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3
本章節 2835 字
更新於: 2025-06-25
為了避開凌家人慣常出現的星期三和星期六，凌一志特地選在星期五早上造訪凌姜秀芳女士入住的清福療養院。站在療養院的黃銅雕花大門前，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我這個樣子會不會很奇怪？」他詢問身旁的羅伯特意見，同時神經質地整理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淺藍色學院風外套。
「很自然，很有學生的感覺。」羅伯特點點頭，他今天的角色是啟聰學院的輔導老師。
凌一志按照易芙瑩的提議，參考十八歲的凌一志AI外型，打扮成一位剛從高校畢業的學生——圖案T恤、色塊拼搭牛仔褲、帆布鞋、牛津布後背包，頭髮也刻意弄得凌亂有型。
與奶奶的會面，應當循序漸進，第一次見面時，宜以「車禍發生前後」的形象登場，再逐次微調，慢慢修正成現在的樣貌。
給予建議的易芙瑩並未隨行，她留守事務所，負責接聽電話與收發郵件，並應對任何可能的突發狀況。
凌一志與羅伯特一走入大廳，一位服務人員立即迎了上來：「您好，請問是來探視的嗎？」
「對，凌姜秀芳女士。」凌一志說：「我昨天有打電話過來。」
服務人員退回櫃台查閱電腦紀錄，眉頭微微皺起：「有看到您的預約了，但凌姜女士的歷次訪視記錄中，好像沒有您的資料？」
「我叫凌一志。」他掏出證件，擠出一彎僵硬的微笑。「剛從國外回來，就想順路來探望奶奶。」
他拿的是並未註記為賽博格，當年未及繳回高中的學生證。相貌雖與現在相去無多，但照片上那位邊緣智能的孩子，顯然多出一股稚氣未脫的傻勁。
服務人員仔細檢查了證件，儘管滿腹疑惑，還是點了點頭：「請等一下。編號護C，帶205室A床下樓。」
「她有失智症。」服務人員猜測凌一志是第一次前來，好心地提醒：「雖然偶爾會恢復正常，但泰半時候都認不出家人。家人說，她進入元宇宙時還比較清醒。有時候，她會對著家人和我們喊：『今天是不是要去小志那裡？他是不是都沒長高、長肉啊？我真該買隻全雞，好好幫他補一補……』之類的。我想，你應該就是她口中的小志。」
「呃，是啊。」凌一志吐了吐舌，心想凌一澄也真糊塗，竟然忘了為AI編寫模擬真人的「成長」程式。
一架特用型看護AI推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從電梯門走了出來。人型AI的金屬手臂纖細修長，動作精準卻不失溫柔，輪椅上的老婦目光茫然，直直瞅著窗外。
「奶奶？」凌一志走上前，輕聲呼喚。對於這位老婦，他還真的無法憶起更多細節。
老婦人緩緩轉過頭來，眼神中乘載著濃烈的困惑：「你是誰？」
「我是小志啊，奶奶，您最愛的孫子。」凌一志靠近輪椅，唱起元宇宙中的他最常為她表演的歌曲——彼得潘樂團的〈幸福笨小孩〉。
老婦人瞇長眼睛打量他。「小志？不對，小志還沒長大呢，你看起來太老了。」
凌一志的心沉了下去。
這幾年的律師生涯，多少消磨了他的青春，催熟了他的外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展現一張軟體生成的啟聰學校入學通知書。「奶奶，妳看！我真的是小志，我考上大學了。今天，我的指導老師還陪我一起來探望妳。」
羅伯特輕輕頷首，聲音和表情僵硬依舊：「女士您好，我是凌一志同學的指導老師，敝姓羅。」
老婦人雙目一亮，皺紋縱橫的面容漸而綻放出燦爛的神采。「真……真的是小志？很好，很好！你上大學了，都這麼大了！」
她枯瘦的雙臂緊按著輪椅扶手，身體微微前傾，掙扎著想從輪椅上起身，擁抱面前的孫子。看護AI立即伸長機械臂，凌一志連忙上前，羅伯特也靠近支援，兩機一人小心翼翼地輕扶住她的肩膀，幫助老婦人站起身來。
凌一志有些感動，說：「奶奶，可惜我以後得天天去學校，不能常來看妳。」
