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風起於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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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4
昭陽國國都長陽城,六月初七,天色乍明,街邊豆漿未熟,紙鳶未飛,一陣奇風便沿青瓦舊簷卷了起來。

風不大,卻怪。吹不動簾,也吹不動衣,只吹得人心裡發毛,像被什麼「尚未說出之事」給輕輕掀開一角。

趙逍遙此刻正在北城外東壁巷,聽一老嫗絮叨昨日新出的「民情公榜」。榜上寫得文縐縐的:「今月民情趨穩,輿意齊整,熱愛朝廷熱情有顯著提升。」

老嫗不識字,是鄰居小孩念給她聽的。念完後孩子問:「奶奶,啥叫輿意齊整?」

老嫗咳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這意思呀,就是你娘在屋裏摔了碗,也得笑著喊『我是在為朝廷節省瓷器』。」

趙逍遙聽完一笑,這長陽城,果真是萬象更新處,舊事沒講完,新事就壓上來。人人都像在一張不斷更改注釋的試卷上答題,連問都不敢問一句題目是誰出的。

但真正讓整座城安靜下來的,是城西傳來的那條消息——

「夜郎國駐昭陽使節團,在長陽西郊遭遇不明群眾圍堵、推搡、辱駡及肢體衝突,目前至少三名幼童受傷,四人失蹤。」

消息剛傳出時,百姓皆愕然。

「怎會襲婦孺?」

「真是夜郎國的嗎?為何不報敵軍?」

「夜郎人是不是帶了毒藥來?」

聲音未定,街上小吏已持通告沿巷張貼:「夜郎國行為近月屢犯我疆界,雖未明挑之戰,但狼子野心早露。今有民眾義憤難抑,自發表達,屬情感之流溢,未可厚責。」

此言一出,整個長陽城像被按下了某種「道義加速鍵」。

早間,街頭賣早飯的胖漢邊舀稀飯邊嚷:「咱不能讓夜郎人騎咱脖子上撒尿!」

午後,裁縫鋪門前貼出:「本店暫停為夜郎籍貫縫製衣物」。

晚時,酒肆內一酒客站起,大聲喊:「夜郎小孩能來,我們的小孩就不能哭?」

掌櫃立刻附和:「對!從今起,誰再提『和平』,我就讓他嘗嘗熱水瓶的味兒。」

長陽不大,一天三更天就能傳完一樁事;但長陽人心之小,一句大話就能塞滿萬戶千門。

翌日晨,坊間流出一張「英勇見義勇為者」畫像,為一身著破布短衫、手持竹棍、獨自護住幾名夜郎孩童的男子,名為——胡朝平。

畫像上胡有平神情疲憊,眼裏卻有一絲讓人不敢多看之光。

那光,不是怒,也不是憤,是一種「人在風中,不肯順風跪下」的疲倦。

而這畫像下方小字,卻令趙逍遙久久沉默:

「胡朝平,東城無業遊民,歷年因拾荒、救火、送醫、勸架、撿嬰等小事入有司八次,常遭誤解,鄰人笑稱『多事漢』。此番護外族嬰孩,被打斷兩肋。」

趙逍遙看著畫像默想:「長陽不缺憤怒,也不缺傳說,但好像總缺一個願意讓風穿身而過,卻仍站著的人。」

而城中,卻掀起另一場「道德比拼」之潮:

——「誰更恨夜郎?」

——「誰罵得最狠?」

——「誰的店鋪最早拒夜郎人入?」

有商戶直接掛出新聯:

上聯:堅拒敵國鞋履塵染我門一寸地

下聯:願剜叛言舌頭埋於八丈深土中

橫批:願為國憤死

街頭小兒互相比賽誰吐夜郎兩字更響亮,贏的獎勵是糖一枚;輸的,要朗誦「百家憤言」。

「百家憤言」是新編的民間讀本,原是「百家姓」的改編本,諸如:

夜郎不道,道無疆。

背信棄義,其罪當殃。

嬰孩未惡,因國而亡。

怨懟不息,誓滅其邦。

而朝中,某位元御前記錄師在閒談時喃喃道:

「真是一場好風,吹走的是愁雲,遮住的是飯碗。」

趙逍遙走在長陽青瓦街,聽街頭高聲喊:「不能讓夜郎人欺負咱們!」

他在風中佇立,想起胡朝平那張畫像。

風起了——不是山中風,不是街角風,是那種把人吹得不知東西南北,只剩怒氣與掌聲的風。

這種風,吹不倒一堵牆,卻能掩埋一個人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