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打卡為王

昭陽國近來風氣有變。
變在何處？ 變在瓜言司新推《日誠錄入冊》之後。
所謂「日誠錄」，乃禮部瓜言司於月前頒布，全稱《昭陽官員日誠打卡通則暨言行表態登記總冊》。規定凡昭陽一級以上公職人員，需每日於卯時三刻前完成三件要事：一曰「誠言一句」，即書寫一段感誠發言；二曰「誠圖一幅」，即上傳行跪、拱手、俯首等忠誠姿態之繪像；三曰「誠悟一註」，即記錄對今日「最高指令」之所思所悟。
誠言不得短於三十字，不得重複昨日誠言，不得用詞含糊，不得抄襲他人「誠模」，違者視為「誠懈」。
誠圖需神色真摯，五官誠懇，不得微笑過度，亦不得冷臉敷誠。凡眉頭緊鎖者視為「政治憂鬱」，笑容僵硬者列為「虛誠嫌疑」。
誠悟則為重中之重，須對「最高聲明」具體展開，語句流暢，段落分明。最忌照搬照抄、語焉不詳。瓜言司設「誠審小組」，每日查閱萬餘份「誠悟」，評定等第，記入「誠歷」。
誠歷者，為當今官場晉升之根本。原朝制論資排輩，今則「誠值」為王。禮部設「誠值榜」，每日更新，全昭陽公職人等皆列於上。高者陞官如升天，低者宛如懸樑之下。
一時之間，誠學風起。坊間稱之為「誠風浪」，諷曰：「未讀誠章者，不得為吏；未練誠姿者，不配為人。」
誠風之最，當屬「誠姿百態」。有官員每日五更即起，自刻「拜誠木偶」，模擬磕首一百次，拍圖三十張，精選其一，謂之「極誠」。
又有司馬，為求誠效，請藝人製「忠犬皮套」，每日入朝前先披皮伏地，模仿犬狀三息，曰「人犬合誠」。
尚有校尉，將府邸門前石階改為「誠級」，凡進門須逐級跪行，左右門卒高聲呼喊「忠者上，誠者行，懈者止」，以示儀誠。
而市井坊間，百姓亦多仿之。有戶部胥吏為躲「誠懲」，於自家牆壁畫滿最高聖容，曰「朝夕瞻誠，神目不忘」，以求安心。
街頭巷尾，開設「誠館」者如雨後春筍，主營誠圖拍攝、誠言構思、誠悟潤筆之業。更有誠師自號「誠道真人」，收徒教以「誠氣入骨」「語誠三法」「忠面五式」。
一學子入誠館，連誠圖都不會擺，被責之曰：「你那抬眉之勢，分明似疑非誠！」學生懵然問：「誠與疑如何辨？」真人一掌拍下，道：「疑者看天，誠者看地。你若仰望，便是問天心；若俯首，便是歸誠心。」
也有人不信此術，試圖抗誠。某日，東坊書肆驚傳「誠榜造假案」。一小官誠言誠圖均為代作，誠悟甚至用的是隔壁老王之稿，結果「誠值連升三等」。瓜言司震怒，下令追查「誠代作團」。
據傳該團名為「誠藝坊」，業務涵蓋「代跪代寫代悟」，收費透明，一跪三錢，一悟五兩，配圖另議。當即有人驚呼：「誠也可外包，還講什麼誠！」
瓜言司旋即設「誠真檢測司」，用以審圖辨誠。設誠儀三尊，曰「瞪目者能察虛情」，「歪嘴者能測假意」，「皺鼻者能辨虛誠」。三尊並審，號稱「誠審三公」。
更有巧匠發明「誠識之眼」神器，據稱能根據畫像中官員之瞳孔微縮、鼻翼震動、額角抽搐程度來判斷「誠意波動值」。凡低於八十者，即錄為「懷疑懈誠」，納入「誠觀名冊」。
「誠觀名冊」又被戲稱「狗牌簿」，坊間段子曰：
「狗有狗牌，人有誠冊。牌在狗脖，冊壓人頭。狗搖尾，不問；人一笑，必審。」
東巷有老誠吏講段子雲：「誠圖不慎，笑到露齒，是為過火；誠悟過真，竟引感慨，是為意識不穩。如今這世道，誠要假裝真，真要假裝不知，句子不能太真誠，圖像不能太自然，語調須似熱血非熱血，情緒須似感動非感動。」
——這便是「誠功之道」。
坊間有一詩新出：
「誠圖百幅難真貌，誠言千字不如跪； 君問誠從何處起，我笑誠在喉嚨碎。」
某夜，有人於城牆內小貼詩曰：
「誠言誠語誠中求，一日不誠鬼來收。 忠臣皆跪言忠好，誰問誠後是何愁？」
次日即被剝落，四牆皆空，只留一指印。
而那日誠值榜首，為刑部新貴白大人，誠悟曰： 「臣無心無骨，唯有誠意；今誠今語，已入膏肓。」
此言一出，被誠審小組點為「極誠之作」，全文張貼於宮門。
【江湖筆錄】
打卡者眾，打心者稀。
誠非心發，乃命所迫； 誠值高者，多為言販； 誠圖鮮者，不知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