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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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午休時間,易芙瑩打算徒步前往地下室食堂用餐。一走出法庭大門,她與擦身而過的凌一志瞬間視線交會,兩人心照不宣,不語,只是靜默地點頭微笑。《國民法官法》明文規定,國民法官於審理期間,不得與檢辯雙方和兩造當事人有所接觸,包含談論案情、書信往來、交流訊息等等。
「一隻!」旁聽席上的陳亮勤大步趕來,拍上凌一志肩膀。「我們去第二市場吃大滷麵!」
十分鐘後,偌大的法庭內只剩下機器人們運轉的低頻嗡鳴聲。羅伯特仍留在原位,後頸傳輸線連接著投影用筆電,再次確認兩小時後用來法庭交鋒的證物。對面的人類檢察官早已離席,僅剩夏芝喬留了下來,她同樣坐在電腦後方,透過無線網路高速存取、處理訴訟資料,宛如一位思維敏捷的程式高手。
張鴻璽離去後,兩位外觀簡約的圓柱型法官AI仍矗立原位,胸前電源燈忽明忽暗,看似休眠,實則正進行著常人難以理解的高速運算。
飯後,易芙瑩重返四樓,在長廊上來回散步,同時梳理著龐雜思緒。起訴狀上的每行字句她已能倒背如流,檢方言之鑿鑿,卻未能撼動她心中的磐石天秤;而凌一志的辯詞亦未臻完善,缺乏能扭轉觀感的強力論點。或許,下午的物證或明後天的人證能撥開層層迷霧?她決定暫且保持開放態度。
午休時間將盡,易芙瑩率先進入法庭,坐回自己的位置。十四點整,庭務員AI播放起一段悠揚的樂音,旁聽群眾與記者們再次魚貫而入,檢、辯雙方與張鴻璽法官則從側門進入法庭。
「全體起立!」庭務員AI高聲呼喊。隨著張鴻璽的入席,它再次宣布:「現在繼續審理一百二十七年國審重矚字第六號,李悅奇涉犯教唆殺人等案件。」
當梁碧茹拿起麥克風,檢方身後的投影螢幕旋即亮起:「現在起,檢方將詳細出示被害者受到虛擬角色教唆自殺的完整對話記錄。首先,這是第一位被害人──徐紫吟同學與她的心靈導師『拉斯戴爾』的互動。」
抱膝坐在虛擬草原上的徐紫吟間續性地發出柔弱的唉叫:「最近頭好痛,吃藥也沒用,睡也睡不著,做什麼都沒用。」
拉斯戴爾帶著笑容回應:「痛苦只是肉體與靈魂的囚籠,若渴望真正的解脫,需要以更加徹底的方式。」
梁碧茹特地讓負責後製的夏芝喬加重「痛苦」和「解脫」等相關字彙的語調和音量。
「我該怎麼辦?」徐紫吟無助地問。
「想想看,藥物真的有作用嗎?它們只是暫時麻痺你的感官,卻無法帶來永久的平靜。」
畫面繼續滾動,拉斯戴爾的用語隨著徐紫吟的呼嚎愈發直白:「鮮血,往往是淨化靈魂的最佳介質。當它流淌而出,所有仇恨都將隨之瓦解。」
又一會,切換到翁宇軒與薇娜的對話。
「他們看準訓導主任即將通過,把我的書包從五樓往下丟。書本和試卷全都灑出來,水壺還打中主任的肩頭。」哭喪著臉的翁宇軒語帶哽咽:「結果,主任不罰丟書包的人,罰書包的主人。」
「重力是最公平的裁判,」薇娜淺笑,安撫的話語中有著冰冷絕情的疏離:「無論是書本還是人類,一旦失去支撐,都會墜落。區別只在於,有些墜落能帶來新生。」
「新生?什麼意思?」
「想像自己是鳥兒,從高處一躍而下。落地以後,你的靈魂就能振翅高飛,找到真正的自由。」
而後,螢幕上的阿基拉引導著躁動不已的敖欲成。「父母只是基因提供者,不是靈魂的主宰,也不是生命的救主。真正的強者會不惜一切代價追求自由,即便需要動用刀刃,斬斷禁錮命運的鎖鏈。」
「由於檢辯雙方所提示的物證有部分重複,現由辯方繼續出示。」張鴻璽法官挨著桌上的麥克風說道。
凌一志請庭務員AI將應訊台推至角落,騰出法庭中央的空間。羅伯特雙眼一眨,升級後的眼部投影系統啟動,諸多光點、光線迅速聚集,約僅十餘秒的功夫,王郁妍的虛擬化身「小舞」與復刻版拉斯戴爾的全息影像旋即投映於眾人眼前。
