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7
本章節 2995 字
更新於: 2025-06-25
凌家人久違地外出餐敘，長住療養院的凌姜秀芳奶奶也被接出來共進午餐，唯獨凌一澄缺席，留下一個空懸而寂寥的座位。
凌威勝和魏沛儒看著凌一志的眼神格外微妙，不是冷淡或厭惡，而是一種混雜著敬畏與戒備的複雜情緒。成為賽博格後的兒子彷彿不再是人類，而是某種精密的運算機器，聰慧得駭人聽聞的大腦，早已超乎人類所能達及的高度與廣度。
「對了，今天不是要去史……史威什麼厚？」凌姜秀芳突而左顧右盼，迷濛的眸子中混雜著困惑與期待。「小志還在等我呢！我們都說好要一起吃飯了。」
凌姜秀芳指的正是「SWEET HOME」，十八歲的凌一志AI在元宇宙中的住所。
凌威勝看了凌一志一眼，微笑著輕拍母親的手背：「沒有啦，媽，今天沒有要去。小志已經到了，就坐在妳面前啊！我們已經在餐廳裡面了啊！」
魏沛儒抬眼偷覷兒子，又迅速低下頭去，手指來回磨蹭著菜單的紙頁邊緣：「那個，一隻，你先點吧。奶奶可能還不習慣，或許我們應該循序漸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像現在這樣，直接禁止奶奶進入SWEET HOME，不再接觸那個虛假的凌一志AI嗎？
特意做了年輕裝扮，盡可能地還原十八歲模樣的凌一志嘆氣：「好吧，我同意。」
依照他原先構想的劇本，就讀啟聰學校的他每兩個星期會回家一趟，週六由真實的他到療養院與奶奶見面，週日則讓她與AI共度。但接觸AI的時間，會由每次三小時陸續遞減，每次少十分鐘，等到勝訴時，奶奶也就差不多該習慣沒有AI陪伴的日子了。
如果父親、哥哥能妥協，下次開庭，他就會提交撤回聲請狀。至於正式抹除凌一志AI的日子則可以延後，給奶奶一個漸進式的告別。
然凌一澄並沒有依約到場，一股即將破局的恐慌感緊緊地將凌一志攫獲。他盡可能地忽略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奶奶，逕對父母提問：「下次開庭，哥會出席嗎？」
儘管凌一志提交給法院的訴狀，相對人一欄沒有列上凌一澄之名，但上星期凌一澄以關係人名義要求訴訟參與，顯見事與願違的可能性不小。
凌威勝垂下眼，悄悄觀察母親的反應，幸好她一丁點也聽不懂。「我不確定，但是……你哥在AI的養護和維修上花費了不少心思，他應該很捨不得。話說，你沒收到嗎？你哥好像提交了什麼意見書給法院，要求調查證據的樣子。」
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背脊筆直竄上後頸，凌一志的胃部猛地一陣絞痛，這壓根不像是理工出身的程式宅能獨立完成的手筆。「哥委託的律師是誰？」
凌威勝搖搖頭。「我只知道是你以前待的事務所的律師，姓陳。」
＊
鑑定案件編號：TXG-2037-1018-0204
事故時間：2037年10月18日 02：04
事故地點：臺中市西區（民）天空道03-1065K東南側
肇事車輛： CA-2068（半自動飛行公務車P-Hunter M25，駕駛人彭育岑警員、乘客楊啟賢警佐）、TCS-0492（民用飛天車Sky Area X，駕駛人凌一愷）
天氣狀況：晴，夜間，薄霧，風速3.2m／s
根據雙方車輛所搭載之黑盒子數據紀錄，以及當時路段之智慧航道管控系統回溯資料顯示，事故發生時該路段系統運作正常，理應能確保所有車輛各行其道。
惟事故發生前數秒，車道權限突遭臨時變更。公務車CA-2068驟然從南向公務航線切入東向民用車道時，由於變換時間極為緊迫，相關避讓通報與警示系統未能及時發出預警。
另一方面，民用車TCS-0492航速為116公里／時，略高於該航段之法定上限110公里／時。當其感測器偵測到異常後，雖已即時啟動緊急避撞程序，然其光達與雷達模組反應遲緩，未能在可容錯時限內完成迴避路徑演算，最終致生碰撞事故。
