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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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5
上班之餘,易芙瑩不忘使用電腦線上旁聽羅伯特代理凌一愷的案件。家事法庭不公開審理過程,對於凌一志的案件,她是愛莫能助。
刑事法庭莊嚴肅穆,典雅的深褐色木質裝潢散發出沉靜穩重的氣息。挑高的法官席上,審判長端坐正中,左右兩側則分別是陪席法官和受命法官。除了三位人類法官,六架外型簡約的特用型AI安靜地矗立其間。與其他刑案不同,交通事件的參審法官並非從公民中遴選,而是引進專為處理特定案件所設計、能瞬間分析海量數據、排除人類偏見、提供純粹理性裁判的偵審機器。
在過去十年間,司法系統漸漸融入人工智慧元素。除了事務與保全用的AI,特用型偵審AI協助人類進行審判已成為當代趨勢。正如美國泛用型人工智慧協會主席班˙格策爾(Ben Goertzen)所言:『沒有偏見、沒有私慾、不會自私自利的人工智慧作公正判斷的時代必將來臨。』儘管爭議性始終不小,但人們不得不承認,由AI作成的處分和裁判,確實在統計數據上展現出高度的一致性與精準性。
六架偵審AI中,三台是美國新曙光公司出品的Justice,線條銳利,設計前衛;另兩台則是德國廠的Dike(拉丁語中的正義之意),以樸拙穩重的外觀著稱;最後一台則是象徵著臺日友好的贈禮之一——昴宿工學的星裁系列。
如果是人類司法官,看到檢察官或律師是昔日同窗或同鄉,多少會產生先入為主的好感;但即便同為新曙光公司的產品,Justice內建的指令也不容許獨厚出身相同的羅伯特。
審判長是位年逾六十歲的資深司法官,她身兼母親和祖母,擁有兩名兒女和五名孫子。從過去凌一志蒞庭的經驗得知,她是個情勝於法的仁愛主義者,只要凌一愷與其父母不致失控脫序,便能成功激發其惻隱之心。
被害人凌一愷在羅伯特的指示下坐在輪椅上出庭。他的間歇性暴怒症在事發後急轉為重度躁鬱,本來不適合露面,但為了增添被告方的歉疚感,並博取審判團隊與大眾的同情,他不僅在醫事人員的協助下服用鋰鹽和多巴胺抑制劑,更以雙臂盡失、胸口佩戴固定人工肋骨的金屬胸甲之姿現身。
「我想先詢問被告楊啟賢巡佐,你為何指示駕駛人,也就是貴所的備勤警員——即另位被告彭育岑遺棄傷患?追捕犯人,難道比救助傷患更為重要?」
審判長的聲音帶著歷經滄桑的磁性與不容置疑的權威,每個字音都鏗鏘有力,宛如木質法槌般重重敲擊在桌面。
楊啟賢一愣,隨即急切地開口:「法官,這不對啊!我是下達了繼續追緝的命令沒錯,但同時也利用對講機聯絡勤務指揮中心,請他們派遣救援直升機到現場。我們警察連CPR都不會做,留在現場也沒有用啊!」
審判長答允羅伯特先前在書狀裡提出的請求,喚庭務員AI播放警用飛天車車尾黑盒子裡的錄音檔。
一聲輕微的電子提示音旋即響起,音軌開始滾動。
風聲颯颯作響,立體環繞音效瞬間引領眾人進入事故現場的情境之中。
「安泰,么洞么請求切入民用航空道。」最先傳出的,是一名年輕男性的聲音。是彭育岑。
遠方的塔台AI以電子合成嗓音回應:「准予換道,請小心駕駛。」
幾秒鐘的靜默之後,突如其來的碰撞聲震撼響起,伴隨金屬相擊的刺耳摩擦聲和急促的剎車聲。
「楊佐!車尾掃到人了!」彭育岑的音調驟然提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與慌亂。「奇怪了!為什麼對方沒閃開?是警報系統失靈了嗎?」
「追上去,不要猶豫!分局已經盯了九個月了,好不容易才又看到他!黃嘉年,背了五條通緝的煙毒犯!」
「佐啊!不行啦,從這個高度掉下去,要是角度不好,人會直接掛掉的!」
「追!你開不開?不要拉倒,換位置,我來開!」
接著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換位、調整座椅的摩擦聲、安全帶解開的清脆聲。
彭育岑的聲音不斷顫抖,聽起來快要哭了。「安泰,安泰,么洞么呼叫!03-1200K東南方向發生碰撞意外,有車輛掉落,請盡快出動空中救護車。重複,03-1200K……」
