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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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5
半掩上事務所大門,正當易芙瑩想趴在辦公桌上小憩片刻時,窗縫的冷風猛然灌入,激得她一陣哆嗦。緊接著,鳥鳴般的門鈴響起,她唯有不情願地起身相迎。
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有幾分熟悉,卻意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現身的人。
「妳好,兩位律師在嗎?」
易芙瑩逼自己擠出一抹虛以委蛇的營業用微笑。「妳好,顏老闆。要進來坐一下嗎?算算時間,他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顏湘媛還以一笑,徑直走向長沙發的正中央,從容坐下。今天的她少了幾分職場強人的氣勢,只穿了樣式簡單的襯衫與淑女長褲。「兩位律師的諮詢費,一小時是六千元;而妳個人的諮詢費,能以五折計價嗎?」
易芙瑩笑容一僵,眉梢微挑。問她?這倒是出乎預料。顏湘媛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表面上,她不動聲色,腦中的算盤卻已撥得噼啪作響。
「羅律師限時特價五千元,至於我──價碼慢慢商量。」易芙瑩轉身走向咖啡機,並從櫥櫃裡取出客用咖啡杯,雖然不怎麼情願。
唐予安一案多少使凌一志與顏湘媛、大橋洋子,以及她所創立的「RE-LIFE」生出幾分嫌隙,連帶影響了易芙瑩對於她、大橋,還有曾經的實習生──凌一澄的評價。
「妳別忙,我有帶水。」顏湘媛指著自己的隨行杯。
易芙瑩在顏湘媛的斜對角坐下,儘管面對的是跨國企業的掌舵者,她仍不失沉穩。警察時期,她見過的高官、議員、媒體人士不計其數,權勢滔天的家族也層出不窮,只是這樣的場面,確實是久違了。
顏湘媛從愛馬仕寬口水桶包中取出一份紙本資料和一張微縮晶片,道:「這是前幾天發生飛天車事故的車款──Sky Area X的前身,自駕車『Earth Areaα』的設計瑕疵和事故紀錄。當年,我費了好些功夫才拿到這些數據;只可惜,當年還沒有凌一志律師。」
「但當年有他的師傅,睿達事務所所長馮遠颺,而且,與其把希望寄託在沒有合作關係的律師身上,不如交給媒體發揮。」咖啡機響了,易芙瑩起身去取她為自己泡的抹茶拿鐵。對著杯沿奶泡輕吹兩口氣的動作含有隱微的送客意味,不知顏湘媛有否察覺。「我不喜歡繞著圈子說話,妳替凌家人來到這裡,想必有自己的理由;況且,羅律師也還沒接到凌威強先生的委託。」
依她推斷,凌家長輩有意委任凌一志主導車禍案件的刑、民事訴訟,但凌一志出於私怨,想將案件轉介給羅伯特處理。
無論是凌一澄先聯繫顏湘媛,還是顏湘媛主動接觸凌一澄,雙方都心知肚明——顏湘媛的未婚夫全聖勳,正是死於同一家車廠生產的自駕電動車事故。
現下光警察分局、交通部民航局和市政府交通局三方牽涉其中就已經十足混亂,如果凌家人還想主張車廠疏失,案件將會演變成一場訴訟上的多方角力。專家證人的傳訊、現場勘驗、數據測量、航權劃分的爭議、監管責任的拉鋸,每一環節都可能耗時數月,甚至數年。
「當年,警方、車廠與媒體把事故的肇因,都歸咎於聖勳的不正當駕駛和粉絲追車,完全忽略了車子本身的感知系統過於遲鈍。」儘管事隔多年,重提往事時,顏湘媛的眼底仍泛著哀傷的波光。
「妳的意思是,這次事故不全是警察突然切入民用車道,再加上凌一愷車速過快,就連飛天車設計失當,也得算上一筆?」
「不錯,不需要我解釋太多,這就是我喜歡妳們的原因。」說著,顏湘媛優雅地翹起右腿。「其次,依照妳過往對警察的理解,他們十之八九會抓住後兩者,把責任徹底甩鍋,最少,也會讓傷者自付百分之五十的肇責。」
