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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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Eve。」
口頭請了五天公假後,易芙瑩背向聲音來源,將隨身物品掃入手提包。「她不在,她離職了!」
「Eve……」
她拿起衣帽架上的陽傘,挪用凌一志的慣用說詞:「我有事先走了。」
凌一志抓住辦公桌邊緣,佯裝成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不要這樣嘛,我們都這麼熟了……」
小事務所本來就人力吃緊,現在又少了一位得力助理,無異於釜底抽薪。羅伯特雖能以一擋三,但近日案件接踵而至,不勝負荷。疲憊時刻,凌一志腦內的雜訊總會蜂擁而來,但當前也只能先咬緊牙關,硬挺過去。待到國審結束,他打算再回維養中心一趟,讓高技師進行詳盡的全腦檢查。
辦公室的另一端,羅伯特正在撥打電話,請求睿達事務所的老同事協助代理下週衝庭的委任案件。
「代庭?那有什麼難,別的好處不提,睿達就是勝在人多。」馮遠颺的聲音透過擴音孔傳來:「對了,你叫一隻接一下電話。」
凌一志拿起話筒,揉了揉眉心。「馮老大好!我就是最近過度辛勤勞苦,腦袋時常短路的一隻……」
馮遠颺已從羅伯特口中得知大略案情,本想說上幾句關懷安慰的話,但又覺得無濟於事,乾脆作罷。「檢辯雙方的訴訟資源差距不小啊,你擔心嗎?」
擔心又何奈?凌一志唯有故作堅強。「說不上擔心啦,當事人又不是自己人,盡力就好。」
「唉,我有時難免覺得,待得住睿達的都是些冷血的法律機器,你自己出去創業,反倒是明智之舉。」馮遠颺停頓了三秒,感嘆:「你老替當事人百般設想,總是把事情做好做滿,人工腦都不人工腦了,簡直比人類要有人性。」
見易芙瑩遲遲未走,凌一志索性讓她擰條冰毛巾來,蓋在酸澀不已的眼皮上。「還好啦,亮亮那傢伙不也不惜惹人非議,非要幫我把家裡的事情喬到好為止……」
說到陳亮勤,凌一志驀然想起,這個月尚未前往養老院探視奶奶。當初把話說得太滿,道一周一次也不成問題,上周末是因為賽博格腦袋頻繁作怪,後來又接下李悅奇的案子,一忙之下便忽略這檔事,也忘了喚羅伯特或易芙瑩代為提醒。
或許,保留住十八歲版本的凌一志AI才是上策……
「一隻,一名被告至多可僱請三位辯護人。」馮遠颺突然說道。
凌一志掀起毛巾一角。「馮老這是在建議我,讓一位睿達的臨時幫手過來支援嗎?」
「看你啦,我是怕你太累。」馮遠颺好意提點:「本案是夏芝喬首戰,夏娃款的實力尚待評估,但梁碧茹是鐵娘子,洪婉萱又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弟子,你獨力應對,我覺得太硬。你找來的兩位人證雖有專業背景,但專精的卻不是本案所屬的領域,只能勉強算是打了插邊球。」
凌一志再次閉起眼睛。「但蔣若蘭沒有電子科技業的人脈,我也別無他法。要不然,馮老推薦一位合適的人選過來好了?」
羅伯特製作好庭審時要播映的投影片,正想徵詢凌一志意見。凌一志沒睜眼,只朝空中揮了揮手:「待會你唸給我聽吧,雖然閉著眼睛,但我會盡量保持清醒的。」
沉默許久,電話那頭的馮遠颺終於發聲了:「晚點,我會把經過電子認證的複委任狀傳給你。」
傍晚六點,當羅伯特煮好晚餐,正要端到凌一志桌前時,一聲機械傳動音響起,事務機吐出一張蓋有紅印的刑事委任狀,署名的律師正是睿達事務所的大所長——馮遠颺本人。