楊啟賢搶過對講機,大聲疾呼:「線上巡邏網注意,煙毒通緝犯黃嘉年肇事逃逸,請各網協助攔截圍捕!再重複一次……」
音檔播放結束後,席間一片靜默。
儘管檢察官已將兩輛事故車內的黑盒子列為證物並提交法庭,卻未必曾讓被告逐一聆聽與指認,因此,羅伯特才會聲請當庭勘驗錄音檔案;再者,一旦警方當時的決策或處置環節出現疏失,輿論便有可能一面倒地支持凌一愷。
唯見審判長側著頭,滿臉的驚詫不解。
「直到上一刻,我們法官三人、告訴人、各家媒體記者都還認為事故發生之後,兩名警官的步調和想法完全一致。就連檢察官起訴兩位被告的法條、所求處的刑度也完全相同……更甚者,對外召開記者會的臺中市警局第三分局,也採用了隻手遮天的說法,讓大眾深信車禍後的駕駛人仍為彭警員。」
楊啟賢站起身,分別對旁聽記者席與凌一愷的父母深深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然他始終不敢去看那個坐在旁聽席角落,似醒非醒、低聲呻吟著的凌一愷。
辯方律師藉機要求發言:「法官,請允許被告當庭修正答辯方向!彭育岑警員對於刑法第一百八十五條之四的肇事逃逸罪,改為『不認罪』。」
*
隔著螢幕,易芙瑩冷哼連發。「先讓一個人脫罪也好嗎?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分局還是跟這廝混飯吃的五流律師合作?」
她用左手拿巧克力棒往嘴裡塞,右手則在公民大論壇【1018臺中飛天車事故開庭】版上瘋狂刷著留言。
嘴上雖罵「基層就活該跟老屁股一起頂罪啊!」、「支持彭學弟,真正的黑道市警員!」,然而,呈現的文字透過ChaoGpt美化後,卻變成:「基層警員是否應無條件地為上級決策承擔責任,甚至成為體制內部的犧牲品?」
「為什麼警報系統會失靈,市政府出來說話!」則修飾成:「城市警報系統有否發揮應有的作用?施作、維修、控管層面的問題不容忽視!臺中市政府交通局,尤其是當年大力促成塔台全面AI化標案的駱婕紅局長。與其積極投入參選,妳更應該給予市民明確的解釋與交代,確保未來類似的事件不會重演!」
發現群眾對長篇論述型的質疑文字不感興趣後,她筆鋒一轉,改為辛辣短促的措辭。
「我就問──相關部門的腦殘公務員們,為什麼要放任通緝犯飛上天?」
「話沒說清楚,駱婕紅休想選市長!」
就算不刻意搧動,激憤的民意也將形成滔天巨焰,一步步焚向權力核心。她只希望這場怒火能更快、更猛烈地燒到駱婕紅身上,等到那天,她會毫不猶豫地添上一桶油,把當年駱婕紅陪兒子到分局「聊表歉意」時的嘴臉,毫不保留地呈現於眾——「警察不都有傷病互助基金?用那個抵一下就好啦!」
至於車廠的過失?她才沒興趣。這檔事,自然有羅伯特去處理,她相信兩位律師老闆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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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之上,楊啟賢還在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看似合理的藉口。
「縱放煙毒通緝犯,將對整個社會造成難以想像的傷害和影響!如果為了拯救當前的一,要放棄後面的成千上萬,說實在的,我不認為警察應該這麼做!」
審判長的嗓音雖經壓抑,仍難掩其間的憤怒。「好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被告彭育岑,為什麼你從未爭執自己並非事後的駕駛員?為他人的犯罪做偽證,是免不了刑責的,你知道嗎?」
「……知道。」彭育岑緩緩站起,臉色比走廊的大理石地磚還要蒼白。「出事後,分局要我跟楊佐別對外受訪,他們有負責的發言人,會幫我們做出最適當的說明。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是我奉命肇事逃逸,我也……不被允許變更說詞……」說到最末,他的聲音愈變愈小,幾不可聞。
