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沒線
本章節 5864 字
更新於: 2025-07-02
金翼獎頒獎典禮的日子越來越近。司徒燈更加忙碌,壓力也肉眼可見地增大。她開始失眠,偶爾在視頻里會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焦慮,對飲食也苛刻到了極點。江子琪心疼,卻只能隔著屏幕安慰,每次當她提起要去她出差的城市陪伴時,又總是會被她用各種理由回絕。
兩人確定關係以後,江子琪反而多了些的焦慮,那些奇怪的念頭又總是鑽進她的思緒,司徒燈會不會還喜歡她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素人,會不會也想自己的另一半能夠給她更多助力?她只能強迫自己忙碌起來,不去想那些無法掌控的分離和不確定。
林製片的電話來得突然,邀請她參加Waney王的生日派對。江子琪想也沒想就婉拒了。但林製片深諳說服之道,軟磨硬泡的本事一流。
「江老師,得儘快融入這個圈子啊。」
「多認識些人,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正好趁著司徒現在曝光量大,你也該去刷刷臉了。」
句句聽著都是為她考慮,字字透著不容推拒的「好意」。拒絕的話在嘴邊滾了幾滾,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再推辭,倒顯得自己不識抬舉了。
派對地點在「隱廬」,藏在一處改造過的衚衕深處。外表低調得近乎隱蔽,厚重的木門推開,喧囂的熱浪裹著雪茄的濃烈、酒精的腥甜、混雜的昂貴香水和食物氣息,猛地撲了出來。裡面別有洞天,空間極大,仿古的雕花隔斷巧妙分隔出不同區域。是以西方冷餐的形式,人影綽綽。
江子琪目光掃過全場。Waney王被幾個男人簇擁在角落的沙發里,談笑風生。這次他身邊換了人,不是上次的曲總和鄧飛。這幾位的穿著氣質更顯儒雅隨和,一開口,是清晰的台灣腔和港式普通話。
她還看到了上次聚會中熟悉的面孔,那位國際名模宋一妍。她今天穿了一條剪裁極簡的亮片弔帶裙,身材比例完美得如同雕塑,在一群中年男人中顯得格外耀眼奪目。其他角落也散落著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端著酒杯,低聲談笑。
「來來來,給大家介紹一下,」林製片熟稔地拉過江子琪,「這位是江子琪江老師,司徒新電影的編劇!」他領著她穿梭在人群里,一路介紹過去。在場的面孔大多帶著一種矜持的好奇,禮貌地寒暄幾句,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不同於上次京圈酒局的喧鬧勸酒,這次聚會氛圍輕鬆許多,帶著點海派的斯文,這讓江子琪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下來。
走到Waney王面前。他抬起有些醉意的眼,上下打量了江子琪一番。旁邊的宋一妍也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停留,嘴角牽起一個標準的、職業化的模特微笑,也算是打了招呼。
「王總,生日快樂。」江子琪端起香檳一飲而盡。
「哈哈,美女編劇!年輕有為!賞光賞光!」Waney王大笑,手臂自然地搭上她的肩膀,帶著酒氣的熱息噴過來,「別拘束啊,我們這裡沒那麼多規矩,開心就好!」
「江老師,」林製片插話,「咱們這片的宣發可都交給友度了,就等您精彩的初稿了!」
「美女編劇,電影能不能大賣,就看你啦!」Waney王興緻頗高,摟著她的肩就往另一邊帶,「走,介紹幾位香港名導給你認識!」
香檳一杯接一杯,江子琪感覺自己的思維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腳步也有些發飄。她機械地跟著Waney王,和幾位導演握手、交換聯繫方式、說著場面話。
頭暈得有些厲害,她衝進洗手間,手撐在洗手台上,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壓下那股眩暈感。這才想起掏出手機,司徒燈給她發了十幾條信息,打了十幾通電話。
字裡行間是毫不掩飾的擔憂、命令,甚至帶著一絲專屬的佔有慾。「怎麼能跟姓林的去那種地方?」,「找個借口快回家。」,「別跟那個姓林的走這麼近。」,「回去了嗎?」,「我叫車來接你?」
一股暖流不合時宜的混著酒意衝上心頭,驅散了片刻的不適。
她正想撥回電話,就感覺一只手覆上自己的肩頭。
「江老師,是叫江子琪對吧?」
