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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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5
不同以往，凌一志首次以當事人的身分，孤身坐上原告席，陳述著與自身息息相關的案件。這種體驗既陌生，又帶點奇特。
一個月前試行調解時，他沒出席，院方指派年邁的退休教授、里長、社工擔任調解委員。三人對於元宇宙與虛擬化身的概念一知半解，解釋起來煞費唇舌。羅伯特與凌家父母、陳亮勤律師當即合意略過調解，直接進入審理程序。
無巧不成書，陳亮勤今日也因另起車禍案件而衝庭。但他所經手的並不是像羅伯特那樣的矚目性案件，只是一起公車擦撞行人的交通事故，預計會晚十分鐘左右到庭。
承審法官是凌一志就讀臺大法律系時的學長，雖談不上熟識，但有過幾面之緣，印象不算太差。若無意外，勝訴應該是十拿九穩。
法官低頭翻看卷宗，公式化地展開訊問。「聲請人聲明為何？」
凌一志起身：「詳如書狀所載。」
「相對人對此有何意見？」
凌威勝面露茫然：「我們不常進入元宇宙，那是小孩子們的玩意，老人家不懂。」
魏沛儒接著回答：「我戴那種眼鏡會暈，只見過AI版的小智一次，都是家裡的哥哥在管理。」她的十指絞在一起，不安地相互搓揉。
法官旋即點呼她口中的「哥哥」——即參加人凌一澄站上應訊台。
凌一澄緩步走向證人席，肩膀微微高聳，雙手摩挲西裝下擺。
「請參加人自述姓名、年籍和職業。」法官說。
「我是凌一澄，現年三十三歲，住在參加書狀上記載的地址，目前在科技公司擔任軟體維修技師。」
「凌一志AI是你負責設計和養護的？」法官匆匆翻閱書狀，凌一志認為，他對整起案件的熟悉程度約莫只有三成。「AI的正式啟用時間為一百一十八年三月，當時你弟弟已經年滿十八歲，是個成年人了。你有徵詢過他的意見嗎？」
「沒、沒有，但是……」凌一澄猛然抬頭、眨眼、吞嚥口水。「我弟弟原本有輕微智能障礙，但車禍以後，被植入人工腦的他，變得很、很……該怎麼說呢？很聰敏、靈活，完全不是我們原先認識的家人。奶奶因而大受刺激，希望能找回當年的乖孫。萬不得已之下，我們才收集弟弟在社交平台上的日記、發文、影音和學校的畢業紀念冊等等，建構了凌一志AI。」
法官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但根據聲請人檢附的光碟資料，你堂哥凌一愷不時以事業不順、投資失利致情緒低落，需要發洩管道為由，進入SWEET HOME向凌一志AI施暴。而你每次登入維修的時段，都恰好落在凌一愷離開之後？」
聞言，凌威勝、魏沛儒面面相覷，臉上寫滿驚愕。
凌一志推測，法官如此直逼核心，明顯趕著結案。
凌一澄的額頭滲出細汗，喉結上下滾動，努力回想與陳亮勤排練過的說詞。「我的堂哥是暴怒症患者，奶奶是失智症患者，透過與凌一志AI交流，他們的病情才得以舒緩。我奶奶只有在進入元宇宙，與凌一志AI相處的時候，情緒會比較穩定，還能間接回憶、聯想起很多往事……因此我認為，為了保障病人的醫療權，稍微侵害到凌一志AI的權利，尚在法律所能容忍的範圍之內……」
話音未盡，凌一志便霍然站起，怒目以視。「華年的常任董事是性成癮患者，亞太區協理則有多次性騷擾婦女和兒童的前科。透過性侵或騷擾唐予安AI，他們的病情應該也會獲得一定程度的舒緩。至於進入元宇宙後，心情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是因為軟體開發者設計了能釋放出α波的聲光效果；而你所謂的往事，則多半是由凌一志AI口述出來，再由奶奶再轉述給大家。」
凌一澄穩住心神，學起陳亮勤的姿態。「依聲請人的意思，不正好也可以換句話說，凌一志AI對於失智症和身心症患者在輔助醫療的層面上，具有莫大的功效？」