審判長前傾身子,聲音放柔:「對於事故發生,你有何想法?是自己駕駛失當,還是有其他原因?」
「我想了很久……」彭育岑抿了抿泛白的上下唇。「還是覺得通報之後,塔台迅速給出回應,幾秒後,事故就發生了,這一點實在很奇怪……一般來說,塔台應該會先向民用車發出警訊,請民眾停車,讓路給公務車優先通過。可是,對方完全沒有減速,還筆直朝我們撞過來。總之,一切都非常地奇怪……我在想,塔台AI是不是故障了……」
「我了解了。」審判長輕輕點頭。「辯方律師以及兩位被告,是否聲請調查證據?」
辯方律師立即起身,大聲嚷道:「我方聲請調取事故發生前後各十分鐘,中央塔台的運作紀錄。」
「准予調查。」審判長乾脆地應允,目光掃過書記官AI火速記下的電子筆錄,並俯視著告訴人席上的羅伯特。「告訴代理人,你對檢察官提出的證據資料,以及辯方聲請調查證據的對象和範圍,有何意見?是否需要補充?」
羅伯特環視審判團隊,聲音不帶一絲情感波動:「除書狀已載明的請求項目外,另請庭上仔細審閱我所提交的告證第二十號——星馳車業出產的電動車肇事事故一覽表。兩位警官駕駛的P-Hunter M25車型,與頻繁發生事故且已停產的Earth Area系列,共用同一組光達感測器*。此感測器在雨霧天氣下有明顯的識別盲點,尤其在高速運行時容易出現訊號延遲,導致判斷誤差。最為關鍵的是,當系統接收到多重指令時,會優先執行第一道指令,使後續的安全警示被完全忽略。」
他啟動眼球中的投影功能,法庭左方的白色螢幕隨即亮起,播映出一段三年前的新聞畫面。
「請各位對照三年前,發生在韓國藝人全聖勳身上的事故。當時,全先生對尚未具有飛天功能的Area車款,在短時間內連續下達三道指示:『快速變換車道』、『以最高速限行駛』、『迴避所有車輛』;而本案中,警官們的指令則是『更改航道』、『高速追緝』、『迴避來車』,兩者的操作模式相似,導致的碰撞結果也相似。其次,告訴人凌一愷所駕駛的『Sky Area X』,偏巧也是星馳車業旗下的產品。這一次,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合理懷疑,Sky Area也擁有不為人知的隱性瑕疵?」
六部法官AI同時亮起指示燈,處理器開始高速運轉,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因法庭內禁止錄音錄影,旁聽席上的記者們與速記AI們或奮筆疾書,或快速敲擊平板電腦,記錄著突如其來的轉折;彭育岑與楊啟賢默然不語,期盼著緩刑的轉機;凌一愷的父親緊握著妻子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審判長思忖片刻,提問:「告訴代理人,依律師AI之見,你認為最周全的調查方式是什麼?」
「即刻命星馳車業提交旗下全車款所使用的光達設計圖,如有匿、飾、增、減之情事,以偽證罪論處。」羅伯特不疾不徐地回答。
審判長命書記官將這段請求記載在筆錄上。
正當眾人以為羅伯特的發言已然告一段落時,他卻忽而再行補充:「庭上,關於塔台失靈一節,相關工程技術部門、督導單位、主管機關顯有重大疏失。我個人認為,司法審判機關應適時向行政機關究責。」
此言一出,法庭內的氣氛又凝重了幾分。
審判長沉吟了會,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宣戰的鏑箭已然安在弦上,但箭靶遠比外人預想的更加龐大。從兩名警察的責任,旁及交通部民航局、市政府交通局、承包商、車廠……
對人類而言,這場訴訟充滿紛擾與困難,但羅伯特無所動搖——在AI的邏輯世界裡,風險雖如影隨形,但恐懼從未存在。
【註】
光學感測器(Optical Sensor)是一種透過光來偵測環境變化的裝置,能感應物體的距離、形狀、速度等資訊。在自動駕駛技術中,光達(LiDAR)是常見的光學感測器,負責建立3D地圖,協助車輛識別障礙物並導航。然而,若感測器數據錯誤或處理失當,可能導致誤判,甚至釀成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