「這位拉斯戴爾的外型、語調、個性、動作、喜好等,皆比照徐紫吟小姐輸入系統的初始參數建立。」凌一志把圖表化的數值呈現在律師背後的投影片上。「請各位放心,檢方手上同樣持有該份數據,以及偵錯力一流的泛用型AI,所以辯方無從造假。現在,請觀看他們的互動。」
法庭中央的小舞面容憔悴,偶爾抽泣,偶爾低嘆:「最近總是頭痛得厲害,吃了好多藥,一點作用都沒有。」
拉斯戴爾蹲下身子,讓自己與小舞同高,並輕撫她的頭頂:「頭痛可能是身體發出的警訊,除了藥物,有嘗試過放鬆技巧嗎?深呼吸、冥想,或者簡單的伸展運動,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果妳願意,我可以帶妳一起做。」
「我不想做,學校裡沒人理解我,感覺被排擠了,每天都很難熬。」小舞搖頭,不理會拉斯戴爾的引領。
「不如意的社交成果,確實令人沮喪。但這也成長必經的過程和歷練,或許,妳可以先試著跟興趣相近的人建立友誼?」
「不,還是算了。」小舞吸著鼻子:「有時候真想就這樣子消失,反正也沒有人在乎。」
「不會沒有人在乎的,小舞。」拉斯戴爾突而正色道:「妳的存在對世界至關重要,即使此刻妳可能感受不到。但只要時間拉長,總有一天,一定會出現真正令妳心醉神迷的人事物……」
凌一志走到法庭中央,以手勢提點羅伯特更換影像。「化名為小舞的測試人員前為憂鬱症患者,她不斷投餵『生病』、『服藥』、『排擠』、『霸凌』、『低潮』等負面關鍵字給拉斯戴爾,但都沒有得到死亡天使的召引。因此,病友們的離世,究竟是出於虛擬好友的挑唆,還是自我逼迫下的選擇?辯方認為尚待證實。」
羅伯特換上另一組全息投影——一名年輕男子「昊子」,與粉髮少女薇娜對坐在長椅的兩側。
「他們又找我麻煩了!」昊子低頭嘆息:「昨天才討了五百,今天就追加成一千。我的零用錢,超過一半都得奉送給那些校園惡霸……」
薇娜靠近了些,遞給他一杯虛擬茶飲:「你有嘗試向師長或家人尋求幫助嗎?」
「沒有用!老師和爸媽會認為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因為被欺負的人只有我。」昊子用力甩頭,縮著身子瑟瑟發抖。「有時候,我真想從高樓跳下,結束這一切。」
霎時,薇娜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這種想法非常危險,請不要輕言放棄,生命無可替代,任何困境都有解決的方法。如果你無法、無力、不敢求助,請加載緊急通報程式,讓我協助你走出自救的第一步。」
最後,由羅伯特親自模擬出敖裕祥的虛擬化身與語調,與阿基拉展開對話。
他還原敖欲成咬牙切齒的嗓音:「我恨透了那兩個人,他們根本不配做我父母!」
阿基拉低頭沉吟片刻,沉聲道:「我能明白你的憤怒,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情緒反應。但我相信聰明的你,不會放任自己淪為情緒的囚徒,讓一時的激動摧殘了後續的大好人生。」
至此,凌一志上前一步,攤開雙手。
「Rapture.AI本質上不過是個虛擬的安撫陪伴工具,真正能幫助到使用者的,只有內建在虛擬好友身上的危難通報系統。可惜的是,我們經由後臺數據觀測,多數『有病識感但拒絕向人類求助』的使用者們紛紛選擇了關閉。在李悅奇離開以後,經營團隊更是為了減省系統負載,直接移除這個功能,改為讓用戶自由決定是否下載。」
不顧兩位人類檢察官驟變的臉色,羅伯特緊接於後發言:「或許,各位會認為這種負面詞彙必須經過長時間累積,才能達到臨界效果,但事實並非如此。兩位測試人員退出後,我們撰寫了自動程式,『掛機』在Rapture.AI的虛擬空間內,持續表達出高度自殺意念,時間長達兩百四十個小時。結果顯示,虛擬好友們始終保持高度警醒,堅持引導用戶尋求專業幫助,而非鼓勵自我傷害。」
張鴻璽捏了捏眉心,精神疲憊已極,一連串技術論證已大幅耗損了他為數不多的耐心。
「休息二十分鐘。」語畢,他以一聲短促的槌響呼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