鏡中映出宋一妍那張無可挑剔的臉。她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身後,亮片弔帶裙在頂燈下閃爍的晃人眼,她美得讓人驚心,也美的有壓迫感。
「宋小姐…」
「我看你站在這邊好久,以為你喝多了哦。」宋一妍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慵懶的台灣腔調。
「沒有。就是有點悶。」 江子琪下意識地退開半步,拉開一點距離。
「這裡空氣是不好,」 宋一妍自然地收回手,優雅的捋了捋頭髮,「帶你去後花園坐一下?那邊安靜,沒人打擾。」 她不由分說地挽起江子琪的胳膊,力道輕柔卻不容她拒絕。
穿過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的廳堂,走過鋪著厚地毯的幽深走廊,宋一妍推開一扇隱蔽的、包覆著深色絲絨的木門。清冷的夜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些初冬特有的氣息。
眼前是一個精心打理過的微型庭院,幾盞低矮的地燈勾出嶙峋的假山輪廓,幾叢耐寒的綠植在偶爾吹過的風中瑟縮。人工培育的竹林沙沙作響,隔絕了屋內的吵鬧,營造出一塊刻意為之的靜謐之地。空氣里殘留著淡淡的香水味,混合著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坐吧。」 宋一妍指了指一張冰涼的石凳,自己也在一旁坐下,長腿交疊,亮片裙擺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叫我一妍就好。聽老林說我跟你差不多大呢,我今年三十了。」 她的目光落在江子琪臉上,「你是真看不出。」
「我…年底就三十一了。」 酒精讓江子琪的防備鬆懈了些。
「哦?」 宋一妍的視線微妙地下移,捕捉到江子琪搭在膝上的手,以及那枚在庭院幽暗光線下偶爾閃爍的戒指。「你結婚了?」
「沒有,」 江子琪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戴著戒指的手指,心底那份隱秘的甜蜜讓她脫口而出,「是…男朋友送的。」 話一出口,她又有些懊惱自己的輕率。
「男朋友哦?」 宋一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花園裡顯得有些突兀,還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姿態。她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那雙漂亮的眼睛在昏暗中撲閃著,「我還以為……你是司徒的女朋友呢。」
「啊?」 江子琪如遭雷擊,瞬間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衝上了頭頂,又瞬間被夜風瞬間吹涼。被人直接戳破最隱秘的關係,她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只能強作鎮定,「可是司徒…是女生啊?」
宋一妍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瞬間失色的臉,好像在欣賞一出精心編排的戲碼,慢悠悠地開口,「司徒沒有告訴你嗎?她是彎的。」
她頓了頓,緊盯著江子琪眼中的震驚和慌亂,才又用一種開玩笑的語調補充道,「好啦,我也沒有要說她的秘密,只是……」 她聳聳肩,姿態優雅又帶著點輕蔑,「圈子裡都知道。那些男的不知道,估計也無所謂,性取向嘛,在這個圈子裡,從來也不是什麼真正的秘密,只看有沒有價值拿出來說。」
「圈子裡都知道……」
宋一妍輕飄飄的五個字砸在江子琪的心上。
她清晰地記得司徒在昏暗的廢棄辦公室在她耳邊的警告,「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尤其是,不想讓他們覺得,我推薦你,是因為我們睡過。」「這個圈子很小的。一點點風吹草動,傳得比什麼都快。」「不想我自己,被貼上什幺』女同性戀』的標籤。」
一直以來江子琪配合演出,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泄露了天機,毀了司徒燈所謂的「前程」。
可現在,宋一妍用最輕鬆、最篤定的語氣告訴她,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在圈子裡人盡皆知。
司徒燈煞有介事的緊張和反覆的叮囑,又是為什麼?
