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誠控天下

昭陽國夏，熱浪未至，寒意已深。 此寒，非天象使然，乃風起於監控之中，誠生於窺察之下。
是日，天子親登大朝殿，內外百官衣冠齊整，跪伏丹墀之下，氣氛凝重，恍若先兆未明。
天子面色不改，宣旨三道，號曰《大誠御令》。禮部侍郎褚元獻高聲宣讀，聲震金瓦，言曰：
"人心可懷不可縱，忠義可測不可妄。自今日始，天下官吏、士庶、童蒙，皆須以誠為律，以誠為觀，以誠為命。凡形不誠者，口不誠者，行不誠者，皆可檢、可審、可懲。"
百官肅然，有人慾言又止，有人冷汗潸潸，惟有禮部之下設的瓜言司掌令使馮簡之，面色如常，輕撫腰間「誠鑑佩符」，早已心知肚明。
這《大誠御令》之核心，乃是昭陽新政三柱，合稱：忠誠三法。
一者曰「天鑑工程」，又名「天照眼」，以遍地「景監」密布為基。京城百巷俱安明鑑之眼，鄉村柴扉也不得無「守誠小景」。無論市集問價，茅廁解衣，皆在其監中。傳言「天照眼」可測膚色變化與聲音波動，遇陰陽之變者，亦可判其「異心」。
二者曰「面魂錄識術」，為全國人貌資料與忠誠狀態合併之「人面譜庫」。凡入仕者、赴學者、領契者，皆須留貌於「譜庫」，並每日以「誠貌打卡」儀儀，以供「誠意校測司」審核比對。若笑不達禮、眉動不從規，則列入「疑忠名冊」。有官員因「嘴角偏斜三分」而被停俸三月，傳為「斜笑案」。
三者曰「誠信分級法」，內藏「個人忠誠評分」，分九等七階，從「誠極」至「信虞」，各自對應俸祿、遷升、子嗣入學與婚配資格。每月更新一次，操於「誠榜司」。人皆自懼，坊間謠曰：「三年寒窗不中舉，一朝誠崩毀三代。」
瓜言司自此全面接掌對天下忠誠之察察，與刑部、禮部、戶部並稱「監內四部」，時人呼之為「新四大惡」。
天子末句朗聲道：「此法雖嚴，然心誠者不懼。朕寧失萬金財，不可失一分忠。」
百官俯首高呼：「願以誠為命，願以誠為生。」
殿前天色轉陰，一陣風起，有大夫低語：「此風，不是天風。」
《大誠御令》下達僅三日，昭陽國內各郡縣即如臨大敵，山東道試行、江南道追行，至第七日，天鑑工程全國落地。
此「天照眼」之異，不止於其密，而尤在於其詭。
景監名為「誠眼」，形似紙燈，夜則自亮，晝則藏於檐下、林中、簷角、瓦沿。市民初不解，謂之「照風明燈」；有風水先生一見，嚇得連連跪倒，道此乃「奪魂監形」，直指命門。
朝中第一波被查者，竟為都察院某御史。此人名封容，素號「封無恙」，常以忠肝義膽自居，每日朝會前半炷香時間，必跪於文廟前自斫其掌，血印硃砂書「忠」一字。然天照眼之「心跳測誠儀」測得其於背誦《御忠八法》時心律不穩、出汗過頻，被列「誠意虛浮」。次日貶為涼州城門口瓜監，職責為驗查瓜民食瓜時是否面露懷疑。
朝中官員人人自危，有詩曰：
日誦忠言三千句，夜夢故人兩行淚；
面笑心驚懼斜視，眉壓難掩我心痕。
市井間更現出「測誠閭巷」。
凡市中賣字、賣扇、賣畫者，皆須申報其筆跡來源，張貼「誠章」；若人群於茶肆集語超過三句未涉「忠信」，即有景監警示；有一學童因答《誠語律考》時少寫「惟朕是聖」四字，被記入「低誠冊」，其父一夜白頭，訴道：「娃娃未開竅，豈知忠誠有模板？」
最荒誕者，莫過於「誠境測定術」。
此法用於京畿試點，即在各衙署裝置「誠意儀盤」，官員每日須以五種語調朗誦「誠心之歌」，由「儀盤」判定其聲紋是否有「懈怠之波」。傳聞吏部主事季如墨，因念詩聲腔過淡，被儀盤標註「心誠不足」，遂遭停俸三旬，回家途中大呼：「我誦《詩經》三十載，竟敗於一口誠湯！」
坊間遂流傳段子曰：
昭陽無異志，唯儀盤測忠。
三聲若帶倦，五年官不通。
更有販馬老翁，晨出市，抬頭見景監，唉聲嘆曰：
「從前看天象知風雨，現在看瓦檐知牢獄。」
而在某日朝會後，瓜言司掌令使馮簡之密召幾部堂官，共議《誠控九策》實施細則，首條曰：
「忠誠，不在於信仰，而在於持續可監測性。」
眾官默然，戶部尚書笑問：「此言甚妙，似醫者觀脈，似匠者察木？」
馮簡之拈鬚而笑：「錯矣。是觀人如觀犬，觀犬之忠，須觀其尾；官員之忠，須觀其面、其聲、其夢、其黙。」
一語驚堂，至此始有「誠夢測定」之術於宮廷試行。夜夢若不見聖顏，亦為「心不向上」。
官場更進一層內卷者，出於左都御史賀文周。
賀老年高，素以詩文風雅著稱，聞三法後，竟自設「私誠室」，每日設三鏡七香，誦《誠旨章》百遍。尤以一事傳為奇談：其夜於夢中竟自跪於景監影像之下，醒來頓覺歡喜，自書「誠夢一得」，上奏陛下。陛下閱後批一字：「蠢」。
諸官見狀，愈發疑懼：誠忠不怕少，最怕過。
民間段子又起：
忠誠要誠不過，言語要敬不懼，
行動要齊不假，臉皮要厚不赤。
三月忠，五月懼，六月剃頭入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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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筆錄】
忠者不問心，而問數；誠者不為義，而為器。
昔者忠在骨，今者忠在錄。
此世最慘者非不忠者，乃不會演忠者。
誠若流水，景監為槽，槽既限，則心亦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