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長陽謠

昭陽國都，喚作長陽。
並非因其陽光明媚，而是因其「日頭高照，眾生懶動」。
舊志有載：「長陽者，百事可緩，一事不急，議多於行，聲勝於實。」
又曰：「此地以『話術養政』，以『措辭養命』，人人言而無物，句句似有深意。」
趙逍遙初入長陽，道旁柳枝低垂，行人稀疏難見。腳步聲在石板路上響得清楚，像在空城裏試探某種古老的迴音。
長陽城裏最近流行一句話：「聽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為你聽見了。」
這話趙逍遙是在東市剃頭攤聽來的。
剃頭師傅姓葛，刀快，話更快，一邊刮鬍子一邊絮叨：「說真話的死得快。上次有人說自己所獲甚微，被鄰居舉報『傳播負能量』，關了三天。」
趙問他怕不怕。
葛師傅笑了：「我這嘴，一天刮五十張臉，一句實話都不說。」
再往前走，街角擺攤的一老者，攤上擺著一個銅盆，盆邊寫著：「慎言得福」。
攤主說：「你只需說出一句想說的話，銅盆自會替你改得妥妥帖帖。」
趙逍遙寫：「我很痛苦。」
銅盆震動一聲，噴出一紙：「我正在經歷有意義的挑戰。」
「我覺得朝廷機制有問題。」
銅盆吐出：「我們可以進一步優化現有規則。」
圍觀百姓紛紛點頭稱好：「這才是文明發言！」
有人試探著寫：「我想離開。」
盆裏吐出：「我願意調整我的位置。」
還有膽大者寫下「朝令暮改，禍在百姓」，盆子立刻熄火，吐出白煙，一張紙寫：「請攜帶原文至輿情改造所復核。」
趙逍遙繼續前行，走入「春聲館」——一處教人說「安全話」的館子。
講師青衫鶴立，臺上教今日課程：「如何在不表達任何觀點的前提下說出三百字。」
「開頭應是『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中段『我尊重所有人的選擇』，結尾加『我相信時代會給出答案』。」
台下學員記筆如經咒，有人低聲感歎：「我昨天說『不確定未來』，被我爹罰抄《修身日錄》，若早來此，豈非免禍。」
這《修身日錄》市面上頗受歡迎，封面題字「每日一正能量」，內容皆為雞湯：
「我選擇擁抱挑戰。」 「我願相信權威。」 「我不求改變，只願穩定。」 「世界再大，不如遵守大勢。」
「春聲館」設有「練習坊」，內容是模仿各種場景下如何回應敏感問題。牆上標語：「爭論無益，共識為上。」
趙逍遙試了一題：「你怎麼看糧價上漲？」
答曰：「市場調節終有平衡之道，短期波動亦可理解。」
「那你怎麼看有些人吃不起飯？」
答曰：「我們要相信朝廷在逐步發力，飯不夠是一時，飯碗穩才是真。」
旁邊學員點頭如搗蒜：「這才是新時代講話方式，既不冒頭，又不出事。」
館外另有代筆攤，替人潤飾表達。趙逍遙看到一例：「代客所感：『我對現實絕望』，改文如下：『我感受到來自命運的考驗，願以行動迎接明日光芒』。」
代筆先生邊寫邊講：「如今不是不能說，是不能直接說，要會打包，要懂翻譯，要習慣嘴裡有糖。」
館外還有一處算命攤，主打「未來話趨勢解讀」。趙逍遙問：「何謂未來話？」
算命者答：「未來話者，不表態，不批評，不肯定，語焉不詳而貌似高深。」
趙逍遙不信，遂試言：「我今朝走得太累。」
算命者眯眼笑道：「你正走在通向光明的路上。」
攤前圍觀者鼓掌，有人感慨：「說得多好，走得累不是痛苦，是過程。」
「你若說『餓』，便是誹謗『飯已備足』；你若說『累』，便是懷疑『路通大道』。」
趙逍遙再行數步，見一路人自號「詞道總監」，高聲叫賣：「翻譯服務！將你的憤怒變成祝福！」
有人遞去一封信：「我恨這世道。」 答曰：「將被翻為『我渴望改進環境』。」
又有人問：「是否能表達不滿？」 詞道總監一拍桌子：「當然可以——『我有些不完全的滿足感』。」
飯館亦講究「表達得體」。菜單上，「苦瓜炒蛋」名曰「挑戰與希望同炒」，「鹹菜豆腐」名曰「平凡生活的溫柔表達」，「清水面」名曰「簡約中的信仰」。
酒肆裏，鄰桌言語傳來：
一人道：「你聽說了嗎？昨兒老李說『這世道真難』，被房東聽見，租約直接不續。」
另一人道：「還好我機靈，把『難』換成『考驗』，房東還說我積極。」
還有人補一句：「現在不講難與易，只講整個國家都洋溢著樂觀向上的氛圍。」
這一日走至傍晚，天光微黃。
趙逍遙坐在長陽東門外的茶攤，茶攤老闆說起趣事：「前日有人寫詩曰『心中有苦難說清』，被當作頹廢言論帶走。」
又補一句：「不過幸好，他最後表示認錯，說自己其實是想寫『生活雖苦，我仍堅持微笑』，於是減為罰抄三千字。」
趙逍遙喟然。
這城裏，人人嘴角上揚，眼裏乾澀。
人人話語溫良，心裡惴惴。
人人避鋒芒於言外，求平安於沉默。
長陽城，不瘋，不狂。
只是醒得太清，也太願配合。
趙逍遙低頭看茶，茶水清苦，他卻覺得那才是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