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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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7
烈焰焚空一道,百里皆望。
已經過半劫,那廝像是人間蒸發,杳無音訊。
酌著烈釀的盞子覆著一隻冷白而骨感的手,手的主人已經一動不動地好些時辰。荊媣盯著殿門上突兀的裂口,彷彿它能生出花來。
「尊上。」一位蒙紗女子打斷了清淨,她肅然跪禮:「太子已定魂格。」
太子二字甫一入耳,荊媣眉頭不由得鎖了瞬。
「靈韻化型也已完成。」女子低頭持禮,不急不緩:「下屬故而稟奏。」
無人應聲,女子也就靜靜地跪著,一刻鐘過去,她微微抬首,唯見案上早涼透的烈酒。
宮閣深處。
藏華閣。一個名字華麗實則肅息的宮闕一隅。荊媣邁步而入,尋至一幕五彩珠簾前。
駐足許久,他抬手撩起幕簾,那珠玉串緩緩從指尖滑至腕骨,他不禁微然一愣。
重重細繡軟褥與彩緞環繞中臥著一隻白軟軟的娃兒,一頭細密而烏黑的短髮散放在棉襖皺褶間。長睫俏楚,修眉施展開來,無憂無慮蜷著小爪沉睡著。
神的出生比凡人繁瑣而悠長,張開眼直面這個世面,才算是出世,這之前如同草上朝露,稍一個不慎便破了半劫來凝蘊的功。
荊媣伸手點弄小娃的粉腮,戳著他的頰正對自己。
比起凝格時那顆魂元圓團,現在的樣子著實更戳人心扉。
即使一頰被戳陷,也不妨荊媣打量出「另一位」的神韻,看著毫無防備沉沉睡去的白娃娃,荊染指間探至娃兒的頸口……
氛圍逐漸危險的幽冷,荊媣面色冷漠,一慣於平時隅高堂上傲然無情的神色,娃兒無知無覺地枕著淋過幾十劫血雨的長指,浸在自己的夢中。
這世上無人能擋道荊媣想走的路,染指他所有的物。每一個阻礙在如今他眼中卑如草芥,拂去則無不帶悲憫,沒有一次像現在猶豫不決。
他很快意識到,眼前這毫無威脅的傢伙----長大必成自己最大的「災禍」。
現在便難以動手,之後?
只要動個念頭,這小孩便死無聲息,甚至只要最簡單的掐捏一下。
手指微幅的蜷了蜷,終是抽了出來。
珠簾簌簌搖落,玎玲作響。娃兒無知無覺來與去,依是在夢鄉。
最近十惡不淨世不太平,雖然,從沒有太平的一天。
但即使天搖地盪,似乎不到娃兒睡飽的那天,他就是鐵打的叫不醒。
子穆飲百無聊賴地視察著華床上的白團子。
之前都是他與嘯冤脈輪班這「重」職,然不久前波羅瑟海傳來屍蠱暴動,其中淵源頗為詭譎,嘯冤脈這便暗訪去了,保護睡美娃的責任就全落在子穆飲頭上。
一般人的新生應是伴著喜慶的祝賀,但小殿下的出生----迎面而來卻毫不意外會是刀影幢幢的接風洗塵。
子穆飲若有所思的巡防著,不禁側頭瞥向華床。
十惡不淨世從來不養生來無自保能力的廢物,又或說,養不活。這話記憶猶新,打從荊媣讓他入闋那一天,他便將此話刻在心底。
「重要的廢物」無殘念的呼嚕睡著。
子穆飲默然轉過頭去。
禁宮森森氣息,此時透出了一絲不尋常的炎熱。
是日,睽違千年的聚首日降臨。十惡不淨各方權閥集於馨烈宮,以示崇歸於此世尊主。
這日子非荊媣定下,是氏族權貴們早些劫在安居落根後,主動向「地主」的示誠討好,久而久之,竟成了固定的朝禮風氣,不少旁觀者藉此了解十方權力的變動與改朝換代。而對權貴來說,箇中意義盤根錯節,絕不會止「示誠」而已。
但就竟是真心假意,荊媣而言沒興趣,放不放他們入宮門全憑心情。大多都是氏族們站在宮外長階,至上而下派系分明、權位磊落,氣勢浩蕩頗有臨江山般的壯闊,觀各懷鬼胎的暗潮洶湧。
有時放他們入宮門,但高闊而空蕩的大殿唯有兩個坐處。
一座長磐青石榻,一座紫琉璃凳。
意圖之明顯,愣是無人敢坐,只見堂上平時不可一世的氏族大家,進了馨列宮的殿門----也只有乾杵著的禮遇。
高堂冷冽,獨一枝花能綻放其中,殿階上乾涸的陳漬,警誡著他們能做出最底線的踰矩----就是仰望這朵寒冰。
無論過去,抑或將來。
「叫你˙們˙滾。」荊媣斜臥於石榻上,醉懶的姿態有著不容違抗的肅殺之意。
即使宮門緊閉,但這一聲所含懾正氣絲毫未減的砸上群者腦門。站在前排的皆為氏族家長,面對荊媣的懾正氣還有幾分自若,默不作聲地釋出自己的懾正氣保護眷屬子弟。此舉真義實為不想掃自己面子,他們這些魔甶對自己人可沒這麼友善。但即使沒了懾正氣,荊媣還是荊媣,字句珠璣中的殺意與不耐冷冷地煞著了宮外所有人的動作,霎時一片空寂。
僅僅四字,便讓十惡不淨世所有絕煞烈鬼靜若寒蟬。
氏族族長各個垂眸閉塞般,似乎把一生的老實留給了荊媣。雖然他們閉了嘴,腳步依然沒有退後。
「呵……你們是聾了,還是聽不懂滾的意思?」荊媣醉眼半睜,紅眸滲出陰鷙的寒光。
這時群中一位資歷尚淺的子弟似乎膽量告罄,抖抖囁囁出了聲:「……啊。」
音一飄出,聳立的宮門「咔」了聲。
幽幽然的音色字冷墨陰影裡脫穎而出,拖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悠兒調。
「本座今天----沒興趣與你們玩兒。」
轟--------!
