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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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準備程序過後兩周,易芙瑩準時抵達法院指定的選任會場——位於臺中地方法院主建築四樓的「國民法官庭」。
跨過門檻時,一股濃烈的香水氣味撲鼻而來。循味望去,一位中高齡女性坐在法庭中央,臉上妝容濃豔浮誇,高聳捲髮好比八零年代的當紅女星,定睛一看,正是一位再令人熟悉不過的婦人。她本能地避開,半掩鼻子,尋了個遠離氣味的位置入座。
中籤的候選人陸續進場,一位儀態優雅的頎長男子朝易芙瑩的方向走來,選了她左邊的位置坐下。
此人有些奇妙——動作時,上臂會發出極細微的金屬摩擦聲,猶如相互咬合的齒輪。雙手穿戴著質地精良的膚色手套,即使動筆寫字,也不見取下的意圖。
上肢賽博格?雖心懷疑惑,易芙瑩卻沒有發問或探究的興致。
工作人員檢視名冊,確認出席率達標後,事務員AI開始發送號碼牌、作答用平板和觸控筆。
一位佩戴身分識別證的人類女性手持麥克風站上前台。
「請各位候選人隨意入座,先填寫評量問卷。請務必依照第一直覺作答,您的回答將協助法院選出最適任的國民法官。」
易芙瑩點開問卷,首頁僅顯示一句話:「請依據第一直覺,誠實填答。」她按下「我明白了」。
第一題:您目前的職業與曾經從事的職業為何?您是否具備法律專業背景或相關知識?如有,請簡述。
題目並非Y或N的二元式選項,而採開放式問答。
易芙瑩毫不猶豫地寫下:「律師助理、前基層警員。當然有,你們確定挑選這樣的我,不會違背國民法官制度的初衷嗎?」
第二題:我國現行法仍未廢除死刑,您對此有何看法?請簡述理由。
「若罪大惡極、罪證確鑿,被告對惡行毫無自覺,且無教化改過之可能,確有必要與社會和他人永久隔離者,可以死刑論處;此外,則有待商榷。」
第三題:您能接受審判過程,難免看見血腥的畫面或染血的證物嗎?
「警職生涯看得夠多了,全息投影也不成問題。」
問卷共計十五題,提問的目的極為明確:篩除立場極端、偏見根深、心理承受度差、難以作出客觀判斷者。
易芙瑩專注作答,筆尖在螢幕上有如行雲流水,相較之下,一旁的男子沒過一會兒便放下觸控筆,環起手臂閉目養神。他並未趴在桌面上,而是保持挺直坐姿,那雙隱藏在衣袖裡的機械臂,想必難以作為舒適的枕頭。
事務員AI逐一收回平板與觸控筆。同一位人類女性再次發言:「請各位原地休息,系統正在分析作答內容。十五分鐘內,我們將公布進入第二階段的候選人名單,並請不適任的候選人離開會場。」
易芙瑩低頭看著別在胸前的號碼牌「43」,正式審判時,國民法官只會以代號稱呼,個人資訊絕對保密,就連同案的法官們也無從得知彼此全名,避免遭受任何利誘、報復或人身安全上的危害。
待會唱號時,如果沒叫到她的號碼,就代表已經遭到汰除,可直接返回事務所,繼續與堆積如山的卷宗資料奮戰。但凌一志與羅伯特就沒這麼輕鬆了,他們必須留下來與檢方輪流發問,篩選進入第三階段的候選人,並依法行使「消極任命權」——各自可排除至多四位可能偏袒另一方的人選。
「現在宣布進入第二階段的候選人編號。」事務員AI的電子嗓音響徹室內:「請聽到編號的候選人留在座位上,等待分組面談,未被唱到號碼的候選人可以離開。3號、5號、8號……40號……」懸掛在會場最前方的大型投影布幕同步公布入選者的號碼。
喊到「40號」時,帥男子挑眉微笑,輕聲吹了個口哨。
「42號、43號……」
易芙瑩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直視螢幕。怎麼可能?她的法律背景無庸置疑,理應不該出現在備選名冊裡,更遑論進入詢問階段。
思緒紊亂間,易芙瑩絲毫沒有聽見一旁的男子在聽到她的編號時,再一次輕吹的口哨。
系統將進入第二階段的四十八名候選人分作四組,交錯進行詢問。第一組由檢方先行,第二組則由辯方開始,輪次與順序全交由AI亂數安排,強調「絕對客觀」與「去除人為干擾」。
約莫五分鐘過後,事務員AI開始播報名單,請六位備選人員進入大法庭旁側的小房間。
相談室呈半圓形,與法庭莊嚴冷峻的氛圍迥然不同,更像是企業面試的等候室。方桌周圍擺著六張人體工學椅,面向靠近門口的三張檢察官座椅,沒有名牌、沒有天秤浮雕、更沒有國旗與先人肖像。
一見易芙瑩,賈桂麗眼睛一亮,迅速朝她靠近,雙臂微張,擺出擁抱姿態。易芙瑩心頭一緊,以40號男子高大的身形作為屏障,巧妙閃身,避開不必要的肢體接觸。
六位候選人才剛坐定,三名氣場各異的女子檢察官相繼入場。
看著她們,易芙瑩想起李悅奇的起訴書,忍不住把檢察官的姓名拿來與三人的外型配對。
她直覺那一位名喚「夏芝喬」的檢察官氣質很是微妙,她面帶笑容,談吐有度,舉止莊重,但隱然間就是有種難以言說的不對勁。虛假感?還是儀式感?就像羅伯特切換到情感豐沛的TYPE 2模式時那樣。該不會……她其實也是一位人型AI吧?
