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10(完)
本章節 2457 字
更新於: 2025-06-25
退庭後，凌一志走出第二辦公大樓。秋風吹拂，本應涼爽宜人，他卻因渾身冷汗而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距離下班還有些時間，凌一志本想晃悠到府後街的咖啡店坐坐，想了想還是作罷了。稍事整理儀容後，他決定繞到刑事法庭去，看一眼羅伯特的開庭狀況。
他改不了向庭務員AI出示律師證的習慣。庭務員AI頂部的藍光掃過他的證件，問：「請問有當事人認證過的委任狀嗎？」
凌一志這才赫然想起，這回他只是來旁聽的，連忙尷尬地收回證件，挑了最後一排坐下。旁聽席間人聲鼎沸，滿是掛著記者證的人們與特用型採訪速記AI。他微微揚起頭，想聽清台上的聲音，卻不意對上了凌一愷那張苦大仇深的蒼白面容。
「怎麼回事……」他懷疑自己看錯了。過去的凌一愷，穿戴名牌、桀驁不馴、舉手投足都帶著驕矜和霸氣，如今卻落魄得不像話，甚至雙臂盡失。要是彼我二人的狀態對調，還會比較合理些。
他倒抽一口氣，急忙挪開聚焦在堂哥身上的視線。
法庭前方，羅伯特正展現出令人欽佩的辯護技巧。其充分利用顏湘源提供的資料，將星馳車業的事故史整理成圖表，投映在白色布幕之上。警方的疏失與車輛的缺陷巧妙地連接起來，成為無懈可擊的強力證據。
凌一志仰臥在座椅上，心裡暗自點頭。星靈一案中，那位只會照本宣科的行動六法，如今已汲取到不少訴訟數據，不僅能駕馭如此繁複艱澀的案件，其論點之中，還隱約流露出對於公理和真相的索求。該歸功於泛用型AI的強力演算法嗎？還是那始終隱微不顯的情感模組？
審判長敲響法槌，宣布本日程序結束。「鑒於調查證據需要時間，且須等待各單位提交相關技術文件，本案候核辦。」
羅伯特一走下告訴人席，記者們便蜂擁上前。庭務員AI滑向人群，用不容拒絕的機械嗓音高聲宣布：「請各位媒體記者盡速離開，下一場審理即將開始。」
眾人魚貫而出，半數以上的法官AI也陸續撤離，只有星裁留下來輔助下一案。凌一愷的父親來到輪椅旁，準備推動兒子離開，當他轉向出口時，意外發現了凌一志的身影。凌一志站在原地，等待最後走出的羅伯特。
「小志？真的是你……好多年沒見了。」凌威強眼中閃爍著百感交集的淚光。「你看看你堂哥……變成這樣，真是令人唏噓……還死活不肯裝設義肢。你勸勸他好不好？我們怎麼說都說不動，你明明就是……這麼優秀的賽博格啊！」
凌一志看著凌一愷空蕩蕩的袖管，他知道，賽博格超越常人的優越性絕不是拒絕的真正理由，更深層的原因，恐怕是對於自身身份的抗拒吧？安裝義肢，就意味著一輩子都得背負「重度殘障者」的包袱，證件上的賽博格註記會跟隨一生，社會的異樣眼光也將無處不在。
早在人型AI盛行前，凌一愷曾是小有名氣的人體模特兒，那雙修長的手臂和精壯的胸肌常為時尚廣告拍攝特寫，也曾與製作仿生義體的廠商合作。隨著虛擬模特興起，實體模特的案源逐漸減少，儘管如此，凌一愷仍憑藉其獨特姣好的身形，協助AI建模公司完善數據庫，為虛擬角色提供擬真肌理與動態參數測試。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往雲煙，徒留無盡的空虛與憾恨。
凌一志冷眼走向輪椅，強硬地把堂哥的臉轉過來正對自己。「凌一愷，你看著我。我只問一句，如果，你今天傷到的是腦而不是手，裝不裝？換不換？這樣，答案有沒有呼之欲出了？現在，我會站在這裡，還變得比你優越，只因為我、還有我的家人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能繼續活下去。」
凌一愷瞳孔微縮，就好像被什麼物事重擊了一下。他的嘴唇輕微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
想攔住凌一志者還有一人。
手機響起，螢幕顯示為陳亮勤律師來電，凌一志猶豫了五秒，按下通話鍵。
「一隻，第二市場肉燥麵？滷肉飯？還是你想吃下午茶？我請客。」
他簡直傻眼，這人一個小時前才跟他對簿公堂而已。該不會是因唐予安一案獲判敗訴，想要復仇吧？
「該死的亮亮，你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凌一志氣得咬牙切齒。
「我正要跟你講清楚道明白哩，市場大門見？」
掛斷電話後，凌一志做了好幾組腹式呼吸，幫助心情平復，喚羅伯特先步行返家，他則跨上電動機車，依約來到第二市場門口。