老婦人輕拍著他的手背。「沒關係，你好好讀書，好好學技術。將來，做個有用的人，這樣就不怕被人欺負了。」
凌一志小心抬放她的胳臂，協助她穩妥地坐回輪椅上。「妳放心，奶奶，當今當世，早已沒人敢再欺負我。如果有，羅老師會保護我，我也會告死他。」
羅伯特附和：「是的，我會保護凌一志同學，也會協助他提起訴訟，請女士放心。」
「好、好，有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凌一志提議：「奶奶，我推妳到外面遛一遛好嗎？」
「好哇，當然好啊。」老婦人開懷大笑起來。
他們緩緩穿過療養院明亮的走廊，來到種植梔子花和馬櫻丹的庭院。一人二機交換推著輪椅，避開每一處不平的路面，聽老婦人斷續講述著那些他們不記得的，或許也未曾存在過的往事。整整繞了院子三大圈，她依然意猶未盡地絮絮叨叨。
第三度經過大門口時，凌一志背後突然傳來一句叫喚：「一隻？」
他猛然回頭，只見凌威勝隻身前來，臉上盡是難以掩飾的驚訝。
空氣瞬間凝結成冰，吹在身上的秋風竟有幾分料峭刺骨。
「老爸……」稱謂語像是卡在喉嚨裡，凌一志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凌威勝慢慢走近，盯著兒子一身大學生的打扮，眉頭忍不住擰成八字型：「這個時間，你……不是應該在上班嗎？」
「呃。」凌一志吞了口口水。「我現在自己出來開事務所，不在馮老那邊做事了，所以，時間上比較自由。」
「這樣啊……明天是你爺爺忌日，所以我提前一天來看你奶奶。」凌威勝抿了抿唇，目光閃爍。凌一志知道他想詢問家事聲請狀的事，但礙於奶奶在場，總是不好啟齒。
「原來如此，爺爺走了。」凌一志點點頭，語調極為平緩。「算起來，我離家也快十年了。」
凌威勝望向兒子的眼睛，又迅即將視線挪開。「這麼多年來，你從沒來過療養院。今天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能實踐承諾，才特地過來的嗎？」
凌一志無法否認，他甚至還讓羅伯特啟用錄影模式，想作為呈交給法院的證據。「對，我明知奶奶一直對我很好，別人欺侮我時，她總是罩著我，幫我教訓那些鄰家的野孩子。始終找不回童年的記憶，我很抱歉。」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刪掉它……」
「你們認知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凌一志加重了咬字，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間奮力擠出：「唐予安為什麼要抹除自己的AI？因為，媒體報導、社交平台、通訊軟體等等，只會彰顯出一個人最好的一面。每一張照片、每一段影像、每一則記錄，都是千挑萬選的結果。十八歲的凌一志AI太完美了，他沒有脾氣，怎麼挨打都不會還手，怎麼挨罵都不會還口；他也不會感到疲累、倦怠、乏味，同一件事，縱然奶奶講了十萬八千次，他都能大笑、拍手，給予極為正面的回應。我辦不到，我相信車禍前的我也辦不到。」
「但你奶奶她還是……」
「我知道，她依然需要一個完美的『小志』。」凌一志發現自己的嗓音在震顫著。「但是，以後這個完美的十八歲的我，請讓我自己來扮演。請務必，讓我自己繼續演下去。」
凌威勝垂首，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你知道失智症患者在發病以後，通常還有十幾年的壽命嗎？」
「知道。」
凌姜秀芳是在凌一志正式取得律師執照的三年前被診斷出失智症的，也就是說，他至少還必須持續扮演「十八歲的自己」七年。
凌威勝眨著眼睛，點頭再三。「好吧……那麼，下一次，我們選一天，跟你哥哥、媽媽一起來。要演，我們全家人一起演，比較逼真，你奶奶看到大家全到，也會比較開心。」
「好。」凌一志應允。這輕輕一字，猶如一顆希望的種子，悄悄地落入土壤裡。
