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季線

本章節 4097 字
更新於: 2025-07-06
林製片被悄然移出項目的消息在圈內小範圍擴散,沒有通告,沒有儀式。資深製片人徐嵐的名字就頂替了他的位置。江子琪雖然置身於風暴眼中,可她所能接觸到的信息又是最少的,她隱約感覺到各種勢力在角逐,只不過那些事與創作無關,她也無心去顧及。司徒燈的消息依舊稀少,只有「早安」、「晚安」勉強維繫。

金翼獎開幕之前,江子琪和司徒燈都飛到了那座海港城市,只不過兩人搭乘的不是同一班飛機,住的也不是同一個房間,甚至江子琪的到來都是她無數次懇求后才收到的邀請函。落地當天晚上,她第一次遠遠的見到了司徒燈的經紀人,香港的May姐,據說很多天王天後級的明星都是她帶出來的,大概六十歲上下,一頭捲髮卻比年輕人還要茂密,臉上帶著僵硬的痕迹卻難以掩飾年輕時的風采,身上的皮膚也能看出盡量在維繫緊緻。

金翼獎的紅毯在燈光下伸向禮堂內部,司徒燈穿著黑色禮服走在上面。她瘦得厲害,骨架在布料下清晰可見。江子琪站在人群的邊緣看著LED屏幕。少了肉眼所見的瘦削,司徒燈的臉在屏幕上完美,她的眼睛折射出閃光燈的亮光,竟看著有些詭異的陌生。

正當她的名字被毫無疑問的宣讀,最佳女演員,司徒燈時,江子琪感覺耳後出現嗡鳴,像蚊蟲,那聲音遮蓋了所有掌聲和歡呼,也遮蓋了她熱淚盈眶的感言,她抬起手,朝著聲音處揮掌,那聲音戛然而止,手掌落下,一抹鮮紅的血莫名的出現在掌心。這富麗堂皇的頒獎大堂竟然會有一只吸飽了血的蚊子。

「……感謝所有幫助過我的人,特別感謝……在我身後的人,我的知己。」

那抹蚊子所吸食的自己或者別人的血液,掩蓋了所有司徒燈動情至深的語言,手機也在此時震動了一聲。屏幕上是林製片發來的一張未發布的電影宣發新聞截圖,「影后司徒燈新電影《潮濕的季節》即將開機,這也是她首部身兼編劇及演員的重磅級作品。」

沒有人跟她提過這件事,一個字也沒有。她看著台上眼裡飽含淚光的司徒燈,一切都美麗的像一個謊言,然而,即使她們之間有過無數次的深入皮膚之下的觸摸和融合,她也永遠處於這個謊言的邊緣,從未看清它的中心。

咖啡館在老城區的巷子里,光線昏暗,空無一人,林製片坐在角落。

他推過來一杯深色的咖啡。「頒獎禮看的我想吐,一堆人假模假樣的選一個早就內定好的最佳女演員。」

江子琪坐下,沒有說話,只是端起那杯咖啡飲了一口。

林製片的眼睛藏在眼鏡后, 看得並不真切,「背刺的感覺不好受吧?影后加身,立刻又給自己安上個編劇的名頭,這文化人的架子算是搭起來了。知道她為什麼找你嗎?那些根基深厚的大編劇,她能插得上手掛得上名?只有你這樣的圈外人,有真本事,沒有靠山,能任她擺布。」

江子琪盯著無名指上那枚戒指,那光晃的刺眼,而自己就像被這枚戒指所標記的獵物。

林製片向前傾身,壓低聲音,「江老師,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你跟她睡過了,原本以為你們是互相利用,簽約的時候才知道你什麼都不懂,傻姑娘,你知道嗎她十五歲就會爬導演的床了,小地方鑽出來的女人,沒讀過幾天書,全靠下作手段往上爬。」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神里全是鄙夷和不甘。「她還干過拉皮條的勾當,給那些京城的公子哥兒物色想往上爬的小演員、小模特,灌醉了送到人家床上,幾個人輪著搞。司徒燈在圈子裡就是干這個的。」