熟悉的巨壓洪水般撲面而來,殿門刷然開敞----
一道身影立於長門下,衣袍獵獵,身姿孓然。
「----尊主。」族長們面色不改的跪下,其後子弟紛紛從之。
宮門望去,十里長階的俯首姿態。
「送客。」
靛影爆起於宮門左右,當頭即要炸下長階!
「瓊煌左歿雨,膽請尊主聽我一句。」
前隊列一聲魅音款款,突兀的止住千鈞一髮的勢頭。
荊媣睨了眼,冷哼:「左歿雨,自取其辱的還不夠麼?」
大庭廣眾----還是氏族間的較量場合,這般折辱隊堂堂一族之宗可謂極恥。然左歿雨只有按膝的白玉掌蜷了下,面色毫無波瀾。
一旁的披掛青羽織者似是察覺了什麼,眼角餘光瞥向隔幾個身牆的瓊煌氏家主,低順的面龐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明光易逝,闇火難息。」左歿雨順著道:「明龕不復存,十惡不淨世猶在,賀尊主----千秋萬歲。」語畢,她便就著跪姿盈盈下拜。
字句玲瑯,比方才殺氣高壓,使眾者僵住的力道更為猛迅。
須臾,有誰疑惑地喃喃:「明龕……不復存?」
左歿雨甫一開口,青羽織者便知她將說什麼,墨髮如幕,遮去他隱隱上彎的嘴角,噙著輕視與諷刺。
果真是自取其辱的還不夠啊……
「奴家在天庭的『蝶』耗時半劫,證實明龕十子已確定被關押他地的消息,明龕如今----只是乘載凡魂的空殼。」左歿雨感受到如寒冰洞穿似的視線,卻絲毫沒停下述說的自若,她曉得眼前高高在上的神在意什麼,為了調動這冰雪雕似人兒情緒,她已準備好所有應對的說詞……
見她這不怕死的表現,她兩側的氏族暗中不禁猜測起這婆娘又在圖什麼……
「呵……」很不巧,荊媣心情極差,沒性兒與廣大蟻螻群玩搭唱。
瞥見尊主顏色,眼瞳漸漸從深沉的赭紅渲起鮮血般的赤芒……青羽織者無聲輕笑,搖了搖頭,兀自站了起來----
「瓊煌家主好生彎繞,弔胃口還得看對象啊。不能仗著您對尊主的那點小心思----置我等餘者生死不顧罷?」青羽織者的笑容像精明的蛇,在陰處閃著精光吐著挑寡的信子,當然,獨獨對著這自以為是的女人。「世外情報誰沒有一兩探子,莫怪在下求生意識強,就囫圇向尊主全招了罷。」
「明龕十子與尊主共為天生神,其兄弟實力想必尊主比我等了解,制住他們的自然不是天庭,而是內奸----十兄弟之末----慕憐神君。」
諷笑招展的狐狸無視來自另一邊陰惻惻刺來的眼刀。荊媣聞他所說,無驚無喜,面色依舊冷然,也只有少數者感受出四周懾正氣悄悄震動的漣漪……
大眾愣然幾瞬,剎時熱火朝天!
「恭賀尊主!普天之下,為十惡不淨獨尊!」鬨堂之音響徹雲霄,眾者一反拘謹之態,轟然道賀----連袂拜於長階!
他們俯身叩地,一腔欲顯的赤誠轟烈,幾乎噴勃而出!
這是左歿雨預想中將燃起的烈焰,但她卻沒有感到一絲股掌之間的歡欣。
秋泉思……她暗暗咬牙。
「明龕……」虛假真實,崇拜的熱意,荊媣身於火堆的上端,沒有誰認真端詳他們所拜者,他望著永夜的穹頂,輕念著,將這名字揉碎了,散於空中。
那是個遙遠的詞,於他而言,這詞只有一種意義,包含了一個惹人心煩的傢伙。
久之,鼎沸嘈雜被一聲冷哼熄滅。
「無聊。」雙聲齊道,一個悠然閒吐,一個冷漠嘲然。
眾者再次僵著,背後不由得下起冷雨,佩刀環釧震地叮噹響,不知是地牛微傾,還是人心戰慄……
長階之底,眾者之後----悄悄到來了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