他口袋裡有一張微縮晶片，裡面儲存著凌一志AI長年來遭受欺凌的影片。本來他想交給父親，作為要挾雙親、捍衛自我的籌碼；但此刻，看著輕哼童謠的奶奶，以及父親眼角和鬢邊的風霜，有些事，好像也不是真的無法退讓。
「我這個樣子會不會很奇怪？」他詢問身旁的羅伯特意見，同時神經質地整理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淺藍色學院風外套。
「很自然，很有學生的感覺。」羅伯特點點頭，他今天的角色是啟聰學院的輔導老師。
凌一志按照易芙瑩的提議，參考十八歲的凌一志AI外型，打扮成一位剛從高校畢業的學生——圖案T恤、色塊拼搭牛仔褲、帆布鞋、牛津布後背包，頭髮也刻意弄得凌亂有型。
與奶奶的會面，應當循序漸進，第一次見面時，宜以「車禍發生前後」的形象登場，再逐次微調，慢慢修正成現在的樣貌。
給予建議的易芙瑩並未隨行，她留守事務所，負責接聽電話與收發郵件，並應對任何可能的突發狀況。
凌一志與羅伯特一走入大廳，一位服務人員立即迎了上來：「您好，請問是來探視的嗎？」
「對，凌姜秀芳女士。」凌一志說：「我昨天有打電話過來。」
服務人員退回櫃台查閱電腦紀錄，眉頭微微皺起：「有看到您的預約了，但凌姜女士的歷次訪視記錄中，好像沒有您的資料？」
「我叫凌一志。」他掏出證件，擠出一彎僵硬的微笑。「剛從國外回來，就想順路來探望奶奶。」
他拿的是並未註記為賽博格，當年未及繳回高中的學生證。相貌雖與現在相去無多，但照片上那位邊緣智能的孩子，顯然多出一股稚氣未脫的傻勁。
服務人員仔細檢查了證件，儘管滿腹疑惑，還是點了點頭：「請等一下。編號護C，帶205室A床下樓。」
「她有失智症。」服務人員猜測凌一志是第一次前來，好心地提醒：「雖然偶爾會恢復正常，但泰半時候都認不出家人。家人說，她進入元宇宙時還比較清醒。有時候，她會對著家人和我們喊：『今天是不是要去小志那裡？他是不是都沒長高、長肉啊？我真該買隻全雞，好好幫他補一補……』之類的。我想，你應該就是她口中的小志。」
「呃，是啊。」凌一志吐了吐舌，心想凌一澄也真糊塗，竟然忘了為AI編寫模擬真人的「成長」程式。
一架特用型看護AI推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從電梯門走了出來。人型AI的金屬手臂纖細修長，動作精準卻不失溫柔，輪椅上的老婦目光茫然，直直瞅著窗外。
「奶奶？」凌一志走上前，輕聲呼喚。對於這位老婦，他還真的無法憶起更多細節。
老婦人緩緩轉過頭來，眼神中乘載著濃烈的困惑：「你是誰？」
「我是小志啊，奶奶，您最愛的孫子。」凌一志靠近輪椅，唱起元宇宙中的他最常為她表演的歌曲——彼得潘樂團的〈幸福笨小孩〉。
老婦人瞇長眼睛打量他。「小志？不對，小志還沒長大呢，你看起來太老了。」
凌一志的心沉了下去。
這幾年的律師生涯，多少消磨了他的青春，催熟了他的外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展現一張軟體生成的啟聰學校入學通知書。「奶奶，妳看！我真的是小志，我考上大學了。今天，我的指導老師還陪我一起來探望妳。」
羅伯特輕輕頷首，聲音和表情僵硬依舊：「女士您好，我是凌一志同學的指導老師，敝姓羅。」
老婦人雙目一亮，皺紋縱橫的面容漸而綻放出燦爛的神采。「真……真的是小志？很好，很好！你上大學了，都這麼大了！」
她枯瘦的雙臂緊按著輪椅扶手，身體微微前傾，掙扎著想從輪椅上起身，擁抱面前的孫子。看護AI立即伸長機械臂，凌一志連忙上前，羅伯特也靠近支援，兩機一人小心翼翼地輕扶住她的肩膀，幫助老婦人站起身來。
凌一志有些感動，說：「奶奶，可惜我以後得天天去學校，不能常來看妳。」
老婦人輕拍著他的手背。「沒關係，你好好讀書，好好學技術。將來，做個有用的人，這樣就不怕被人欺負了。」
凌一志小心抬放她的胳臂，協助她穩妥地坐回輪椅上。「妳放心，奶奶，當今當世，早已沒人敢再欺負我。如果有，羅老師會保護我，我也會告死他。」
羅伯特附和：「是的，我會保護凌一志同學，也會協助他提起訴訟，請女士放心。」