……
易芙瑩時而旋轉著觸控筆筆桿，時而在電子閱讀器上輕滑。鑑識報告中的專業術語與冷酷數據背後，是一個人被迫成為賽博格的殘酷現實。
正所謂乳酪理論──嚴重事故的發生，從來都不是某個單獨的原因，而是多個問題同時交互影響。
下令丟包傷者，專注於追捕犯人的警佐、聽令變換航道的警察學弟、車速過快的凌一愷、偵測系統失靈的車廠、核發登天許可給通緝犯的交通部民航局、負責建置塔台與警示設施的市政府交通局……眾人眾機關全數攪和在一起，亂成一鍋什錦粥。
肇事責任的歸屬就如一場此消彼長的賽局，假若顏湘媛的戰術能生效，車廠的商品製造人責任就會高一些，警方與凌一愷的過失比例就會被稀釋。當然，被輿論風暴波及的政府機關勢必會抓住機會，將責任完全嫁禍給企業，藉此穩固自身的立場。
打家族聚會歸來後，凌一志一反常態地悶悶不樂。訴狀擱在一旁，晚餐也沒碰，就把自己鎖在房裡，任憑羅伯特多次敲門都未應答。
計畫失敗了啊……易芙瑩並不感到意外。
想用自己的案子去交換堂哥的案子，還得端看凌一志AI與凌一愷兩者，哪一方在凌一澄心中的份量較重。
陷於情緒低潮的凌一愷未作表態，其父母在考慮數日後，決定正式委任羅伯特代理整起交通案件的刑、民事訴訟。平均一案費用十五萬元，涵蓋調解、審理、現地勘驗等所有程序事項，算起來也不怎麼划算。顏湘媛不愧為企業家，懂得精打細算，不做賠本生意。
公務信箱連響三聲提示音，易芙瑩點開，發現是法院寄來的開庭通知。
臺中地方法院家事庭 通知
受通知人即聲請人：凌一志
應到時間：127年1月7日 下午三時整
應到處所：家事第三十六法庭
第二封通知的內容與上一封幾乎相同，只是受通知人變成了訴訟代理人羅伯特律師。
最後是刑事科發給羅伯特的開庭通知，案由為「過失傷害」，一月七日下午二時四十分，刑事第八法庭。
「啊咧，衝庭啊！」儘管易芙瑩並非當事人，還是為這等不妙的巧合感到頭痛。通常遇到這種情況，她第一時間就會通知凌一志，讓睿達的熟識律師從旁協助，但既然陳亮勤律師也來蹚這渾水，就只好另想對策了。
羅伯特一聞關鍵字「衝庭」，立刻走到她身後。
易芙瑩輕敲螢幕，指著兩封信的開庭日期。「凌一愷的過失傷害案是全國矚目性案件，總不能開個二十分鐘，就以『我在隔壁棟還有案件』為由跟法官告假；而凌律師本人就是律師，即便你不去，法院也決不會同意更改庭期。」
當初委任羅伯特，就是為了避免與家人對簿公堂，既不想撕破臉，又不願心軟讓步。現在，凌一志的算計全被突如其來的庭期衝突打亂了。
羅伯特道：「我會寫陳報狀給法院，請家事庭法官把凌律師的案子往後挪一小時審理。」
「能成嗎？」易芙瑩難免疑惑。她不懂羅伯特的思維模式，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人型AI相處。機器人散發出來的自信、沉穩和可靠，都是程式的安排、是人類精心塑造的成果，這一切，總讓她有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
「也許不行，但總得一試。」羅伯特眼底閃過一線藍光。「另一方面，我會先提交調查證據聲請狀和追加被告的請求給法院，並聲請傳喚被害人凌一愷、以及 Sky Area X所屬車廠——星馳（Starrys）車業生產技術部經理出面。」
因本案牽連重大，最初由檢察官主動發動偵查，羅伯特選擇介入的時間點則是在起訴之後。於此，不僅能大幅迴避自行蒐證的繁瑣與困難，更能以檢方調查完畢的證據為基礎，進而旁及其他可供攻掠的細節。
「這樣就把車廠和警方一起拉進這場混戰裡了，那政府相關部門呢？」面對不知煩惱、不畏艱難的律師AI，易芙瑩忽感身為局外的自己根本是杞人憂天，雖然她也想藉由這場訴訟，緊咬當年為官不仁的駱婕紅一口。
「這份鑑定報告是公開的，司法院網站即可查閱。」羅伯特面不改色：「下一屆市長選舉將在十一月底舉行，在野黨不可能放過這個絕佳的機會。只消在其中投入一點火種，就能引爆一整座火藥庫。」