資深檢察官梁碧茹率先發聲:「我想請問40號先生,若您與檢、辯、法官其中一方有交情或親屬關係,是否會影響您對本案的判斷?」
帥男子盤起一條腿,姿態悠閒地說:「不會,我會秉公處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易芙瑩心裡疑惑:「這題應該問我啊,我可是辯方的助理呢……雖然說我的回答也會是八九不離十啦。」
儘管她全程參與了拉斯戴爾和薇娜的測試,接觸到許多可能對李悅奇有利的證據,但對於有罪與否,以及當如何科刑,迄今依然無所定見。
洪婉萱檢察官翻動手中文件,抬眼看另一位候選人。「我想請問8號女士。」
賈桂麗驟然跳起,大呼:「喔!是我,我是8號賈桂麗。」
洪婉萱嘴角微抽。「請坐,還有,您不必自報姓名,無論今天或審判當天,我們都會以代號來稱呼國民法官。」
「喔、喔!」賈桂麗吐了吐舌頭。
「您在問卷最末方提到,平常與法界人士相處融洽,也十分關心社會議題,對於國審案件,您個人有什麼想法或指教嗎?」
賈桂麗用力坐下,令椅子發出嘎吱聲響。「指教什麼的是不敢啦,但如果不是凌律師辯護的案件,我就不會想參加審判了!」
洪碧茹眉頭一揚:「妳說的是哪一位林律師?」
「不是林律師,是凌律師啦!風中凌亂的凌,凌一志律師。」
易芙瑩眼皮子一跳,額角隱隱作痛。她清楚捕捉到三位檢座正互相交換眼色,「備選人強制退場機制」即將發動。
最後,終於輪到夏芝喬檢察官說話:「我想請教43號小姐。」
「檢座請說。」易芙瑩挺直脊背。
「妳認為所謂的『公理與正義』,是否會依循著某種恆久不變的原則,還是會隨著社會變遷與個案特性,不斷更改準則與尺度?」
易芙瑩沒有馬上給出答案,而是經過十餘秒的長考才回答:「公理與正義,自始便是極為抽象的原理原則或法律概念,它不是規則,而是個人對於司法秩序的詮釋和冀盼。通常,當事人獲得勝訴時,就會宣稱正義得到伸張;反之,在敗訴後,就會高呼司法已死,因此,我認為這個問題從來都不會有確切答案。」
「好的,我明白了。」夏芝喬垂首,筆尖在手中的平板上輕點。
易芙瑩半舉起手。「檢座,我可以反過來請教您一些問題嗎?」
「妳說說看。」
「我現任律師助理,過去為基層警員,我的兩位律師老闆還是本案被告的辯護人,姑且不論身分背景與一般民眾有別,我甚至提前接觸到許多證據。儘管如此,您們仍然不認為我極可能產生專斷或偏袒之心,嚴重影響對於事實和論罪科刑的判斷嗎?」易芙瑩的聲音清亮有力,有如入木三分的刻痕。
然而夏芝喬不但不為所動,反而提問:「那麼,妳會嗎?」
「雖然我很想說『不會』,但其實我無法肯定。身為第一線的警員,泰半時候,比起冰冷的事後蒐證,我總是更相信被害人當下的陳述。」易芙瑩答得果斷明確,毫不敷衍。
「那不正是檢方所期望的嗎?」夏芝喬面無表情的模樣就宛如顛倒性別後,沒有情緒的羅伯特。一旁的兩位檢察官聞言,嘴角不約而同地上揚。
易芙瑩咬牙,決心再問:「敢問檢座,妳是『泛用型人工智慧』嗎?」
此言一出,另五位候選人都是一驚,仰頭直視夏芝喬。
但見夏芝喬不動聲色,坦然回答:「是的,我是美國新曙光科技出產的夏娃 EDEN III,代號『夏芝喬』,我與姊妹們分別在高等法院、臺北地院、臺中地院與高雄地院服役。妳還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謝謝檢座的答覆。」易芙瑩佯裝冷靜,驚駭卻如電流般竄遍全身。夏娃系列的性能是否遠遠凌駕亞當?羅伯特在法律解析與訴訟策略的構想上,是否會略遜一籌?不,他才剛完成系統升級,兩者的本事應該在伯仲之間才對……