她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這不是戀人間的坦誠,這甚至不是對等的關係,那些甜蜜的瞬間,此刻都蒙上了一層虛偽的陰影。如果連性取向這個圈內公認的「事實」都要對她刻意隱瞞、設防,那那些深情款款的眼淚、那些承諾和依賴,又是真是假? 她配合著演出,結果發現劇本的關鍵設定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我有個圈外的朋友一直跟我說在和某個男明星談戀愛,每個節日對方都會貼心的送她很多禮物,但其實我知道也沒有多貼心啦,這些事情都交給助理去做,一次談好幾個女朋友都能安排得過來,畢竟代言的品牌方送的禮物這麼多,也不用自己真的花錢呢,男方對外的人設是單身,多好的借口。我現在好苦惱應該怎麼跟我這個朋友說。」宋一妍饒有深意的看著她,「子琪,你覺得我應不應該說啊?」
「宋小姐…」 江子琪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想跟我說什麼?」 她終於意識到,這次看似無意的衛生間偶遇,更像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試探或警告。
宋一妍臉上的笑容在此時此刻像一幅完美的面具。「又叫我宋小姐,好生份哦。」 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沒有啦,我就是看你喝多了,臉色不好,才帶你出來吹吹風透透氣呀。」
江子琪腦子亂成一團,無數碎片在腦中翻騰,也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真相。
就在這時,宋一妍的目光再次落回江子琪的無名指上,「你的戒指是Colin Co吧,我和司徒都剛剛接了它家代言。」
提早離開派對,她站在路邊,沒有叫車,直接撥通了司徒燈的電話。
幾乎瞬間接通。
「你在哪?回家了嗎?」 司徒燈的聲音傳來,背景是某種活動結束后的嘈雜餘音,帶著緊繃的急切。
江子琪深吸一口氣,北京初冬的空氣讓她鼻腔乾澀的發疼。她沒有寒暄,沒有鋪墊,「圈子裡是不是都知道你喜歡女人?」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只剩下背景的雜音。
幾秒后,司徒燈的聲音卻變得更加溫和,「你在哪?喝多了是不是?」
「不打算解釋嗎?」 江子琪的聲音依舊平穩,「宋一妍告訴我的,你的性取向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是為什麼?你不想讓誰知道我是你女朋友呢?」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沉默。這一次,更長。能聽到司徒燈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我只要你告訴我她說的是不是真的?」江子琪說。
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疲憊的強硬,「江子琪,他們告訴你什麼,背後是什麼目的你想過嗎?等我回家再聊吧。」
「還有一件事,不要對我撒謊,戒指,是品牌方送的嗎?」江子琪說。
司徒燈的聲音頓住,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冰冷的陳述,「送的是長青款,我買的新款。我可以給你看記錄。」
短暫的停頓后,她的聲音忽然放軟,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疲憊,「外面冷,先回家,好嗎?我叫的車應該到了。定位發你。」
「現在就把記錄發給我。」江子琪突然想起上次她淚眼汪汪的看著自己,要給她看「繳社保」的記錄,又因為她自己的愧疚拒絕了,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某種「手段」。
話筒那邊輕輕的嘆了口氣,沒過多久,手機就收到了一張付款頁面的截圖,確實是手指上這個戒指的付款記錄。
「等我明天回家我們再談。但是,你要相信我,在這個圈子裡,你只能相信我,不然我們走不下去。」
那輛黑色的專享轎車無聲地滑到她面前。她拉開車門坐進去,暖氣湧來。車子駛離各懷鬼胎的「隱廬」,駛向那個十五層的、被她視為歸處的狹小空間。
那夜,江子琪徹底失眠了。她枯等司徒燈的消息,對方卻像蒸發般消失了一整晚。江子琪耐著性子,維持著那份高傲,也不去找她。儘管心口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揪住,酸澀難當,最終也只能將這份內耗的焦灼,盡數傾注於工作。
作為一個編劇,她深知內耗是故事的源頭,越是複雜的人物,越需在內心的角斗場里反覆撕扯、馴服,最終釋放。可那一整晚,文檔里只爬出可憐的五十個字。
