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5
本章節 2628 字
更新於: 2025-06-25
為了提升警察執法效率與安全性，路檢勤務的編制通常為四人小組。
五年前的十二月十六日下著濛濛細雨，易芙瑩記得清楚，那天是尾牙，從餐廳、飯店裡走出來的人們不是微醺，便是酩酊。
路檢點設置在鄰近臺灣大道二段、漢口路一段交叉口，距離長榮桂冠酒店不逾一公里。那裡是宴飲者返家的必經之路，也是夜間交通流量較大的區域。
起初，站在最前方負責指揮和攔停的彭姓警員注意到一輛車行不穩，時而跨越兩個車道的鐵灰色電動車Star Area Max。他立刻舉起指揮棒，用別在胸前的擴音麥克風喊話：「車號ABS-888，請靠右進入臨檢車道！」
駕駛人莊天俊先假意將車頭右偏，靠邊受檢。擔任檢查員的易芙瑩弓身站在車輛右前方，手電筒光束直探車內深處，謹慎地檢視是否有違禁或危險物品。
「唉呀，妳閃得我眼睛都瞎了！」莊天俊皺著眉頭，嘴上不斷催促，左手看似配合地伸向手提包，右手卻暗自移向排檔桿。
下一瞬，引擎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車輪高速向前猛衝，並在柏油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嘷。
「啊──！」猝不及防的易芙瑩並不確定當時出口的是尖叫還是咒罵，只知道有種腥紅黏稠的液體與細雨混合在一起，濕潤了她的身體和視線。
她往後仰倒，視線瞬間變成一片混雜著鮮紅色的灰白。劇痛如同一頭兇猛瘋癲的野獸，狂暴地將她吞噬。
沒有造成立即致死的傷害，要算是最大的幸運。在醫院昏睡的那幾天，她隱約看到幾個朦朧的身影──父母憔悴的面容、同仁擔憂的眼神、長官公式化的安慰、市長走馬觀花的探視、記者窮追不捨的提問。眾人帶著不同的動機和目的，將她淹沒在層層的人海與人聲之中。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誰來保障基層執法人員的安全？」分局指派的發言人帶著演練過的悲憤，在記者會上大聲疾呼。
事發後兩天，輿論幾乎是一面倒地支持警方。莊天俊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高達0.068 g/dl*，公共危險加上妨害公務、故意致重傷害，民眾們未審先判，紛紛賞他無期徒刑的懲罰。媒體有如嗅到血腥的鯊魚，爭相報導這位「紈絝子弟」的荒唐行徑，挖掘他過往種種劣跡。
駱婕紅不甘示弱，接連買通幾位自媒體、名嘴和網軍，同聲譴責臨檢小組的四名成員。
「警察的站位根本有問題！」
「手電筒直射駕駛，難道不會影響視線嗎？這樣的執法方式，是在保護人民，還是在製造危險？」
「勤前教育不足、督導未善盡責任，一向都是如此！」
網紅們的直播聊天室迅速被留言灌滿，滿屏的「+1」、「沒錯」，還有許多人跳出來「經驗分享」，直指警察執法過當。
駱家軍顛倒是非，扭轉乾坤的手法相當高竿，轉眼間，受害者成了加害者，莊天俊搖身一變為無辜的受害公民。
因安裝、養護義肢的費用相當驚人，易家父母有意與莊天俊達成訴外和解，換取高昂的賠償金。乍看之下，他們擁有「拒絕」的選項；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第二種選擇，家貧正是女兒從警的原因，而警職的穩定薪水又不巧是全家唯一的依靠。