剩餘的備選者也逐一接受提問,問題五花八門,從現職之於法律認知的影響、AI深入日常生活所造成的便利與不適、是否支持安樂死與自殺等皆有。
結束後,六人被請回原來的大法庭內,繼續等候辯方的詢問。
返回大廳前,事務員AI叫住了賈桂麗:「8號候選人,檢方認為您不適合出任本次審判的國民法官。感謝您今日的參與,請隨我前往會場出口。」
「奇怪了?律師們不是還有問題要問嗎?」賈桂麗的聲調陡然拔高了好幾階。
「是的,但您不需接受律師的詢問。感謝您的蒞臨,請讓我護送您離開。」
「喂、喂!」賈桂麗猛力揮動著雙手。「別碰我,凌律師還沒問,我還不想走!」
話音未落,事務員AI與另一名法警AI先後上前,一左一右攙扶住賈桂麗的兩臂,兩名AI的聲線雖溫柔至極,力道卻大得不容抗拒。隨著法庭外長廊角落的電梯門緩緩闔上,賈桂麗的嗓音逐漸變小,很快地聽不見了。
當人類事務員點呼易芙瑩與40號男子進入律師們的會談室時,男子迅速戴上口罩與有色眼鏡,徹底遮掩臉部特徵。易芙瑩不以為意,畢竟男子打從進入法庭起就行跡古怪,現在不過是更上層樓而已。
一入座,易芙瑩便迎上了凌一志的視線。
與平日朝夕相處的工作夥伴在這種場合見面,感覺格外奇特,彼我都要假裝與對方素昧平生。易芙瑩別開了頭,發現身旁的男子好似也在規避律師們的注目。
凌一志快速翻閱席間六名備選國民法官不含姓名年籍的簡歷資料。「我想先請教38號小姐,妳是應屆畢業生,主修心理。我很好奇,妳是否認為當今的AI技術有辦法操控人類心智,影響個人決定要延續自己的生命,或者終結自己的生命?」
「我認為是有可能的。」年輕女孩挺直腰板,聲音微顫。「過去Meta曾遭指控,刻意投放奢侈品廣告給心智仍不健全的青少年,或陷於債務黑洞的客群觀看,無端加深受眾的焦慮……」
不須抬頭看凌一志的表情,易芙瑩也能知道,這位小姐十之八九不會進入最後的抽選階段了。
凌一志與羅伯特輪流提出各種假設性問題,測試候選人們的邏輯能力與價值判斷。易芙瑩與兩位律師並無任何特殊互動,羅伯特只拋出「過去的警職生涯是否會造就妳『有罪推定』的習慣」一問,而她的回答與面對夏芝喬時相去無多。
果然,事務員AI引導38號小姐離開會場時,她臉上寫滿不解與失落,步履蹣跚地穿過大廳。其餘候選人則回到大法庭,等待最終抽選結果。
所有面談結束後,緊接著進入電腦抽選程序。
螢幕上號碼跳動,如同彩票開獎。21號、12號、43號……每閃現一個數字,大法庭內的氣氛就愈發緊張。當「43」出現在螢幕上時,易芙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短時間內遭受過多的震撼與驚嚇,讓她的大腦陷入接近當機般的恍惚狀態。當身旁的「40號」亦然雀屏中選,拿下口罩的男子嘴角噙笑,再度吹響兩聲歡快的口哨時,她也毫無知覺。
待未獲選的候選人全數離去,事務員AI啟動投影機,播放約二十分鐘的審理流程介紹短片。影片詳細解釋了國民法官的權責、審理流程、評議方式與保密義務。片尾再次強調:「本案將於下週一正式進入審理程序,請各位國民法官務必準時出席。」
最終選定的六名國民法官與兩位備位國民法官肅然起立,右手平舉,宣讀誓言:「本人獲選擔任臺中地方法院民國一百二十七年國審重矚字第六號國民法官,本人當依據法律獨立行使職權,不受任何干涉……」
誓詞在大法庭內環繞迴響,易芙瑩逐漸感到肩膀上所承受的,是與從警時期的迥然不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