易芙瑩表面不露分毫,思緒卻已如潮水般反覆翻騰。「這些我都清楚,這就是警界慣常使用的手法。這案子要真複雜起來,光鑑識就得花到半年以上,每開一次庭,至少都間隔三個月,一審粗估耗時兩年,定讞則要五年,之後,可能還有不少次更審。若把這整個時程,套用到學生時代出了重大車禍的凌律師身上,都夠他從植物人變成超展開律師了。」
調查審理期間,會歷經政務官卸任、警察局長官輪調,經手的檢察官與法官也會調職或升遷。對於當事人最好的方式,往往不是找出肇因、釐清責任歸屬,而是儘早和解,拿到醫療照護所需的補償金。
「對,但這一次,我不想就這樣算了。警察的倉促結案、官員的爭功諉過、車廠的欲蓋彌彰,我都想一併處理。」顏湘媛壓低下巴,音調沉了八度。
易芙瑩喝乾杯底的最後一口拿鐵,聳肩輕嘆。「要不要算了,應該詢問當事人意見,而不是無關的第三者自己說了爽。」
顏湘媛側過身子,拿出一紙信封袋,裡面裝的並不是現鈔,而是一小塊加密金融晶片。「考慮到這案子牽連甚廣,凌律師的報價或許不便宜。所以,我自願幫凌家人出這筆錢,三十萬。」
三十……易芙瑩瞠大了眼睛,就連唐予安的案子,凌一志最終也只收了趙傑生十二萬。
「此外,我還查到了一件事。」顏湘媛仍把信封拿在手上,而不是直接放到大理石長桌上。「造成妳雙足盡廢的元兇,現任交通局局長的前議員駱婕紅,她兒子莊天俊所駕駛的『Star Area』正是Sky Area的姊妹款。」
一股火氣自易芙瑩胸口徐徐升起,她早有預感,顏湘媛有意拿賽博格雙足大做文章。若只想委任律師,何必大費周章找自己說話?
「有意思。不過,我的事故與車廠、車款無關,完全是莊天俊素行不良。如果,妳覺得我的經驗能成為這件案子的助力,那是絕對行不通的。」儘管話中藏刺,易芙瑩的聲調卻冷漠得不帶一絲起伏。「與其把三十萬花在聘僱律師上,還不如拿去補貼裝設義肢和養護的費用。」
顏湘媛前傾身子,雙眼如鷹隼般銳利。「我個人與凌一愷並沒有私交,沒有幫忙的義務,如果不能打擊警方和車廠,我就不會蹚這渾水。」
「妳沒有私交,我也沒有,再說……」易芙瑩欲言又止。
凌一澄造訪事務所時,她無意間看見凌一愷虐待凌一志AI的錄像,就如華言高層聯手欺侮唐予安AI那般。這種人,她自然無法全心全意提供協助。
她想續杯,甫一起身,下肢便傳來義肢發出的咯啦咯啦。
顏湘媛偏著頭打量。「妳的義肢相當精良,是駱婕紅出資的嗎?不,我記得她對著鏡頭聲淚俱下,說兒子固然不該酒駕,但警方更不該執法過當,讓兒子受傷。」
「過當個屁!」易芙瑩臉色驟變,發出的音量之大,連她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他兒子只是在被拖出車外,壓制在地的時候,受了一點皮肉傷罷了,被他撞的我可是當場沒了雙腿。要不是法院判決,做戲成性的駱婊子分文也不肯出,她說:『警察不都有傷病互助金?用那個抵一下就好啦。』」
「哇嗚。」顏湘媛忍不住驚嘆。
「為了避免資源壟斷,單警最高只能請領五十萬元,也就是這回警局願意支付的碳纖維複合義肢的費用而已。」易芙瑩連喘幾口大氣,強逼自己盡快恢復冷靜。
就算她把從警時期的存款全部搭進去,也僅夠讓義肢升級為鋼材強化款,外加支付兩年的後續維修費用。
正當山窮水盡時,一位長年捐款的慈善家出現了,這人的名字叫作馮遠颺。
顏湘媛定睛觀察易芙瑩的反應,說:「我讀了幾篇當年的追蹤報導,鈦合金下肢與腦機介面的適性最好,手術負擔也最小,從零加速到時速五十隻要五秒,危難時候,還可以踢出不下於快打旋風˙春麗的百烈腳。」
易芙瑩輕慢一笑。「沒錯,顏老闆說得挺好,怎麼不去說服凌一愷?他不願意裝設賽博格義肢,不就遂了警方和車廠的意?都不用賠,落得輕鬆。」
顏湘媛並不想正面接招,直管反問:「我倒覺得妳也挺厲害,為什麼不當律師,而要屈居於他人手下?」
「我註定是無法成為律師的,儘管馮老願意出資讓我唸研究所。」易芙瑩迅速止住怒意滿盈的淺笑,恢復為慣有的冷靜淡漠。「因為,有道德潔癖的我,永遠只會站在被害者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