「我們主張與有過失。」法庭外，莊天俊的辯護律師面帶笑容，對著蜂擁而至的媒體人員與攝影AI說：「當時，女警員的站位違反了路檢勤務的SOP；再者，手電筒發出的強烈眩光，導致我當事人的視線受阻。這是一件不幸的悲劇，而非故意犯罪。」
分局指派的律師實力不足，無法有效抵擋對手團隊的連番質疑。一審判決五五波，進一步促成輿論倒戈，反向指責警察過失。義憤填膺下，法界泰斗馮遠颺親自披掛上陣，將誤踩油門的胡謅導正為蓄意衝撞的不確定故意*，並援引莊天俊犯後的種種劣跡：自始態度不佳、假造行車紀錄器影片混淆視聽、造謠汙衊前線警員、買通網軍興風作浪等等，建請合議庭從重量刑。
二審如期逆轉，莊天俊不僅需負擔九成肇事責任，審判長更將「過失」罪名提升成「故意」。至於剩下的那一成，仍免不了警察內部習於檢討基層的文化──「應該更謹慎判斷駕駛人狀態」、「應增加反光裝備」、「機動性、靈敏度不足，無法及時迴避危險」──諸多事後諸葛的建議，聽在易芙瑩耳裡，無異於在傷口上撒鹽。
「我並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的，儘管它確實為生活帶來前所未有的便捷。可看在許多人眼裡，我好像是故意讓雙腿斷掉，再來接受善心人士的饋贈。」易芙瑩撫摸著西裝褲管中的金屬義肢，那冷硬的質感總是一再提醒她，傷害無法回溯，打從車禍發生的那時起，她便不再是一名完好純粹的人類。
顏湘媛饒富興味地問：「但成為賽博格後，妳的身體素質和戰力大幅提升了，為什麼還會離開警界？」
易芙瑩揮手制止。「等等，接下來是我發問的回合。除了定期檢修外，貴公司的員工是否能自由進入元宇宙，與客戶訂製的AI角色互動？」
料想這場交換提問的對談還會持續許久，易芙瑩索性取出櫥櫃中的餅乾，顏湘媛也改口要了一杯濃縮熱美式。
「我個人是不會。」顏湘媛如實回答：「洋子倒是習慣定期進入元宇宙微調數值，觀測AI的言行舉止，但這些都在客戶授權範圍內。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也就是說，妳們並不清楚唐予安AI在梳化室裡遭受的『待遇』嗎？」
「妳指的是什麼待遇？我並不常對麾下技工下指導棋，也不會逐一審核每一份合約。想安裝什麼程式、賦予AI什麼能力，需要什麼特殊功能和服務，都是按客戶的需求去調整的。要知道，RE-LIFE的訂單遍及國內與海外，咱們可沒那個閒工夫。」見易芙瑩的手僵在桌前，顏湘媛果斷搶了距離她最近的果醬餅乾。
易芙瑩本想開門見山，問「那妳知道唐予安真正的死因嗎？」話到唇邊，卻不自覺來個九彎十八拐：「那麼，唐予安AI內建永生卡，十八歲版本的凌律師AI似乎也被植入了類似的程式，這也是客戶端的要求？」
「當然，站在企業主的立場，無端增加這些設定，只會提高維護和升級的成本。」
「所以，妳也不知道他們倆之所以必須『一再刪除特定活動資料』的原因？」
「當然。凌律師的奶奶不是患有失智症，會一再重複相同的話題嗎？如果不刪除對話紀錄，當AI反覆接獲相同的訊息，就會自動提醒用戶：『以上內容您已於某月某日某時陳述過，不必重複提點』，不是嗎？」
短短數秒，萬千思緒閃過易芙瑩腦中。顏湘媛不像說謊，大橋洋子深愛由自己打造的星靈，也不像會放任權貴性騷擾AI化身的女性，她大概無法再從顏湘媛這條線套出更多內幕消息了。
「好吧，我相信，我來回答剛才的問題。」易芙瑩悠悠吐出一口長氣。
【註】
1. 如血液酒精濃度為 0.1，代表每 100 毫升的血液中含有 0.1克的酒精，寫作 0.1 g/dl。當血液酒精濃度為0.060－0.099時，人會變得遲鈍，有歡快感，專注力、邏輯、感知能力顯著降低。
2. 不確定故意（或稱間接故意），規範於刑法第13條第2項：「行為人對於構成犯罪之事實，預見其發生，而其發生並不違背其本意者，以故意論。」