她鬼使神差地在網上搜尋司徒燈的蹤跡,幾乎看遍了她的每一條採訪,甚至瞥見她提及兒時被打破腦袋的經歷。一股莫名的妒意陡然湧上心頭,連她自己都驚詫於這份小心眼——司徒燈是她的戀人,並非她的奴隸,那些故事,自然也能對旁人說起。
那一刻,她竟荒謬地與許希瑤曾施加於她的、那種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和不安感產生了共情。這不安,是因為愛么?她找不到答案。
次日下午,司徒燈才回到家中。人更瘦削了,臉頰凹陷,脖頸處的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格外清晰。沒有寒暄,她只冷冷問了句劇本進度,便徑直走進浴室。水聲嘩嘩,像冰棱砸在江子琪心頭,抽痛蔓延在胸口。分手的念頭、收拾行李離開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中盤旋。司徒燈洗完澡出來,臉上敷著面膜,甚至沒看她一眼就進了房間。
那冰冷的無視,瞬間點燃了江子琪的怒火,燒灼至頂。她感受到一種徹底的輕蔑。幾乎是本能驅使,她什麼也沒拿,衝出了家門。北京的街道陌生而喧鬧,京片子的喧嘩灌入耳中,令她頭暈目眩。心口的劇痛讓她呼吸困難,眼淚毫無預兆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滾落下來。她連手機都沒帶,或許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江子琪。」
身後傳來司徒燈的聲音。
一股混雜著「她終於來了」的釋然和「她憑什麼才來」的怨懟,瞬間堵在胸口。回頭和好,顯得方才的「出走」像個可笑的鬧劇;扭頭就走,似乎也並非本意。於是她選擇了跑。莫名的衝動,彷彿只有奔跑才能宣洩這場戲里積壓的情緒張力。
她拔足狂奔,身後也響起緊追的腳步聲。她跑過一條街,閃身躲進一棟大廈的露天停車場。兩人在冰冷的車陣間追逐躲閃,像一出荒誕的默劇。最終,她被司徒燈從背後死死箍進懷裡。
「你發什麼瘋?」司徒燈吼了一聲。
江子琪像受困的獸般奮力撲騰,司徒燈的手臂卻收得更緊,猛地將她懸空抱起。雙腳離地,江子琪徒勞地捶打著她,彷彿要將所有積壓的不滿、不安盡數傾瀉。這場景荒謬得可笑——曾經是她讓許希瑤失控發瘋,如今輪到自己被別人逼至瘋狂邊緣。混亂中,一個念頭卻異常清晰:回家后一定要把這段寫進劇本。若非身陷其中,她絕對想不出如此荒唐的情節。
她就這樣在司徒燈懷裡哭鬧,直到筋疲力盡。
「鬧夠了嗎?」司徒燈的聲音帶著疲憊,手臂卻依舊緊鎖。江子琪這才看清對方的臉——口罩和帽子遮去大半容顏。眼前的司徒燈,已不是幾個月前的模樣。
「我本來想冷靜一下再談。回到家,看你臉色難看,我太累了不想吵架。」司徒燈的聲音低沉下去。
江子琪只是抽噎,死死咬著嘴唇,不看她,也不問。
「上一部戲,原定的女主是宋一妍。她是老林的乾女兒。她不肯下臭水溝不願意演強暴戲,演技又差,Susan換掉她,讓我頂上去。她和老林都恨我,認定是我用了手段搶了她的角色。」司徒燈繼續說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江子琪的喘息漸平,情緒緩和了些,卻仍固執地扭著頭。「你們圈子裡…是不是都知道你喜歡女人?」
「不是。」司徒燈答得乾脆。「我形象偏中性,但從沒跟任何人明確說過。除了你。」她頓了頓,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你在巴黎,又是圈外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就那麼信你,可能那時候就想你做我女朋友。」
「她說整個圈子都知道。」江子琪揪住這點不放,非要刨根問底。
「她套你話,就是看見你戴了這戒指,想從你嘴裡挖點東西,再讓你懷疑我,挑撥離間。」司徒燈的手臂收得更緊,幾乎勒疼她,「我真的生氣。氣他們這麼輕易就能讓你否定我,氣你那麼容易就信了外人。他們都不想我好過。」
見她還是沒有要和好的意思,司徒燈又繼續說,「在戛納認識你的時候你就跑,現在還要跑, 但好在我把你追回來了。」
這句話徹底撬動了江子琪的心房,「我討厭你什麼都不告訴我。」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委屈,緊繃的身體已悄然放鬆。
「我只是以為……就算我不說,你也會懂我,信我。」司徒燈摘下口罩,雙手捧起她的臉。江子琪這才看清,司徒燈臉上也覆滿了淚光。
「我都三十五了……還這麼愛一個人,看你發瘋,被你搞到發瘋,真可怕。」司徒燈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江子琪抬起手,指腹輕輕抹過司徒燈臉上的濕痕,然後,替她把口罩仔細戴好。
「江子琪,」司徒燈看著她,眼神沉甸甸的,「我們得是同盟。你只能信我,明白嗎?」
「你要是騙我怎麼辦?」江子琪說。
「我不會騙你。我發誓。」司徒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