凌一志不置可否，自己確實遠不如元宇宙裡的AI替身。但他對於那位總是任人恣意欺辱、淪為情感投射工具的「凌一志AI」，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厭惡。他用力吸了一口氣，音量提高幾成：「法官，請參照我所提出的原證六，專家投書內容：『AI真能反應本人的思維行動？恐怕未必！』，以及『你的親人，不是你的親人。』兩篇文章。我雖置換了人工腦，但還保有少許童年時期的回憶。凌一志AI充斥著胡亂拼湊、斷章取義，還有開發者刻意編修的情感紀錄。他並不足以代表我，更不該以我的名義在網路世界活動。」
門外，陳亮勤五步併作一步跑來，向庭務員AI出示開庭通知單和律師證。
庭上，法官並不阻止凌家兄弟的唇槍舌劍，唯有請兩人放慢語速，好讓人類書記官與法庭速記AI得以載明筆錄。
凌一澄顫抖著雙肩。「你不會知道我在那個AI身上投注多少心力，除了社群，我還去訪問你的老師、同學、教養員，想方設法知道真正的你應該是什麼樣子……」
凌一志皺著眉頭苦笑。「別人眼中的你、社交平台上的你，難道就是真正的你？人啊，總是會隱惡揚善的……就算過去的我是個邊緣智力者，也多少知道要美化自己的行為和評價。」
陳亮勤舉起手，要求接下來由他代理參加人發言。法官允許。
「法官，我方主張『人類優於AI原則』——在AI與人類的權益相互牴觸時，應以保護人類為原則。基於凌姜女士罹患失智症且來日無多，需要陪伴與支持，我方主張務須保留凌一志AI，直到凌姜女士辭世的那天為止。」陳亮勤目光直視著法官，完全不去看一旁的凌一志。
「那麼法官，我也提出一個最言簡意賅的原則——AI四定律之一：『人工智慧應優先保障所有人類的安全、尊嚴和權利。』懇請法官優先保障我個人的權利。凌姜秀芳和凌一愷需要的是更加妥適完善的治療，而不是元宇宙內的假象。」凌一志說。
陳亮勤還想開口，凌一志卻快了一步。
「我個人與藝人唐予安的AI受人侮辱、曲解、惡意拼湊，重組成不是我們本人所樂見的模樣。難道，司法該因為表面上的受害者只是一位區區的AI，就漠視背後的真實人類所蒙受到的尊嚴侵害嗎？」
法官眉頭緊蹙，若有所思。十餘秒的靜默之後，他果斷敲響法槌。
「本日到此為止，訂於下個月十五日下午三時整續行辯論。退庭！」
一個月前試行調解時，他沒出席，院方指派年邁的退休教授、里長、社工擔任調解委員。三人對於元宇宙與虛擬化身的概念一知半解，解釋起來煞費唇舌。羅伯特與凌家父母、陳亮勤律師當即合意略過調解，直接進入審理程序。
無巧不成書，陳亮勤今日也因另起車禍案件而衝庭。但他所經手的並不是像羅伯特那樣的矚目性案件，只是一起公車擦撞行人的交通事故，預計會晚十分鐘左右到庭。
承審法官是凌一志就讀臺大法律系時的學長，雖談不上熟識，但有過幾面之緣，印象不算太差。若無意外，勝訴應該是十拿九穩。
法官低頭翻看卷宗，公式化地展開訊問。「聲請人聲明為何？」
凌一志起身：「詳如書狀所載。」
「相對人對此有何意見？」
凌威勝面露茫然：「我們不常進入元宇宙，那是小孩子們的玩意，老人家不懂。」
魏沛儒接著回答：「我戴那種眼鏡會暈，只見過AI版的小智一次，都是家裡的哥哥在管理。」她的十指絞在一起，不安地相互搓揉。
法官旋即點呼她口中的「哥哥」——即參加人凌一澄站上應訊台。
凌一澄緩步走向證人席，肩膀微微高聳，雙手摩挲西裝下擺。
「請參加人自述姓名、年籍和職業。」法官說。
「我是凌一澄，現年三十三歲，住在參加書狀上記載的地址，目前在科技公司擔任軟體維修技師。」
「凌一志AI是你負責設計和養護的？」法官匆匆翻閱書狀，凌一志認為，他對整起案件的熟悉程度約莫只有三成。「AI的正式啟用時間為一百一十八年三月，當時你弟弟已經年滿十八歲，是個成年人了。你有徵詢過他的意見嗎？」
「沒、沒有，但是……」凌一澄猛然抬頭、眨眼、吞嚥口水。「我弟弟原本有輕微智能障礙，但車禍以後，被植入人工腦的他，變得很、很……該怎麼說呢？很聰敏、靈活，完全不是我們原先認識的家人。奶奶因而大受刺激，希望能找回當年的乖孫。萬不得已之下，我們才收集弟弟在社交平台上的日記、發文、影音和學校的畢業紀念冊等等，建構了凌一志AI。」