五年前的十二月十六日下著濛濛細雨，易芙瑩記得清楚，那天是尾牙，從餐廳、飯店裡走出來的人們不是微醺，便是酩酊。
路檢點設置在鄰近臺灣大道二段、漢口路一段交叉口，距離長榮桂冠酒店不逾一公里。那裡是宴飲者返家的必經之路，也是夜間交通流量較大的區域。
起初，站在最前方負責指揮和攔停的彭姓警員注意到一輛車行不穩，時而跨越兩個車道的鐵灰色電動車Star Area Max。他立刻舉起指揮棒，用別在胸前的擴音麥克風喊話：「車號ABS-888，請靠右進入臨檢車道！」
駕駛人莊天俊先假意將車頭右偏，靠邊受檢。擔任檢查員的易芙瑩弓身站在車輛右前方，手電筒光束直探車內深處，謹慎地檢視是否有違禁或危險物品。
「唉呀，妳閃得我眼睛都瞎了！」莊天俊皺著眉頭，嘴上不斷催促，左手看似配合地伸向手提包，右手卻暗自移向排檔桿。
下一瞬，引擎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車輪高速向前猛衝，並在柏油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嘷。
「啊──！」猝不及防的易芙瑩並不確定當時出口的是尖叫還是咒罵，只知道有種腥紅黏稠的液體與細雨混合在一起，濕潤了她的身體和視線。
她往後仰倒，視線瞬間變成一片混雜著鮮紅色的灰白。劇痛如同一頭兇猛瘋癲的野獸，狂暴地將她吞噬。
沒有造成立即致死的傷害，要算是最大的幸運。在醫院昏睡的那幾天，她隱約看到幾個朦朧的身影──父母憔悴的面容、同仁擔憂的眼神、長官公式化的安慰、市長走馬觀花的探視、記者窮追不捨的提問。眾人帶著不同的動機和目的，將她淹沒在層層的人海與人聲之中。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誰來保障基層執法人員的安全？」分局指派的發言人帶著演練過的悲憤，在記者會上大聲疾呼。
事發後兩天，輿論幾乎是一面倒地支持警方。莊天俊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高達0.068 g/dl*，公共危險加上妨害公務、故意致重傷害，民眾們未審先判，紛紛賞他無期徒刑的懲罰。媒體有如嗅到血腥的鯊魚，爭相報導這位「紈絝子弟」的荒唐行徑，挖掘他過往種種劣跡。
駱婕紅不甘示弱，接連買通幾位自媒體、名嘴和網軍，同聲譴責臨檢小組的四名成員。
「警察的站位根本有問題！」
「手電筒直射駕駛，難道不會影響視線嗎？這樣的執法方式，是在保護人民，還是在製造危險？」
「勤前教育不足、督導未善盡責任，一向都是如此！」
網紅們的直播聊天室迅速被留言灌滿，滿屏的「+1」、「沒錯」，還有許多人跳出來「經驗分享」，直指警察執法過當。
駱家軍顛倒是非，扭轉乾坤的手法相當高竿，轉眼間，受害者成了加害者，莊天俊搖身一變為無辜的受害公民。
因安裝、養護義肢的費用相當驚人，易家父母有意與莊天俊達成訴外和解，換取高昂的賠償金。乍看之下，他們擁有「拒絕」的選項；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第二種選擇，家貧正是女兒從警的原因，而警職的穩定薪水又不巧是全家唯一的依靠。
「我們主張與有過失。」法庭外，莊天俊的辯護律師面帶笑容，對著蜂擁而至的媒體人員與攝影AI說：「當時，女警員的站位違反了路檢勤務的SOP；再者，手電筒發出的強烈眩光，導致我當事人的視線受阻。這是一件不幸的悲劇，而非故意犯罪。」
