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清誠除魅令

【江湖筆錄】

誠之不淳，則為媚；媚之太深，則成蠱。
蠱不在外，潛生於內，出於自願，入於心肝。

——《風評志·內篇·偽忠錄》

京中自「誠審之風」盛行以來，誠者驟多，語者驟減。

但朝堂之上卻另生新患，名曰：「誠魅之亂」。

所謂「誠魅」，即指諸官為避「高紅低黑」之誤，轉而操弄「柔忠之術」，口說不多，眉眼含情，衣著半儒半武、行止間若真若幻，專求「無聲之誠」。

此法初見於大理府推事喻榆，朝中小臣，身無大柄，卻善於觀風。每逢朝議，不語不言，只低眉傾首，衣上繡一小葉，名曰「風從」。其人不爭不辯、不言不跪，然事事得封，一時被譽為「風忠之貌」，諸官爭相效仿。

遂使朝中滿堂低眉，衣飾雷同，彷彿諸侯皆習面癱之術。太史司有記：「自初三至初八，朝臣語錄減七成，但禮貌行首之數增兩倍。」

京中百姓觀而失笑，稱之為「誠魅病」。茶樓間流傳一段俚曲：

左眉輕挑是忠誠，
衣袖不揮是信心，
誠字莫說須默傳，
只看他那拇指紋。

皇上覽之大怒，責問近臣：「我需忠人，不需啞人。」遂召百官入殿，親頒《清誠除魅令》。

其令六條：

一曰，不許面無表情，誠須有波。

二曰，不許衣袍過素，誠須可見。

三曰，不許低頭過三寸，誠須抬首仰心。

四曰，朝議須發聲三次，發言不滿者記過。

五曰，不可以沉默換忠誠，不可以衣飾代誠心。

六曰，禁學「喻風十三式」，凡行之者逐於三省六部之外。

然則禁令頒行之日，諸臣更懼。

語不敢虛，表不敢誠，讚不敢輕，哀不敢深，面若冰霜與燙豆交替，號稱「溫表法」。

一名戶曹奏事時因太緊張而多言八句，被譏為「過熱誠」。

刑部主事又因不慎搖頭兩次，被記「輕疑心」，降階三等。

其後，朝中密設「表情巡錄司」，畫工百人潛藏朝觀殿簷之後，專以速描記錄臣工神色，並每日分級上繳。

一冊《日忠錄》據說記載臣子之臉部肌肉是否動態自然，眼神是否朝上六度、嘴角是否含微笑二分——錯一，記名；錯二，誡言；錯三，黜職。

坊間戲曰：「誠已非心，而為面；忠已非意，而為構。」

京師「絹閣」繡坊即日推出「忠容面譜」系列，分「謹誠型」、「穩信型」、「微忠型」、「適媚型」四類，教人練習對鏡操容，一時銷售如飛。

又有賣香者出新香，名曰「心紅一點」，點之可助眉心上挑、眼白泛光、唇角舒展，號稱「懷誠似誠，不燙不涼」。

趙逍遙行至「忠容巷」，聞一畫師嘆道：「昔日畫人觀神，今畫神測忠。此筆非為傳神，只為保命。」

一紙告示貼於牆頭：「臉部練習場，每時辰一刻，前五十人免費。」旁有少年排隊，口中念誦：「誠不為真，真不為誠；惟似誠者得安，似似者得榮。」

趙逍遙低語：「莫非滿京，皆為誠容師？」

更離奇者，坊間流傳一人，名曰「假生」，日夜苦練百態，專為官家設計「言表兼修」之誠訓課程，收費極高。

據傳其有絕技，能於半炷香內變臉九次，皆如臨真情。

官家爭相聘之，有一大司農家更設「忠誠溫泉館」，泡湯時由假生邊教邊演：「浸至胸口，眉須漲；水過頸時，眼當溫；氣至鼻尖，語需柔；收湯一刻，跪而不顫。」

此術名曰：「湯忠內煉法」。

至此，京中士子皆嘆：「學識不若眉眼，文章不敵微笑。」

趙逍遙記之於冊：

【江湖筆錄】

今之忠者，誠而不信，信而不敢；
今之臣者，言為形役，面為審錄。

天下未亡於敵，先亡於笑；
笑不由衷，誠由他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