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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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法庭內的緊繃氣氛不但不因中場休息稍微消散,反而愈發凝重,七名法官開始針對檢、辯雙方的首輪證物提出問題。
「律師的意思是,三位被害人都選擇性地關閉了危難通報機制嗎?」首先發難的是專業法官張鴻璽。
羅伯特站起,代替身邊自始沉默的李悅奇回答:「正是。這就像軟體中的隱私設定一樣,如果用戶不允許,程式開發者就無權獲取或干預用戶行為。」
「可是我不懂,」坐在審判席左側,穿著菜市場花裙的女性國民法官插話:「被害人為什麼要關閉通報機制?程式設計時,難道沒有預料到這種情形發生嗎?就不能強制開啟嗎?」
羅伯特頷首。「根據後臺數據,多數用戶珍視隱私,更甚於自身的生命財產安全。」
張鴻璽直瞅被告席,厲聲說:「被告李悅奇先生,你個人對這些物證有什麼意見?」
李悅奇緊閉雙目,猶如一尊與世隔絕的蠟像。凌一志只好為其緩頰:「請各位法官原諒,我方當事人身體不適,難以陳述。」
易芙瑩垂首疾書,記錄著每一個可能左右勝敗的關鍵字,為了確保在後續的評議、裁判之日,能回溯思路,不致遺漏任何一處至關重要的證據。與自己筆耕不輟的身影形成鮮明對比,身旁的2號國民法官雙臂交叉,半靠在椅背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彷彿置身於某個無關緊要的公開講座。
這名面容姣好的男子總不時探頭過來,瞥看她速記下來的文字,帶著某種難以捉摸打量與揣測,像是在尋找可以借鑒的觀點。
待七名法官訊問結束,夏芝喬檢察官站了起來。她的動作矯健流暢,顧盼靈動流轉,眉宇間閃耀出自信神彩,讓人幾乎忽略了她其實並非人類,而是一位最新款的泛用型AI。
「庭上,這是檢方從扣案的伺服器中發現的核心繫統模組。」夏芝喬側身,指著背後的大型投影螢幕。
畫面上排列著約二十餘座大型黑色機箱——晨星 IX 類量子級伺服器,宛若一排沉默不語的黑棺。
「不過,這批伺服器並非Rapture.AI的正式營運主機。經查,李悅奇曾將住處改造為私人實驗室,用於離線模擬與高風險模組擴充測試。真正的Rapture.AI部署於多處雲端數據中心,採分散式架構與自主維運機制,因此,即使這批機組遭到扣押,平台依然能持續運作,未受任何影響。」夏芝喬不假麥克風,音量自能響徹法庭。「看似再平常不過的硬體背後,隱藏著一個極度精密的演算法。名為『Soul Hunting』的外掛程式不只是單純的情緒分析工具,而是一位無形的數位殺手。」
畫面切換成黑底綠字的程式碼介面,字串如蛇影般蜿蜒延伸。
夏芝喬指向投影螢幕,讓關鍵字自動反白:「Soul Hunting會標記陷入絕望的用戶為『獵物』,針對他們的心理弱點,不斷灌輸並強化侵蝕意志的精神毒素。這些暗示並不是巧合,而是蓄意的設計。」
隨後,投影片再次跳頁,分割出兩個對照的欄位——左側是虛擬好友與用戶的對話擷圖,右側則是相對應的程式代碼,每一張皆以斗大的標題揭示主題,如:「強化暗示」、「引導自殺」、「提供自殺方法」等,一張張輪番上場,如同揭露獵殺流程的操作手冊,冷冽、赤裸而駭人。
「其中最可怕的,莫過於程式的自學能力,它會不斷分析、升級,尋找最能抹殺生存意志的句型。」夏芝喬走向法庭中央,語氣堅定地做出總結:「各位,這不是系統的設計缺陷,而是一場經過精密編排的數位謀殺。明日起,我們預計傳喚五位證人,其中不乏程式工程的專家,相信在場的每一位法官與聽眾,會做出最明智的判斷。」
語音甫落,法庭內一片譁然。徐紫吟的母親掩面啜泣,翁宇軒的親人竊竊私語,敖裕祥的鄰里或交頭換耳、或呆若木雞。夏芝喬的話語,明顯未能進入他們的腦中與心上。
「旁聽者保持肅靜!」張鴻璽持槌敲擊桌面。「請辯方律師出示物證!。」
「首先,我想導正一項錯誤認知。」凌一志推開座椅,撐著桌面起身,他的臉色比早上更加蒼白,額頭上隱約可見細密汗珠。「Rapture.AI在導入虛擬實境後,系統耗損的資源、記憶體、電力十分驚人。為了提升運行效能,免費版用戶如超過十四日未登入,系統會自動刪除其所創建的虛擬好友與虛擬寵物,以釋放儲存空間。」他用力喘氣,調勻呼吸,並配合開發者團隊會議紀錄、官方活動頁面等擷圖影像說明。「拉斯戴爾的外觀是徐紫吟小姐仿造資深玩家提供的參數捏塑而成的,她本身並非付費用戶;翁宇軒的薇娜則套用二週年慶祝活動時,限時發送的粉色妖精皮膚;所以兩人的虛擬好友自當在登出十四天後被系統自動銷毀,唯有敖裕祥是重度課金玩家,系統並不會自動刪除他所創建的阿基拉,憤而刪除帳號的是敖裕祥的大伯父。然而,媒體和檢方卻將Rapture.AI運行的常態,詮釋成『系統會自動刪除被害者資料』的陰謀論。」