分局指派的律師實力不足，無法有效抵擋對手團隊的連番質疑。一審判決五五波，進一步促成輿論倒戈，反向指責警察過失。義憤填膺下，法界泰斗馮遠颺親自披掛上陣，將誤踩油門的胡謅導正為蓄意衝撞的不確定故意*，並援引莊天俊犯後的種種劣跡：自始態度不佳、假造行車紀錄器影片混淆視聽、造謠汙衊前線警員、買通網軍興風作浪等等，建請合議庭從重量刑。
二審如期逆轉，莊天俊不僅需負擔九成肇事責任，審判長更將「過失」罪名提升成「故意」。至於剩下的那一成，仍免不了警察內部習於檢討基層的文化──「應該更謹慎判斷駕駛人狀態」、「應增加反光裝備」、「機動性、靈敏度不足，無法及時迴避危險」──諸多事後諸葛的建議，聽在易芙瑩耳裡，無異於在傷口上撒鹽。
「我並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的，儘管它確實為生活帶來前所未有的便捷。可看在許多人眼裡，我好像是故意讓雙腿斷掉，再來接受善心人士的饋贈。」易芙瑩撫摸著西裝褲管中的金屬義肢，那冷硬的質感總是一再提醒她，傷害無法回溯，打從車禍發生的那時起，她便不再是一名完好純粹的人類。
顏湘媛饒富興味地問：「但成為賽博格後，妳的身體素質和戰力大幅提升了，為什麼還會離開警界？」
易芙瑩揮手制止。「等等，接下來是我發問的回合。除了定期檢修外，貴公司的員工是否能自由進入元宇宙，與客戶訂製的AI角色互動？」
料想這場交換提問的對談還會持續許久，易芙瑩索性取出櫥櫃中的餅乾，顏湘媛也改口要了一杯濃縮熱美式。
「我個人是不會。」顏湘媛如實回答：「洋子倒是習慣定期進入元宇宙微調數值，觀測AI的言行舉止，但這些都在客戶授權範圍內。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也就是說，妳們並不清楚唐予安AI在梳化室裡遭受的『待遇』嗎？」
「妳指的是什麼待遇？我並不常對麾下技工下指導棋，也不會逐一審核每一份合約。想安裝什麼程式、賦予AI什麼能力，需要什麼特殊功能和服務，都是按客戶的需求去調整的。要知道，RE-LIFE的訂單遍及國內與海外，咱們可沒那個閒工夫。」見易芙瑩的手僵在桌前，顏湘媛果斷搶了距離她最近的果醬餅乾。
易芙瑩本想開門見山，問「那妳知道唐予安真正的死因嗎？」話到唇邊，卻不自覺來個九彎十八拐：「那麼，唐予安AI內建永生卡，十八歲版本的凌律師AI似乎也被植入了類似的程式，這也是客戶端的要求？」
「當然，站在企業主的立場，無端增加這些設定，只會提高維護和升級的成本。」
「所以，妳也不知道他們倆之所以必須『一再刪除特定活動資料』的原因？」
「當然。凌律師的奶奶不是患有失智症，會一再重複相同的話題嗎？如果不刪除對話紀錄，當AI反覆接獲相同的訊息，就會自動提醒用戶：『以上內容您已於某月某日某時陳述過，不必重複提點』，不是嗎？」
短短數秒，萬千思緒閃過易芙瑩腦中。顏湘媛不像說謊，大橋洋子深愛由自己打造的星靈，也不像會放任權貴性騷擾AI化身的女性，她大概無法再從顏湘媛這條線套出更多內幕消息了。
「好吧，我相信，我來回答剛才的問題。」易芙瑩悠悠吐出一口長氣。
【註】
1. 如血液酒精濃度為 0.1，代表每 100 毫升的血液中含有 0.1克的酒精，寫作 0.1 g/dl。當血液酒精濃度為0.060－0.099時，人會變得遲鈍，有歡快感，專注力、邏輯、感知能力顯著降低。
2. 不確定故意（或稱間接故意），規範於刑法第13條第2項：「行為人對於構成犯罪之事實，預見其發生，而其發生並不違背其本意者，以故意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