她在台上流淚捧杯的樣子和林製片嘴裡吐出的這些污穢,在她腦中激烈地碰撞,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落在咖啡里,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找你看中的就是你身上這塊戛納劇本工坊的招牌,給你點甜頭,讓你死心塌地寫劇本,然後輕輕鬆鬆分走你一半署名,這個通告里一點兒都沒有提過你的名字,她早就算計好了。也只有你傻傻的還以為她在跟你談戀愛呢。我是打算退休了,我跟你有緣,勸你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把這個項目做完,畢竟有署名也比沒有強,她要演戲你就陪著她演唄…」

江子琪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她臉色慘白,呼吸急促,此刻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沒什麼好哭的。」林製片靠在椅背上,斜著眼看她,點燃一支煙,吹出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臉。「你去問她唄,問她兩年前在碧海云天酒店608號房幹了什麼?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Makoto的台灣小模特?還有…」

「別說了。」江子琪衝出咖啡館,全身都在越來越冷的夜色里顫抖著,那所謂的同盟到底該如何定義,她是否應該默默的相信司徒燈,接受她的擺布和控制,還是再一次找她質問?她能承受那個答案嗎?她能相信那個答案嗎?

她在一處臨海的觀景台停下,遠處頒獎禮的光亮早已沉寂,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單調聲響。黑暗的海面吞噬星光,潮濕又溫潤的風,不像北京那樣乾冷。她還在等著手機亮起,賭那份電影發布的新聞是否如實,她看著自己的那枚象徵著愛意的戒指,愛到底是什麼?她到底在期待什麼樣的愛?

凌晨三點,手機亮起,司徒燈的信息終於出現在屏幕。「才結束,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很想和你說說話,但是記者太多了。」,「我們北京見。」

接著又發來了一份合同的照片,上面清晰顯示「編劇:江子琪 / 司徒燈」。

「May姐堅持要加,宣發策略需要,電影要是賣座以後你就是大編劇了。署名里你永遠是主筆。我們談談。等我。」

今晚的海風,黏膩的帶著腥味。

搭乘早班機回到北京,依舊是那個只有五十平米的小公寓,房間內的清貧甚至都變成了某種虛假,那些不經意間透露出的脆弱過往,就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利用她的憐憫和同情讓她自投羅網,一切卻如同她當初那個荒唐的想法,「和她做愛讓人產生一種想要付錢的衝動。」,她確實支付了「嫖資」。

她盯著司徒燈最後發來的那句「我們談談。等我。」片刻后,打出幾個字:
「醒來了,在家等你。」
發送。

沒有質問,沒有情緒,演一個被她規訓好的工具。離開了許希瑤,她的尊嚴都得自己去爭取,即使給她的也不過是虛假的尊嚴。

她拉緊窗帘,走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屏幕的光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她看著《潮濕的季節》,游標在閃爍。然後,她將無名指上那枚戒指摘了下來,像摘掉一個恥辱的標籤。這些女人都用戒指所營造的虛妄愛意捆綁她,卡地亞還是Colin Co,只不過是給這赤裸的交易蒙上了一層迷幻的契約。

門鎖輕響。司徒燈推開門,室內窗帘緊閉,唯有書桌屏幕散著冷光。江子琪伏在桌上像是睡沉了。司徒燈放下行李,脫下外套,慢慢走近她,雙手落在江子琪肩上。

江子琪身體一顫,餘光瞥見她的身影。司徒燈俯身,臉頰貼上她的鬢角,是她熟悉的氣息。

「我回來了。」

江子琪抬手,撫過司徒燈的臉頰,然後吻了上去。司徒燈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即回應她更深的擁抱。

「你能理解我真的太好了。」司徒燈的聲音有些顫抖,「今天一直心慌,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但是…」

江子琪用吻堵住她沒說完的話。舌尖急切的湧入她的唇舌,在唇齒間探尋,剝開司徒燈的衣服,動作甚至有些粗暴。

「怎麼這麼急?」司徒燈喘著,身體已經開始回應。

「半個月沒見了。頒獎禮只能遠遠看著。我感覺不到你了。」江子琪的身體像蛇,纏繞上她的脖頸、胸口、腰腹。「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司徒燈的疑慮被她熱烈的動作稀釋,她更用力地回抱,剝去江子琪身上的衣服,嘴唇在她肌膚上遊走。