陳亮勤先一步抵達，朝氣蓬勃地朝他揮手。
兩人信步穿過熱鬧的市場走道，空氣中彌漫著各式香氣：燒烤的肉類、熬煮的湯頭、炸物的油香……最終在一家雖不起眼，但客人絡繹不絕的小店前停下。
「老闆娘，兩大碗肉燥飯，黑白切三百元，再來一大碗魚皮豆腐湯！」陳亮勤點餐的模樣彷彿此處的常客。
兩人才剛入座，香氣四溢的肉燥飯便上桌了。
「我好餓。」沒吃午飯的陳亮勤飛快地扒上幾口，嘴裡含著飯粒說話：「其實，凌一澄蓋了一張底牌，他要我非到緊要關頭，千萬不要翻開來。」
凌一志撐著腮幫子，嘴上雖不置一詞，心裡卻已吐槽了千百回：「當事人極力保留的最後一手，你直接找對造律師攤牌，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差點噎著的陳亮勤接連喝了幾口熱騰騰的蛤蜊湯。「封存，而不要刪除，這樣的話，他就願意和解結案。你懂嗎？封存就是——」
「密封存留。」凌一志趁隙插話：「集中在元宇宙的資源回收區，不會真的抹消，但就是『存而不啟』的概念。」
「對，你意下如何？」見凌一志遲遲未下箸，陳亮勤用眼神示意他快些「開動」。
凌一志心情正差，本想敷衍地吃個半碗，沒想到入口的食物竟是出乎意料的美味。可這一時半刻之間，他還沒想到當如何答覆兄長的請求，只好冷冷回應：「大律師，你不但接受正在跟老友打官司的對造委任，還故意把案件打爛，這不是違反律師倫理嗎？」
「打爛？沒有啊，我剛才可是很認真地抗辯呢！」陳亮勤呵呵笑了幾聲，眼睛彎成兩道弦月。「啊，是有幾分放水啦。如果我不接，睿達的其他律師肯定會全力以赴啊。真可惜，你的AI不像你，很可愛呢！」
凌一志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對啊，你的虛擬化身也不像你，很帥呢。」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正色提問：「你上次說：『AI的盡頭，是愛』。那麼，AI本身……是什麼愛的具體化形象嗎？」
陳亮勤愣了好一晌，而後才吞吞吐吐地答：「是水吧？」
「啊？」
「能載舟，也能覆舟的水。」陳亮勤放下湯碗，露出難得認真的神情。
AI……是水，凌一志反覆沉吟。這話說得其實不錯。
水絕不會自主停止流動，無論載舟抑或覆舟。航行在其上的人們只能試圖緊握船舵，在重重波濤之間尋求前行的方法和方向。
距離下班還有些時間，凌一志本想晃悠到府後街的咖啡店坐坐，想了想還是作罷了。稍事整理儀容後，他決定繞到刑事法庭去，看一眼羅伯特的開庭狀況。
他改不了向庭務員AI出示律師證的習慣。庭務員AI頂部的藍光掃過他的證件，問：「請問有當事人認證過的委任狀嗎？」
凌一志這才赫然想起，這回他只是來旁聽的，連忙尷尬地收回證件，挑了最後一排坐下。旁聽席間人聲鼎沸，滿是掛著記者證的人們與特用型採訪速記AI。他微微揚起頭，想聽清台上的聲音，卻不意對上了凌一愷那張苦大仇深的蒼白面容。
「怎麼回事……」他懷疑自己看錯了。過去的凌一愷，穿戴名牌、桀驁不馴、舉手投足都帶著驕矜和霸氣，如今卻落魄得不像話，甚至雙臂盡失。要是彼我二人的狀態對調，還會比較合理些。
他倒抽一口氣，急忙挪開聚焦在堂哥身上的視線。
法庭前方，羅伯特正展現出令人欽佩的辯護技巧。其充分利用顏湘源提供的資料，將星馳車業的事故史整理成圖表，投映在白色布幕之上。警方的疏失與車輛的缺陷巧妙地連接起來，成為無懈可擊的強力證據。
凌一志仰臥在座椅上，心裡暗自點頭。星靈一案中，那位只會照本宣科的行動六法，如今已汲取到不少訴訟數據，不僅能駕馭如此繁複艱澀的案件，其論點之中，還隱約流露出對於公理和真相的索求。該歸功於泛用型AI的強力演算法嗎？還是那始終隱微不顯的情感模組？
審判長敲響法槌，宣布本日程序結束。「鑒於調查證據需要時間，且須等待各單位提交相關技術文件，本案候核辦。」
羅伯特一走下告訴人席，記者們便蜂擁上前。庭務員AI滑向人群，用不容拒絕的機械嗓音高聲宣布：「請各位媒體記者盡速離開，下一場審理即將開始。」
眾人魚貫而出，半數以上的法官AI也陸續撤離，只有星裁留下來輔助下一案。凌一愷的父親來到輪椅旁，準備推動兒子離開，當他轉向出口時，意外發現了凌一志的身影。凌一志站在原地，等待最後走出的羅伯特。
「小志？真的是你……好多年沒見了。」凌威強眼中閃爍著百感交集的淚光。「你看看你堂哥……變成這樣，真是令人唏噓……還死活不肯裝設義肢。你勸勸他好不好？我們怎麼說都說不動，你明明就是……這麼優秀的賽博格啊！」