法官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但根據聲請人檢附的光碟資料，你堂哥凌一愷不時以事業不順、投資失利致情緒低落，需要發洩管道為由，進入SWEET HOME向凌一志AI施暴。而你每次登入維修的時段，都恰好落在凌一愷離開之後？」
聞言，凌威勝、魏沛儒面面相覷，臉上寫滿驚愕。
凌一志推測，法官如此直逼核心，明顯趕著結案。
凌一澄的額頭滲出細汗，喉結上下滾動，努力回想與陳亮勤排練過的說詞。「我的堂哥是暴怒症患者，奶奶是失智症患者，透過與凌一志AI交流，他們的病情才得以舒緩。我奶奶只有在進入元宇宙，與凌一志AI相處的時候，情緒會比較穩定，還能間接回憶、聯想起很多往事……因此我認為，為了保障病人的醫療權，稍微侵害到凌一志AI的權利，尚在法律所能容忍的範圍之內……」
話音未盡，凌一志便霍然站起，怒目以視。「華年的常任董事是性成癮患者，亞太區協理則有多次性騷擾婦女和兒童的前科。透過性侵或騷擾唐予安AI，他們的病情應該也會獲得一定程度的舒緩。至於進入元宇宙後，心情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是因為軟體開發者設計了能釋放出α波的聲光效果；而你所謂的往事，則多半是由凌一志AI口述出來，再由奶奶再轉述給大家。」
凌一澄穩住心神，學起陳亮勤的姿態。「依聲請人的意思，不正好也可以換句話說，凌一志AI對於失智症和身心症患者在輔助醫療的層面上，具有莫大的功效？」
凌一志不置可否，自己確實遠不如元宇宙裡的AI替身。但他對於那位總是任人恣意欺辱、淪為情感投射工具的「凌一志AI」，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厭惡。他用力吸了一口氣，音量提高幾成：「法官，請參照我所提出的原證六，專家投書內容：『AI真能反應本人的思維行動？恐怕未必！』，以及『你的親人，不是你的親人。』兩篇文章。我雖置換了人工腦，但還保有少許童年時期的回憶。凌一志AI充斥著胡亂拼湊、斷章取義，還有開發者刻意編修的情感紀錄。他並不足以代表我，更不該以我的名義在網路世界活動。」
門外，陳亮勤五步併作一步跑來，向庭務員AI出示開庭通知單和律師證。
庭上，法官並不阻止凌家兄弟的唇槍舌劍，唯有請兩人放慢語速，好讓人類書記官與法庭速記AI得以載明筆錄。
凌一澄顫抖著雙肩。「你不會知道我在那個AI身上投注多少心力，除了社群，我還去訪問你的老師、同學、教養員，想方設法知道真正的你應該是什麼樣子……」
凌一志皺著眉頭苦笑。「別人眼中的你、社交平台上的你，難道就是真正的你？人啊，總是會隱惡揚善的……就算過去的我是個邊緣智力者，也多少知道要美化自己的行為和評價。」
陳亮勤舉起手，要求接下來由他代理參加人發言。法官允許。
「法官，我方主張『人類優於AI原則』——在AI與人類的權益相互牴觸時，應以保護人類為原則。基於凌姜女士罹患失智症且來日無多，需要陪伴與支持，我方主張務須保留凌一志AI，直到凌姜女士辭世的那天為止。」陳亮勤目光直視著法官，完全不去看一旁的凌一志。
「那麼法官，我也提出一個最言簡意賅的原則——AI四定律之一：『人工智慧應優先保障所有人類的安全、尊嚴和權利。』懇請法官優先保障我個人的權利。凌姜秀芳和凌一愷需要的是更加妥適完善的治療，而不是元宇宙內的假象。」凌一志說。
陳亮勤還想開口，凌一志卻快了一步。
「我個人與藝人唐予安的AI受人侮辱、曲解、惡意拼湊，重組成不是我們本人所樂見的模樣。難道，司法該因為表面上的受害者只是一位區區的AI，就漠視背後的真實人類所蒙受到的尊嚴侵害嗎？」
法官眉頭緊蹙，若有所思。十餘秒的靜默之後，他果斷敲響法槌。
「本日到此為止，訂於下個月十五日下午三時整續行辯論。退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