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長陽眾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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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4
長陽之聲,非鑼鼓喧天,亦非百戲爭奇,而是細水長流的自說自話。

這城中的人,不需旁人點破,自己便能把自己說服,把真話嚼成紙漿,再吐成彩色紙鶴,懸在簷下,自覺喜氣。

趙逍遙清晨起身,發現客棧門口張貼一紙公文,標題為:

【昭陽禮部瓜言司通告:關於實施《個人言論信用等級制度(試行)》的通知】

細則密密麻麻,歸根結底四個字:「話要管好」。

凡昭陽國子民,自十四歲起便須註冊「共識積分卡」,每言一詞皆有評分,由專設「言評司」打分,標準如下:

點贊率高者,稱「共鳴之言」;

質疑性話語,為「建議待定」;

批評或負面言論,記為「情緒波動」;

若多次「情緒波動」未調解者,轉入「表達風險等級一類觀察名單」。

趙逍遙喃喃:「這不是叫人閉嘴,是叫人練成啞巴說書人。」

隔壁客棧老闆聽見,連忙擺手:「噓!別說『啞巴』,得說『沉靜表達型群體』!」

趙哈哈笑,老闆卻並未跟著笑,只默默補了句:「你這話,扣三分。」

長陽街頭近來興起「共識儀式」,每日晨曦之初,居民需至坊間「語堂」簽到,朗讀三段《共識日引》,例如:

「我們生活在一個聲音多元卻意志統一的偉大時代。」
「我們珍視不同表達方式中隱藏的主旋律。」
「我們相信表面波動下的深層穩定力量。」

讀完還要自拍上傳,「自動評分器」依據你表情管理打分。

趙逍遙目睹一婦人朗誦時一度抽泣,系統即報:「表情偏離共識期望,暫扣5分,請至言語回溫處復核。」

他抬眼望去,那「言語回溫處」就是街角一間茶攤,標語寫著:

「我們不評判情緒,但我們矯正表達。」

有人低聲問老闆:「那我要是真的憤怒呢?」

老闆笑道:「我們有『符號替換服務』。你憤怒時可說:『我內心燃燒著進步的渴望』。」

趙點頭:「原來如此,連怒火都需打傘裝飾。」

「共識積分卡」還有「年度審核」制度,每年十二月,各人口述一年發言自評,配以觀眾評分。

趙逍遙無意中闖入一處「語審現場」,見一中年男子正低頭背誦:

「今年我共發言八十二次,涉及內容包括情緒調節、國家讚美及少量風俗議題,其中未涉及社會結構性問題,整體風格趨於溫和。」

評委點頭,答曰:「建議再加入三句表忠段落,提升可信度。」

男子問:「可否改為『我在日常生活中深感制度的溫情』?」

評委眉開眼笑:「完美。」當即打「共識優」。

旁聽的趙逍遙心中一震,問一旁記錄員:「若打低分會如何?」

答曰:「低於六十分者,將限制留言、發言及群聊功能,僅可使用轉發、點贊與鼓掌。重者送『再說一次學堂』。」

趙逍遙低聲:「這不是人民有輿論權,而是人民需年審才能獲得說話許可證。」

記錄員冷冷回他一句:「在這裡,話語不是權利,是兌換品。」

城中另一熱點話題,便是長陽新施行的「瓜言實名制」。

以往瓜民自樂於街坊冷巷談「風聞」,今朝卻被一道「瓜信令」禁絕。凡爆料、留言、評論,須綁定「信號印章」,便於「信源回溯」。

此舉一出,坊間出現新行當「假瓜嘴替言人」。

這些人以假身份在公共場合大聲發表「審慎模糊但似有鋒芒」的言論,並收瓜資。人稱「代噴師」。

趙逍遙看見一位年輕人正在喊話:「雖然我可能不能完全理解所有人的擔憂,但我相信在多方協力下我們終會迎來新光明!」

圍觀者熱淚盈眶:「說得好像很有意見,實則什麼也沒說,安全極了!」

此人收款三兩,轉身又去下一攤繼續喊。

這城把批評訓練成了一門安全技藝。

傍晚時分,趙逍遙遊至城北「繡口齋」,此地號稱「書言歸真所」,只賣舊筆記、廢稿、被刪小紙條。

他隨手翻一本,見一頁上寫著:

「當世界不許你說話,最自由的表達,便是沉默之中你仍敢想。」

問掌櫃何人所書,掌櫃低聲:「有人稱他『老俠』,也有人喚他『稿鬼』。」

老俠——傳說中當年為「瓜語自由」辯護,被逐出國子監的異士,如今行蹤不明。

掌櫃續言:「據說城中還有地下寫稿組織,藏身戲園、寺廟與茶樓之間,專為不能發言之人代寫心聲,筆名只留一字:『俠』。」

趙逍遙閉上眼,腦中浮現城中整齊劃一的早讀聲,想起銅盆翻譯出的糖話,想起朗誦時淚流滿面的婦人,忽覺一切如荒誕劇本。

他輕聲寫下一句:

「聲音是自由的風,但在這城,它被灌入了瓶子,貼上標籤,定價銷售。」

他走到東門茶攤,老闆遞茶:「今日總結寫了嗎?」

趙逍遙答:「寫了。」

紙上只一行字:

「長陽之眾聲,不在於你能不能說,而在於你是否說得像沒說,卻又說得剛剛好。」

老闆默然,隨後笑道:「你這話,有晉升『中級表述師』的潛力。」

趙逍遙道:「不,我只想當個能不說也能活的人。」

他舉茶一口,澀中帶甘。他終於懂了:

這城市不是沒有聲音,它有太多聲音,多得足以把真話泡軟、沖淡、兌成齁甜的糖水,叫人喝著舒暢,卻忘了原味為何。

他望向天邊。

長陽的風,不疾不徐。

只是那風,吹不動人心裡那片想說真話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