凌一志看著凌一愷空蕩蕩的袖管，他知道，賽博格超越常人的優越性絕不是拒絕的真正理由，更深層的原因，恐怕是對於自身身份的抗拒吧？安裝義肢，就意味著一輩子都得背負「重度殘障者」的包袱，證件上的賽博格註記會跟隨一生，社會的異樣眼光也將無處不在。
早在人型AI盛行前，凌一愷曾是小有名氣的人體模特兒，那雙修長的手臂和精壯的胸肌常為時尚廣告拍攝特寫，也曾與製作仿生義體的廠商合作。隨著虛擬模特興起，實體模特的案源逐漸減少，儘管如此，凌一愷仍憑藉其獨特姣好的身形，協助AI建模公司完善數據庫，為虛擬角色提供擬真肌理與動態參數測試。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往雲煙，徒留無盡的空虛與憾恨。
凌一志冷眼走向輪椅，強硬地把堂哥的臉轉過來正對自己。「凌一愷，你看著我。我只問一句，如果，你今天傷到的是腦而不是手，裝不裝？換不換？這樣，答案有沒有呼之欲出了？現在，我會站在這裡，還變得比你優越，只因為我、還有我的家人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能繼續活下去。」
凌一愷瞳孔微縮，就好像被什麼物事重擊了一下。他的嘴唇輕微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
想攔住凌一志者還有一人。
手機響起，螢幕顯示為陳亮勤律師來電，凌一志猶豫了五秒，按下通話鍵。
「一隻，第二市場肉燥麵？滷肉飯？還是你想吃下午茶？我請客。」
他簡直傻眼，這人一個小時前才跟他對簿公堂而已。該不會是因唐予安一案獲判敗訴，想要復仇吧？
「該死的亮亮，你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凌一志氣得咬牙切齒。
「我正要跟你講清楚道明白哩，市場大門見？」
掛斷電話後，凌一志做了好幾組腹式呼吸，幫助心情平復，喚羅伯特先步行返家，他則跨上電動機車，依約來到第二市場門口。
陳亮勤先一步抵達，朝氣蓬勃地朝他揮手。
兩人信步穿過熱鬧的市場走道，空氣中彌漫著各式香氣：燒烤的肉類、熬煮的湯頭、炸物的油香……最終在一家雖不起眼，但客人絡繹不絕的小店前停下。
「老闆娘，兩大碗肉燥飯，黑白切三百元，再來一大碗魚皮豆腐湯！」陳亮勤點餐的模樣彷彿此處的常客。
兩人才剛入座，香氣四溢的肉燥飯便上桌了。
「我好餓。」沒吃午飯的陳亮勤飛快地扒上幾口，嘴裡含著飯粒說話：「其實，凌一澄蓋了一張底牌，他要我非到緊要關頭，千萬不要翻開來。」
凌一志撐著腮幫子，嘴上雖不置一詞，心裡卻已吐槽了千百回：「當事人極力保留的最後一手，你直接找對造律師攤牌，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差點噎著的陳亮勤接連喝了幾口熱騰騰的蛤蜊湯。「封存，而不要刪除，這樣的話，他就願意和解結案。你懂嗎？封存就是——」
「密封存留。」凌一志趁隙插話：「集中在元宇宙的資源回收區，不會真的抹消，但就是『存而不啟』的概念。」
「對，你意下如何？」見凌一志遲遲未下箸，陳亮勤用眼神示意他快些「開動」。
凌一志心情正差，本想敷衍地吃個半碗，沒想到入口的食物竟是出乎意料的美味。可這一時半刻之間，他還沒想到當如何答覆兄長的請求，只好冷冷回應：「大律師，你不但接受正在跟老友打官司的對造委任，還故意把案件打爛，這不是違反律師倫理嗎？」
「打爛？沒有啊，我剛才可是很認真地抗辯呢！」陳亮勤呵呵笑了幾聲，眼睛彎成兩道弦月。「啊，是有幾分放水啦。如果我不接，睿達的其他律師肯定會全力以赴啊。真可惜，你的AI不像你，很可愛呢！」
凌一志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對啊，你的虛擬化身也不像你，很帥呢。」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正色提問：「你上次說：『AI的盡頭，是愛』。那麼，AI本身……是什麼愛的具體化形象嗎？」
陳亮勤愣了好一晌，而後才吞吞吐吐地答：「是水吧？」
「啊？」
「能載舟，也能覆舟的水。」陳亮勤放下湯碗，露出難得認真的神情。
AI……是水，凌一志反覆沉吟。這話說得其實不錯。
水絕不會自主停止流動，無論載舟抑或覆舟。航行在其上的人們只能試圖緊握船舵，在重重波濤之間尋求前行的方法和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