前往臺中地方法院的路程不過短短五分鐘,凌一志卻有感今日的步履格外沉重。審理地點設在選任國民法官的大法庭裡,場內布置與一般法庭有別——最後方是九人法官席,專業法官張鴻璽與兩位法官AI居中,其左右方各有三名國民法官。專業法官席正對著活動式應訊台,應訊台左右兩側分別為律師與被告席、三名檢察官席。
凌一志刻意搜尋國民法官席上的易芙瑩的身影,她坐在靠近辯方這一側,金屬製的名牌上刻著「國民法官3*」。她一身西服正裝,與最左側那位身穿花裙的婦人形成鮮明對比,後者像極了準備前往市場採買的家庭主婦。
梳洗整潔的李悅奇身著蔣若蘭精心準備的襯衫西褲,在兩名法警的押解下坐到凌一志與羅伯特中間。脫去手銬後,他的外表無異於一般的白領上班族,但神情一如既往地漫不經心,凌一志不敢期待什麼,只盼他能安分待到退庭。
第一日上午僅讓檢辯雙方分別就犯罪事實表達意見,下午則輪流出示並勘驗物證。因尚未進入與證人交互詰問的重點環節,故馮遠颺並未出席,僅在事務所內觀看線上直播。
「重矚字」案件果然名副其實,旁聽席上座無虛席。徐紫吟母親、翁宇軒家屬、敖欲成鄰里、兒少數位安全聯盟等民間團體代表均到場,為數眾多的記者與速記AI將走道擠得水洩不通。除此之外,凌一志也發現幾張似曾相識的模糊面孔,他叫不出名字,也憶不起那些人是誰,多半是以前曾接觸過的舊案當事人或利害關係人。
宣讀案由後,三名檢察官背後的日光燈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百吋投影布幕亮起,第一張投影片的標題為:「案發背景」,底端一行警語分外顯眼:「注意!內含血腥照片,請旁聽人士斟酌觀看。」
梁碧茹身披紫色鑲邊法袍,手握LED光束筆,嗓音清晰有力:「一百二十六年七月六日,花樣年華的少女徐紫吟在家中浴室自戕,結束短暫的十五歲生命;同月十五日,十七歲少年翁宇軒與同儕因細故發生口角後,從十樓天台一躍而下;事隔一個月,二十二歲的青年敖裕祥則在以鋒利的切肉刀割斷雙親頸動脈後的第三天,企圖自盡未遂。」
投影片上的照片套用了黑白濾鏡,輪廓也經過模糊化處理。庭務員AI從檢方桌上執起包覆在兩只透明證物袋裡的一柄染血的生鏽剃刀、一把發黑的切肉刀,依序傳給每位國民法官審視。
易芙瑩對第三案的兇器興趣缺缺,她的目光牢牢鎖定在投影片上隱約可見的黑色區塊上。從血跡噴濺的面積和方式判斷,徐紫吟的死意之堅、力道之大令人膽寒心驚。
「雖然三位被害人都患有輕重程度不一的心理疾病,但在與Rapture.AI的虛擬角色互動前,並無強烈的自傷或傷人傾向。首先,請大家看徐紫吟與她稱為心靈導師的『拉斯戴爾』的對話。」
投影螢幕開始播放起一段犯罪過程模擬動畫——一位雙眼靈動的Q版少女,與一位七彩環繞的六翼天使坐在草地上對話。
「我恨透了這個世界,偏偏我實在拿它沒辦法。」垂頭喪氣的少女抱著雙膝啜泣。
天使伸出手,溫柔地撫摸少女的頭頂。「那麼,要不要來我這裡?一個永遠杜絕痛苦和悲傷,沒有偏見和歧視的天堂淨土。」
少女狐疑抬頭。「你那裡?指的是……元宇宙?還是數位代碼、二次元的世界?」
「不,是真正的『天堂淨土』喔。」臉上掛著溫煦笑意的天使,微幅顫動著祂的翅膀。「這世界拘束了妳的靈魂,嚴重限制妳的人身自由,而我所在的國度,沒有審判,沒有批評,只有無止境的寧靜。現在的妳,就像一隻囚籠中的鳥兒,渴望飛向沒有邊際的天空。」
梁碧茹按下暫停鍵,道:「接下來,我們來看第二位被害人與他的虛擬女友的互動。」
