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5:「我不是自願成為賽博格。」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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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5
稍事休息過後,易芙瑩著手處理事務所的電子和紙本郵件。
在見到電子信箱內,未讀取且寄件時間最早者的署名為凌一澄時,她的眼皮和心臟同時抽了一下。
寄件者:凌一澄
主旨:關於〈家事聲請狀〉
「小志,首先恭喜你在唐予安AI一案中順利告捷。儘管對方提起抗告的機率不低,但如果是你,應該不會有問題。
昨天,我們收到法院寄來的書狀,你提到想抹消自己的十八歲AI。跟爸媽的想法比起來,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凌一澄列了兩串電話號碼,一為手機,一為網路電話。
「儘管在你賽博格化之後,家裡發生了許多不太愉快的事,但還請不計前嫌,儘快與我聯絡。另外,別再封鎖家人的號碼了,爸媽不排除提交奶奶與你的十八歲AI相處的錄影片段作為證據,甚至,也開始考慮聘請律師。」
易芙瑩托起腮幫子,推敲凌一志的家庭關係。乍看之下毫無心機的文字,在在都是昭然若揭的親情勒索。她可以一鍵轉發給凌一志,也可以保持緘默,把信件轉交給本案的代理律師羅伯特來處理就好。
她發現還有一封同樣來自凌一澄的信,時間是早上八點多。
「小志,我打了五通電話過去,但你都沒接。
看到新聞了嗎?今早駕駛飛天車被撞的人,就是我們的堂哥凌一愷,不知你還有沒有印象?小時候我們三個常玩在一起。他正在醫院急救,情況不太樂觀。外傷的部分,分局長表示願意全額支付醫藥費,但究竟該由駕駛的警員負擔,還是下令加速追緝的帶班長官、派出所、三分局、還是市警局來承擔,他們仍然爭論不休。
其中,最棘手的當屬賽博格義肢的問題……
警方只承諾支付基本款——奈米碳管複合質料,雖然輕巧,但感知系統與肢體的協調性不足,也缺乏大腦的即時性回饋。伯伯他們希望至少能裝設植入電子介面的鈦合金義肢,或者我們自費,替換成奈米神經網路,但價格是基本款的十倍以上。錢的話,我們可以想辦法籌措,或設法聯絡一些公益團體……」
易芙瑩揉著髖部,斜著眼繼續閱讀郵件。這傢伙寫了洋洋灑灑一大堆,只提到自家堂哥有多麼痛苦、可憐、危急,就是沒明講到底想要凌一志怎麼做。
律師很有錢,所以應該要贊助堂哥的義肢裝設費?
還是想要委任凌一志幫忙打官司?肇事逃逸?過失傷害?國賠訴訟?這麼重要的事,竟然隻字未提。
一會兒後,她決定先喚事務機:「幫我列印出來!」凌一志想怎麼做,不是她該置喙的,就交由本人來決定吧。
事務機列印的聲音還沒止歇,電子信箱又響了一聲提示。又是凌一澄,易芙瑩扶額嘆氣,點開郵件,並設定顯示給寄件人看的狀態為「尚未讀取」。
主旨:堂哥醒來了!
「小志,堂哥剛剛短暫醒來,他只說了一句話:『我不要變成賽博格!』
你能過來勸勸他嗎?
成為賽博格並不是壞事,這一點,你是最知道的吧?當今的腦機介面技術已經能讓義肢近乎完美地與大腦同步,就像自己真正的肢體一樣,甚至能超乎人類既有的感知和極限,達到肉身無法實現的敏捷性和強韌度。對他來說,這並不是變成『機器人』,而是獲得重生的機會。
堂哥應該只是驚嚇過度,才出現這樣的反應的,如果由你來勸說……」
後續,又是一連串零碎的請求、期望語與傷勢描述。
每讀一段,易芙瑩的怒意就愈加熾烈。
但她心裡明白,讓自己動怒的並不是這位未曾謀面的哥哥,也不是這封信請託的內容,而是記憶深處某些不足為他人道的過往。
中午時分,凌一志站在樓梯間探頭,打量樓下的動靜。他身上仍穿著睡衣,腳上踏著藍白色室內拖鞋。
「羅伯特,早午餐吃什麼?」
羅伯特走上前,回答:「燙青菜、三色豆炒飯,還有昨晚剩的蕃茄蛋花湯。」
易芙瑩雙手抱胸,慢步走到樓梯口。「大律師,你還知道起床喔?」
「有個陌生號碼一直打電話進來,我沒接到。」凌一志揉了揉眼睛。「他留了文字訊息,說下午兩點要過來。」
「那人有自報姓名嗎?」易芙瑩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ID的英文拼字是『Cheng Yi Ling』,以中文來說,應該是『程依玲』吧。」凌一志語氣平淡,似未察覺出什麼異常。
易芙瑩心中警鈴大作,如將Cheng Yi Ling這三個音節倒轉過來,就會變成Ling Yi Cheng(凌一澄),她只能祈禱是自己多慮了,不知,凌一志是否願意與闊別已久的親哥見面。
午後一時四十分許,一輛平價版的電動機車在事務所門口停下。駕駛是名年約三十的男子,身上穿著樸素的藍色襯衫搭配卡其長褲。
「請問所長在嗎?」男子聲音溫和,禮貌地對易芙瑩與羅伯特點頭致意。