「我在台上就一直想著你,想立刻和你做愛。你感覺到了嗎?」司徒燈分開她的腿,將臉埋入腿間,「好想告訴所有人你是我的…」

「我相信你,」江子琪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平靜得像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我說過我會一直信你。」

司徒燈將她抱上書桌,身體緊密交疊。

江子琪捧起她的臉,瞳孔里映著電腦屏幕的光,如果性愛的探尋可以真正觸碰一個人的靈魂就好了。「快進來。我現在就要你。」

司徒燈的手進入的瞬間,江子琪的呻吟像嘆息,身體繃緊,不是痛苦也不是愉悅,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墜落感。她閉上眼,迎合著司徒燈每一次有力的衝撞,指甲陷進對方薄的只剩下皮的肉身,留下一道道紅痕,像在攀附,更像在銘記。

淚水突然滑落在她的肩頭,一顆,又一顆,隨後又消失在散亂在桌面上的髮絲里。

司徒燈吻住她的臉,把咸澀的淚水舔去。「我愛你,江子琪。」

此刻,她們都是以心痛為食的怪物,在這疼痛中所產生的愛並不是虛假的,至少在這一刻不是,就像電影里動人心魄的畫面。

她的手更緊地纏住司徒燈,雙腿盤上她的腰,更深的接納,更用力的迎合,身體像瀕死的動物在震顫。淚水流得更凶,嘴唇咬著嘴唇,北京的空氣是乾燥的,房間里卻是潮濕的。黑暗中,只有肉體撞擊的黏膩聲響和破碎的喘息。

她只覺被需要,被包容,被愛。一遍遍的喊著江子琪的名字,像在祈求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司徒燈喘息著伏在江子琪身上,臉頰貼著她劇烈起伏的胸口,聽著她近在咫尺的心跳。江子琪的手仍搭在她汗濕的背上,指尖劃過皮膚,像是撫慰。

「不要離開我,」臉埋在她的胸口,「一直和我在一起。」

江子琪沒有回答。她睜著眼,望向天花板上老舊的燈,淚水已經停了。剛才那場熾烈的情事瞬間爆燃后,只留下這間陌生的並不是自己歸處的房間。司徒燈溫熱的軀體壓著她,熟悉的氣息包裹著她,卻無法抵達她的心底。

那些肌膚相親的餘溫,那些深夜的傾訴,那些混著眼淚和深刻表情的「我愛你」,此刻在巨大的欺騙和利益面前,虛假的像面具,但它又無比真實的用性愛烙印在她的身上。憤怒和心碎依然存在,胸口燃燒著本能的反抗,用另一種更清晰、更冷酷的念頭佔據了上風,完成它,完成這部電影。不是為了司徒燈,不是為了那虛妄的愛情,甚至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是為了這部名為《潮濕的季節》的電影。這是她的故事,她的努力,她的署名權,被那個說著愛她的人輕而易舉的拿走,即使被分走了一半,那也是她應得的。這是她的作品,是她所創造的鮮活的人物,是她對世界和對自我的脆弱剖析和重塑。司徒燈利用了她,但故事本身的意義是她創造的。

她開始意識到事情既然是先斬後奏,那對方必定想好了出路,如果此時退出,正中下懷。司徒燈或許會再找一個聽話的編劇作為槍手,對她的作品修修改改,而她則徹底淪為笑柄,一個被影后玩弄於股掌、利用完就拋棄的傻女人。

所以她必須留在這裡,完成這部電影。她要親眼看著它誕生,看著司徒燈如何在銀幕上演繹她為她創造的人物,像個期待著情郎會為自己贖身的妓女,她必須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才不會被如海嘯般的情緒擊垮。

她用身體再一次感受讓她迷戀又心碎的溫度,記住那些心跳和喘息,記住這虛幻的「愛」燃燒殆盡前的最後一點光熱。不是原諒,也不是發瘋,她看著她,像隔著玻璃在審視一件即將失去的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