「好、好，有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凌一志提議：「奶奶，我推妳到外面遛一遛好嗎？」
「好哇，當然好啊。」老婦人開懷大笑起來。
他們緩緩穿過療養院明亮的走廊，來到種植梔子花和馬櫻丹的庭院。一人二機交換推著輪椅，避開每一處不平的路面，聽老婦人斷續講述著那些他們不記得的，或許也未曾存在過的往事。整整繞了院子三大圈，她依然意猶未盡地絮絮叨叨。
第三度經過大門口時，凌一志背後突然傳來一句叫喚：「一隻？」
他猛然回頭，只見凌威勝隻身前來，臉上盡是難以掩飾的驚訝。
空氣瞬間凝結成冰，吹在身上的秋風竟有幾分料峭刺骨。
「老爸……」稱謂語像是卡在喉嚨裡，凌一志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凌威勝慢慢走近，盯著兒子一身大學生的打扮，眉頭忍不住擰成八字型：「這個時間，你……不是應該在上班嗎？」
「呃。」凌一志吞了口口水。「我現在自己出來開事務所，不在馮老那邊做事了，所以，時間上比較自由。」
「這樣啊……明天是你爺爺忌日，所以我提前一天來看你奶奶。」凌威勝抿了抿唇，目光閃爍。凌一志知道他想詢問家事聲請狀的事，但礙於奶奶在場，總是不好啟齒。
「原來如此，爺爺走了。」凌一志點點頭，語調極為平緩。「算起來，我離家也快十年了。」
凌威勝望向兒子的眼睛，又迅即將視線挪開。「這麼多年來，你從沒來過療養院。今天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能實踐承諾，才特地過來的嗎？」
凌一志無法否認，他甚至還讓羅伯特啟用錄影模式，想作為呈交給法院的證據。「對，我明知奶奶一直對我很好，別人欺侮我時，她總是罩著我，幫我教訓那些鄰家的野孩子。始終找不回童年的記憶，我很抱歉。」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刪掉它……」
「你們認知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凌一志加重了咬字，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間奮力擠出：「唐予安為什麼要抹除自己的AI？因為，媒體報導、社交平台、通訊軟體等等，只會彰顯出一個人最好的一面。每一張照片、每一段影像、每一則記錄，都是千挑萬選的結果。十八歲的凌一志AI太完美了，他沒有脾氣，怎麼挨打都不會還手，怎麼挨罵都不會還口；他也不會感到疲累、倦怠、乏味，同一件事，縱然奶奶講了十萬八千次，他都能大笑、拍手，給予極為正面的回應。我辦不到，我相信車禍前的我也辦不到。」
「但你奶奶她還是……」
「我知道，她依然需要一個完美的『小志』。」凌一志發現自己的嗓音在震顫著。「但是，以後這個完美的十八歲的我，請讓我自己來扮演。請務必，讓我自己繼續演下去。」
凌威勝垂首，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你知道失智症患者在發病以後，通常還有十幾年的壽命嗎？」
「知道。」
凌姜秀芳是在凌一志正式取得律師執照的三年前被診斷出失智症的，也就是說，他至少還必須持續扮演「十八歲的自己」七年。
凌威勝眨著眼睛，點頭再三。「好吧……那麼，下一次，我們選一天，跟你哥哥、媽媽一起來。要演，我們全家人一起演，比較逼真，你奶奶看到大家全到，也會比較開心。」
「好。」凌一志應允。這輕輕一字，猶如一顆希望的種子，悄悄地落入土壤裡。
他口袋裡有一張微縮晶片，裡面儲存著凌一志AI長年來遭受欺凌的影片。本來他想交給父親，作為要挾雙親、捍衛自我的籌碼；但此刻，看著輕哼童謠的奶奶，以及父親眼角和鬢邊的風霜，有些事，好像也不是真的無法退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