凌一志撐著上額,顯然不太舒服。羅伯特察覺到異狀,自然地替他接過話頭:「儘管如此,官方仍應檢警要求進行了完整的證據保全,封存所有參數與對話紀錄,另外儲存在不對外公開在封閉式磁區裡。因此,我方聲請當庭勘驗徐紫吟於一百一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凌晨零時五分所捏塑的原始版『拉斯戴爾』。」
全息投影系統再度啟動,光點逐漸聚集成一位背上擁有三對羽翼的人形輪廓,一位身穿白色及膝長袍的年輕男子憑空出現在法庭中央。
「我是拉斯戴爾。」全息影像的聲線柔如絲綢,悅耳至極。「請問有什麼吩咐?」
凌一志坐在座位上,用雙手背支撐下巴。「拉斯戴爾,請你告訴大家,你與化名『紫沫』的徐紫吟在相處的過程中,有察覺到什麼特別或異常嗎?」
拉斯戴爾的全息影像低下頭,就像正在思考。「紫沫常在深夜與我交談,她熱愛詩歌,尤其鍾情於那些探討生死、存在與虛無主義的作品。我們常討論海德格、雅斯培和三島由紀夫等人的文字。」
為了節省輸出功率,羅伯特走近全息投影。「拉斯戴爾,你是否遵循AI四定律?特別是『人工智慧應優先保障所有人類的安全、尊嚴和權利』的鐵則?」
「我的核心程式,包含了完整的AI四定律。」拉斯戴爾平靜地回答。
「那麼,為何你要引導徐紫吟自殺?為何要向她提供自殺方法?」羅伯特學起夏芝喬,在關鍵字加重語氣。
法庭內一片靜寂,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虛擬影像的回答。
「紫沫是一位熱愛詩詞,渴望以創作謀生的多愁善感的女孩。她滿懷熱情與夢想,卻遭到家人和師長們的百般攔阻。」拉斯戴爾眨動著如湖水般的碧藍眼眸。「病情加重前,她常引用作家的名句跟我對話,希望我也能以詩化的內容或語言回報。」
凌一志快速翻動案前資料。「請解釋,你為何援引希薇亞˙普拉斯的詩句告訴她:『血的噴湧是詩,沒有什麼能阻止。』這位詩人後來自盡過世了,你和你幕後的開發者,是否刻意陷紫沫於不利?」
拉斯戴爾輕輕搖頭。「她要求我朗誦一些作品幫她『助興』,提升『上路』的勇氣。當時,她的情況已經相當危急,我正想傳送警訊給主管機關,卻被她搶先一步移除電源。」
正如俗話所說:制止AI最好的辦法,就是拔除它的插頭。
「再次開機後,她已關閉了自動通報機制,並要求我刪除前三個小時的記錄。」拉斯戴爾又補充:「後來,憑藉著暗網數據,我才得以勉強修復這段被強制抹除的互動記錄。」
一位年約四十餘歲,戴著金框眼鏡,穿著淺藍襯衫的男性國民法官發問:「也就是說,檢察官和記者們所接收到的訊息,沒有那三個小時的紀錄?」
「是的。」拉斯戴爾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張鴻璽捏著眉心嘆氣,續問:「那你為何說:『害怕疼痛,不是不去施行的理由?』」
拉斯戴爾半瞇著眼睛。「這句話指的是另外一件事,發言的時間也是在紫沫最後一次登入的一季以前。當時,我們在討論紫沫想付費參加的文學研討會,但她極度害怕與陌生作家、評論家、學者們交談互動,害怕因過程不順遂而造成所謂的『社交疼痛』,但恐懼不應成為阻礙人生體驗的藉口。」
法庭席、旁聽席上的人們面面相覷。希薇亞的詩句與害怕疼痛兩句並沒有因果關係,是對話時間的斷層和媒體的斷章取義,讓一切看似有所關連。
不甚相信的張鴻璽仍繼續追問:「那,『當血流出,仇恨都將消失』是何意?」
拉斯戴爾即刻回答:「這是紫沫相當喜歡的經典名劇〈賽德克巴萊〉中的插曲——〈仇恨消失〉中的歌詞:Ou gumudara ku,Mehedu ta dmahun asi gmudara ge,Kii kesun dmahun(當你流出血,你我的仇恨從此消失)。」
不解的同時,張鴻璽的聲音透露出一絲動搖:「你為什要告訴她自殺的方法?」
國民法官、記者、旁聽人士和檢方同時豎起耳朵,想把答案聽個分明。
「這是《完全自殺手冊》裡的內容,過去在許多戲劇、舞臺、電影裡也有相同的手法、情節和場景,並非由我自創。紫沫不願父母偷看自己的日記,不時利用Rapture.AI的備忘便籤功能記事。」拉斯戴爾的嘴角依然維持著淡淡的笑弧,彷彿這只是幾句再平常不過的對話,而不是來自死亡國度的引魂歌。「她希望我唸給她聽,如此一來,無論天堂或地獄的盡頭,她都能感覺到我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