「喔，我懂。」易芙瑩笑了，久違的興奮和激情在血液中湧動。法庭只是偌大戰場中的一個小角落，發生在法庭外的，往往更加精彩可期。
凌威勝和魏沛儒看著凌一志的眼神格外微妙，不是冷淡或厭惡，而是一種混雜著敬畏與戒備的複雜情緒。成為賽博格後的兒子彷彿不再是人類，而是某種精密的運算機器，聰慧得駭人聽聞的大腦，早已超乎人類所能達及的高度與廣度。
「對了，今天不是要去史……史威什麼厚？」凌姜秀芳突而左顧右盼，迷濛的眸子中混雜著困惑與期待。「小志還在等我呢！我們都說好要一起吃飯了。」
凌姜秀芳指的正是「SWEET HOME」，十八歲的凌一志AI在元宇宙中的住所。
凌威勝看了凌一志一眼，微笑著輕拍母親的手背：「沒有啦，媽，今天沒有要去。小志已經到了，就坐在妳面前啊！我們已經在餐廳裡面了啊！」
魏沛儒抬眼偷覷兒子，又迅速低下頭去，手指來回磨蹭著菜單的紙頁邊緣：「那個，一隻，你先點吧。奶奶可能還不習慣，或許我們應該循序漸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像現在這樣，直接禁止奶奶進入SWEET HOME，不再接觸那個虛假的凌一志AI嗎？
特意做了年輕裝扮，盡可能地還原十八歲模樣的凌一志嘆氣：「好吧，我同意。」
依照他原先構想的劇本，就讀啟聰學校的他每兩個星期會回家一趟，週六由真實的他到療養院與奶奶見面，週日則讓她與AI共度。但接觸AI的時間，會由每次三小時陸續遞減，每次少十分鐘，等到勝訴時，奶奶也就差不多該習慣沒有AI陪伴的日子了。
如果父親、哥哥能妥協，下次開庭，他就會提交撤回聲請狀。至於正式抹除凌一志AI的日子則可以延後，給奶奶一個漸進式的告別。
然凌一澄並沒有依約到場，一股即將破局的恐慌感緊緊地將凌一志攫獲。他盡可能地忽略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奶奶，逕對父母提問：「下次開庭，哥會出席嗎？」
儘管凌一志提交給法院的訴狀，相對人一欄沒有列上凌一澄之名，但上星期凌一澄以關係人名義要求訴訟參與，顯見事與願違的可能性不小。
凌威勝垂下眼，悄悄觀察母親的反應，幸好她一丁點也聽不懂。「我不確定，但是……你哥在AI的養護和維修上花費了不少心思，他應該很捨不得。話說，你沒收到嗎？你哥好像提交了什麼意見書給法院，要求調查證據的樣子。」
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背脊筆直竄上後頸，凌一志的胃部猛地一陣絞痛，這壓根不像是理工出身的程式宅能獨立完成的手筆。「哥委託的律師是誰？」
凌威勝搖搖頭。「我只知道是你以前待的事務所的律師，姓陳。」
＊
鑑定案件編號：TXG-2037-1018-0204
事故時間：2037年10月18日 02：04
事故地點：臺中市西區（民）天空道03-1065K東南側
肇事車輛： CA-2068（半自動飛行公務車P-Hunter M25，駕駛人彭育岑警員、乘客楊啟賢警佐）、TCS-0492（民用飛天車Sky Area X，駕駛人凌一愷）
天氣狀況：晴，夜間，薄霧，風速3.2m／s
根據雙方車輛所搭載之黑盒子數據紀錄，以及當時路段之智慧航道管控系統回溯資料顯示，事故發生時該路段系統運作正常，理應能確保所有車輛各行其道。
惟事故發生前數秒，車道權限突遭臨時變更。公務車CA-2068驟然從南向公務航線切入東向民用車道時，由於變換時間極為緊迫，相關避讓通報與警示系統未能及時發出預警。
另一方面，民用車TCS-0492航速為116公里／時，略高於該航段之法定上限110公里／時。當其感測器偵測到異常後，雖已即時啟動緊急避撞程序，然其光達與雷達模組反應遲緩，未能在可容錯時限內完成迴避路徑演算，最終致生碰撞事故。
……
易芙瑩時而旋轉著觸控筆筆桿，時而在電子閱讀器上輕滑。鑑識報告中的專業術語與冷酷數據背後，是一個人被迫成為賽博格的殘酷現實。
正所謂乳酪理論──嚴重事故的發生，從來都不是某個單獨的原因，而是多個問題同時交互影響。