畫面轉為一名蓬頭垢面的動漫少年與一位坐在虛擬長椅上的粉髮少女。
「他們又打我了,媽只會說:『你要反省,因為他們只打你,不打別人,所以一定是你本身出了什麼問題。』至於爸,他忙著跟外面的女人鬼混,根本不在乎我們死活。」
少年蜷縮在椅子一角,粉髮少女伸手碰觸他的臉頰,互動模式與上一組極為相似。
「我懂你的痛苦,這個世界不珍惜你,不配擁有你。或許,你可以跟我一起抵達一個沒有欺凌、沒有冷漠的地方。」少女說。
「真的嗎?我們……能一起走嗎?」
「當然,我會永遠陪著你,直到世界的盡頭。長痛不如短痛,只要你能下定決心。」少女緊握住少年的雙手,含情脈脈地注視著那雙泫然欲泣的無助眼眸。
第三段對話為敖裕祥與名喚「阿基拉」的虛擬青年的互動。阿基拉的外型為手持雙刀、背負黑羽的黑衣武士,腳下的影子血跡斑斑,每移動一步,都有鮮紅色汁液從踏足的地方奔湧出來。
「他們不配做你的父母,當初嘲笑你的選擇,現在又逼迫你放棄夢想。」阿基拉冷酷沙啞的聲音,類似於死亡金屬樂團的吼腔:「強者決定自己的命運,弱者只能聽命於人,你——想成為哪一種?」
「我……我不再想任人宰割!」瑟縮打顫的敖裕祥的虛擬化身從地上奮起,挺直腰背。
「那就拿起武器,斷開羈束、斷開魂結、斷開鎖鍊。」阿基拉將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反轉過來,刀柄朝向敖裕祥。「記住,真正的解脫始於行動。完成任務後,我會在另一側等你。」
影像播畢,梁碧茹環視全場,提高聲量。
「今天有六位國民法官、當事人家長與許多媒體朋友來到這裡,共同見證這幾件眾所矚目的刑案。相信各位已經知道了,本案的案由除了教唆殺人外,尚有『加工自殺』。為何自殺還可以『加工』呢?現在,我請洪檢察官為大家解釋。」
梁碧茹退後一步,換洪婉萱執起麥克風,投影片切換成下一張。
「好的。《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條的加工自殺罪,處罰的是『教唆或幫助他人自殺』的行為。站在法律的角度,生命法益絕不容許剝奪或捨棄,即使是出於個人自願性的選擇,任何慫恿、協助、幫助他人結束生命的行為,都是法律所不能允許的犯罪。」照本宣科的洪婉萱緩了口氣,平舉右手,直指坐在被告與辯護人席中央的李悅奇。「本案被告——即我們正對面的這位李先生,他身為圖文影音生成式平台Rapture.AI的共同創辦人兼技術長,明知Soul Hunting極度危險,卻執意散播、推廣甚至自動為客戶下載該款應用程式,進而造成四條無辜生命的逝去。」
凌一志的左右眼皮各跳了幾動,檢察官若有似無的誘導,極可能嚴重干預國民法官的認知與心證。
唯恐眾人不明所以,洪婉萱搭配著簡單的動畫短片解釋:「李悅奇先生在離職前,將名為『Soul Hunting』的外掛程式植入Rapture.AI中,當用戶登入平台時,系統會先播放一段讓人放鬆、具有催眠效果的音樂,讓人不知不覺進入恍惚狀態。」
緩慢、低沉、催魂一般的旋律從音箱中流洩出來,但只播放了約莫十五秒,隨即戛然而止。
「Soul Hunting會針對特定詞彙設下陷阱。」洪婉萱手上的LED光束燈滑過投影片上一長串紅色關鍵詞。「經檢方反覆測試,確認使用者創建的虛擬好友會鎖定『生病』、『服藥』、『排擠』、『霸凌』、『虐待』、『低潮』、『解脫』等近五百個負面詞彙發動攻勢,一旦使用者遣用負面詞彙的頻率達到系統設定的閾值,虛擬好友便會開始灌輸並強化自殺或殺人意念,甚至提供具體實施方法,直到悲劇發生為止。