「是預約的客人嗎?」著裝完畢的凌一志看著大門,神情中帶著幾分確信,似乎早已預料到來者是誰。「如果是家裡的事……就請我的律師來跟你談吧。」
易芙瑩略感驚訝,凌一志今天還沒接近辦公桌,應該還沒看到列印出來的資料。但以他喜歡躺在床上滑手機的習性,很可能已經讀過那三封轉發的郵件。
凌一澄臉上掛著難以解讀的微笑,親切中摻雜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如果,你不想和我面對面談話也不打緊,但在調解庭上,我們還是得見面的……」
凌一志邁步轉入客廳,開門見山地說:「我先問你的來意,是關於堂哥的案子,還是我的十八歲AI?」
「都有。」凌一澄止住笑容,替換成一個落寞的表情。「如果是堂哥的事,你就會耐心聽完嗎?」
凌一志搖頭。「恐怕不會。」
「為什麼?」
「在提交聲請狀前,我料想你們一定會拿出奶奶與AI化身交流的畫面,請法官看在奶奶來日無多的份上,延長AI的保存年限。所以,我請羅伯特幫忙蒐集對我有利的證據。」
凌一志朝電視拍了兩聲響掌,螢幕瞬間亮起藍光。
「連接元宇宙,調出SWEET HOME的歷史錄像清單。」他說。
「臉部辨識、聲紋驗證完畢,登入中。」電子合成的女聲立即回應。
三秒後,畫面切換至元宇宙中,十八歲的凌一志AI所居住的「SWEET HOME」外觀。清單一共有十多段影片,時間跨度從十年前到三個月前。
他點開第一段,時間標註為:1180327。
一名衣著光鮮、舉止倨傲的年輕人闊步走進交誼廳,正是凌一愷的虛擬化身。
十八歲的凌一志以微笑迎接,然而凌一愷卻不由分說地抄起拳頭,一再砸向他的面門,並順手抓起屋內的板凳與瓶罐,一股腦兒朝他的頭顱與臂膀招呼過去。
「智障就該一輩子當個智障!」凌一愷高聲咆哮,語調充滿憤怒與不甘:「為什麼換了顆腦袋,就能考上台大,還是榜首?這還講不講天理!」
拳腳不止,咒罵聲不歇,一連持續了十餘分鐘。十八歲的凌一志沒有反抗,只是蹲下身,雙手抱頭,一聲不吭地承受著。
螢幕外,凌一志冷冷開口,宛如一切與他毫無關聯:「我並不是完全沒有過往的記憶,只是很淡薄,很模糊。調取兒時的記憶,就像掀開一層層半透明的簾子,去窺視藏在最裡面的人們的故事。那些片段、情緒和知覺,都不屬於現在的我,而是另一個陌生人的人生。」他停頓片刻,深深吸進一口大氣。「但這當中,我難得記得清楚,也能深刻感知到這是確確實實發生在我身上的,是十五歲國中畢業那年,我考不上大同區的啟聰學校的這件事。入學門檻,也就是智障者的得分必須在七十以下,但我拿了七十八。正當我沾沾自喜,告訴堂哥我考得比前次好時,他生氣了。他一手抓住我的頭,一手死命搥打,邊打邊罵:『你要笨,就笨得徹底一點!去唸政府補助的智障學校,才不會花到家裡的錢。』他大概以為動粗,就能讓我變得更笨吧……」
孰料,車禍成了翻轉人生的變數,凌一志非但沒變成智障,反倒在一夕之間攀上了人間頂峰。
「正巧,新聞畫面拍到他的證件照,才讓我想起元宇宙內施暴者是誰,還連帶喚醒許多回憶。表面上,我們親密無間,有過同蓋一件被子、同吃一碗刨冰的感情,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建立在兄恭弟卑,一種宰制和服從的不對等關係之上。堂哥自小就愛慕虛榮,凡事都要擁有最好,凡事都要搶當上第一,稍微不順心,他便會勃然大怒。最新型的飛天車才剛上市,他就搶先預購,無視專家『用安全換速度』的提醒。」
凌一澄的臉色驟變。「可是,他如果使用質料不佳的賽博格義肢……」
「賽博格乍看優異,但在一般人眼中,還是一種有別於正常人的『殘疾人士』。」凌一志斬釘截鐵地說:「他不是不願意強化自己的身體,而是不願意承受異樣眼光。與其在所有證件上加註『賽博格』身分,他倒寧願裝設傳統義肢。」
凌一澄低下頭,許久才抬起眼眸:「那麼,奶奶那邊呢?她已經習慣每星期三、六都要到那間屋子裡,親親你、抱抱你了。」
凌一志垂下眼簾,神色淡漠。「很可惜,我對她印象不深。正如我在狀紙最末段所寫,我願意『親自』過去療養院探望她,一個月至少一次。如果,你們認為這麼做還不夠,一週一次也可以。」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凌一澄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要是,你真的不想接堂哥的案子,就幫大伯介紹一個值得信賴的好律師吧……」
凌一志直覺想到馮遠颺和陳亮勤,但下一個瞬間,又覺得似乎不該把燙手山芋向外推。遲疑了一會,決定回答:「本所還有一位羅伯特律師。」
易芙瑩適時遞上羅伯特的名片,凌一澄接過,看了兩眼,平整地收進上衣口袋裡。
「我會先和伯父、伯母商量。」簡短道別後,他轉身離去,腳步比來時稍慢了些,似是遲疑,似是不捨。
桌上,那杯特別為他泡好的阿拉比卡咖啡依舊原封不動,連一毫升都沒有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