下令丟包傷者，專注於追捕犯人的警佐、聽令變換航道的警察學弟、車速過快的凌一愷、偵測系統失靈的車廠、核發登天許可給通緝犯的交通部民航局、負責建置塔台與警示設施的市政府交通局……眾人眾機關全數攪和在一起，亂成一鍋什錦粥。
肇事責任的歸屬就如一場此消彼長的賽局，假若顏湘媛的戰術能生效，車廠的商品製造人責任就會高一些，警方與凌一愷的過失比例就會被稀釋。當然，被輿論風暴波及的政府機關勢必會抓住機會，將責任完全嫁禍給企業，藉此穩固自身的立場。
打家族聚會歸來後，凌一志一反常態地悶悶不樂。訴狀擱在一旁，晚餐也沒碰，就把自己鎖在房裡，任憑羅伯特多次敲門都未應答。
計畫失敗了啊……易芙瑩並不感到意外。
想用自己的案子去交換堂哥的案子，還得端看凌一志AI與凌一愷兩者，哪一方在凌一澄心中的份量較重。
陷於情緒低潮的凌一愷未作表態，其父母在考慮數日後，決定正式委任羅伯特代理整起交通案件的刑、民事訴訟。平均一案費用十五萬元，涵蓋調解、審理、現地勘驗等所有程序事項，算起來也不怎麼划算。顏湘媛不愧為企業家，懂得精打細算，不做賠本生意。
公務信箱連響三聲提示音，易芙瑩點開，發現是法院寄來的開庭通知。
臺中地方法院家事庭 通知
受通知人即聲請人：凌一志
應到時間：127年1月7日 下午三時整
應到處所：家事第三十六法庭
第二封通知的內容與上一封幾乎相同，只是受通知人變成了訴訟代理人羅伯特律師。
最後是刑事科發給羅伯特的開庭通知，案由為「過失傷害」，一月七日下午二時四十分，刑事第八法庭。
「啊咧，衝庭啊！」儘管易芙瑩並非當事人，還是為這等不妙的巧合感到頭痛。通常遇到這種情況，她第一時間就會通知凌一志，讓睿達的熟識律師從旁協助，但既然陳亮勤律師也來蹚這渾水，就只好另想對策了。
羅伯特一聞關鍵字「衝庭」，立刻走到她身後。
易芙瑩輕敲螢幕，指著兩封信的開庭日期。「凌一愷的過失傷害案是全國矚目性案件，總不能開個二十分鐘，就以『我在隔壁棟還有案件』為由跟法官告假；而凌律師本人就是律師，即便你不去，法院也決不會同意更改庭期。」
當初委任羅伯特，就是為了避免與家人對簿公堂，既不想撕破臉，又不願心軟讓步。現在，凌一志的算計全被突如其來的庭期衝突打亂了。
羅伯特道：「我會寫陳報狀給法院，請家事庭法官把凌律師的案子往後挪一小時審理。」
「能成嗎？」易芙瑩難免疑惑。她不懂羅伯特的思維模式，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人型AI相處。機器人散發出來的自信、沉穩和可靠，都是程式的安排、是人類精心塑造的成果，這一切，總讓她有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
「也許不行，但總得一試。」羅伯特眼底閃過一線藍光。「另一方面，我會先提交調查證據聲請狀和追加被告的請求給法院，並聲請傳喚被害人凌一愷、以及 Sky Area X所屬車廠——星馳（Starrys）車業生產技術部經理出面。」
因本案牽連重大，最初由檢察官主動發動偵查，羅伯特選擇介入的時間點則是在起訴之後。於此，不僅能大幅迴避自行蒐證的繁瑣與困難，更能以檢方調查完畢的證據為基礎，進而旁及其他可供攻掠的細節。
「這樣就把車廠和警方一起拉進這場混戰裡了，那政府相關部門呢？」面對不知煩惱、不畏艱難的律師AI，易芙瑩忽感身為局外的自己根本是杞人憂天，雖然她也想藉由這場訴訟，緊咬當年為官不仁的駱婕紅一口。
「這份鑑定報告是公開的，司法院網站即可查閱。」羅伯特面不改色：「下一屆市長選舉將在十一月底舉行，在野黨不可能放過這個絕佳的機會。只消在其中投入一點火種，就能引爆一整座火藥庫。」
「喔，我懂。」易芙瑩笑了，久違的興奮和激情在血液中湧動。法庭只是偌大戰場中的一個小角落，發生在法庭外的，往往更加精彩可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