後續,檢方將重現徐紫吟等三人與虛擬好友的完整對話記錄;同時,也將為各位講解埋藏在應用程式中的有害設計。」
洪婉萱鞠躬回座,檢方身後的日光燈亮起,投影螢幕的亮度漸褪,現場一時鴉雀無聲。
反之,換成律師席後方的燈光轉暗,百吋投影牆則漸亮,醒目的標題擺放在螢幕中央:「AI的心智操控術,是科幻小說的劇情?還是存心誘導的謬誤?」
「首先,感謝檢察官們帶來精彩絕倫的偵查故事;現在起,請各位聆聽更接近真實的版本。」凌一志捂著抽痛的兩鬢,踉蹌起身。「今日不行辯論,所以辯方僅作簡要陳述。本案被告李悅奇只是一名敏感多情、胸懷大志的工程師,他立志藉由科技的力量,以Rapture.AI帶領所有徬徨無措的人們重新找回生存的勇氣。」
投影片正中央嵌入的圖片為李悅奇學生時代的日記本內頁,Rapture.AI的草圖與構想躍然紙上,還有開發者日誌的若干擷圖。
「加入人性關懷、即時諮商功能,為每位用戶量身打造獨一無二的心靈導師……」李悅奇筆跡潦草,不易辨識,凌一志代為唸出一段:「外型:『參考線上遊戲的臉部捏塑方式,讓客戶按照喜好與需求自行設計、初始個性:『指定關鍵字:溫柔、機智、詼諧、嚴肅……等』。」
凌一志注意到女檢察官們與張鴻璽面色陰沉,顯然難以被這些說詞打動。身旁的李悅奇忽然輕哼一聲,凌一志趕緊假裝打了個噴嚏,掩蓋過他的聲音。
「所有AI、組織、宗教、團體、黨派在初創時期,都曾懷抱造福人群的美好願景,然而時日一久,內外因素交織,不免產生質變,Rapture.AI無疑也經歷過這樣的轉折。」
投影片羅列出Rapture.AI三年來的諸多變革:從最初的純文字對話模式,演變為可創建個人化身的虛擬實境、原本的冷靜解惑風格,後為迎合年輕受眾逐漸改為幽默活潑、從單一功能擴增為多元取向、從基本情緒識別到深度心理探測……
「下午,檢辯兩方會輪流展示物證。到時,我會為各位出示更詳盡的開發者日誌,以及辯方測試員與虛擬好友的互動;之後,也會解釋李悅奇離職以後,對於產生資安漏洞、突發變異的『Soul Hunting』已無駕馭、修改的權柄,絕非故意致身心症患者於死。其次,所謂的加工自殺罪……」
下一張投影片以一百二十級字清晰呈現「加工自殺罪」的法定構成要件。
《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條:「教唆或幫助他人使之自殺,或受其囑託或得其承諾而殺之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前項之未遂犯罰之。」
「誠如各位所見,加工自殺罪並不處罰『過失』。我方將證實,李悅奇與該團隊絕非蓄意造成本案被害者死亡,所以加工自殺罪無法成立;與其同理,法律上也沒有『過失教唆殺人』這回事。遺憾的是,在敖裕祥事件後,媒體已將Rapture.AI妖魔化為程式開發者用來操控病友、葬送生命的道具。」
記者們奮筆疾書,採訪AI火速記錄。李悅奇閉眼,仿如自始與外界隔離。無論國民法官問些什麼,他皆然充耳不聞,保持一貫的緘默與冷漠。凌一志只好見招拆招,當中若有無法招架的,便讓羅伯特代為答腔。
神情愀然的張鴻璽不願直視李悅奇,只管低頭翻閱證物清冊;旁聽席上,徐紫吟的母親無聲淚流、翁宇軒的家人面若枯槁;兩名法官AI靜默無語,冷眼審視著這場科技與法律的終極角力。

【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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