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聲音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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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4
「你聽,風停了,可耳邊還是有回聲。」
趙逍遙坐在「雲隱街」一間名叫「無聲處」的茶館二樓窗邊,手邊放著一盞加了幹桂花的薄荷茶,腦海中卻仍在迴響那句流傳最廣的街頭告示:「慎言即安全,模糊即清晰,無知即力量。」
一切都歸於平靜,至少在表面上。長陽城如被一隻無形之手重新佈置過,連雀鳥的鳴叫聲都變得拘謹,小販的叫賣改為手勢傳意,連狗吠都有點心虛。
民間的聲音系統如藤蔓般延展,盤根錯節。那些曾在「瓜壇之戰」中鼓噪起浪的群眾,如今有的變成「表情管理員」,每日在市井中巡視,專責判斷別人笑得是否得體、哭得是否真實——所謂「情緒錯位者」,將被請去「共感糾察站」接受「神情適配調試」。
另一些人則轉行成為「拐彎科代表」,開設「婉轉班」、「含蓄夜校」,專門訓練他人如何用「這事兒不太好說,但你懂我意思」的語氣活下去。有學員三日大成,發表朋友圈曰:「今後但凡直說者,皆為逆風飛蛾。」
更興起一門時髦技藝,叫「氣氛偽術」。講究的是——話未出口,氛圍先動情。有人專門培訓「歎氣入場法」、「沉默三秒法」、「點頭半拍停頓術」,只需一個眼神,便能讓你閉嘴三天。
趙逍遙把玩著茶盞,目光掃過窗外街景,只見對面牆上新貼一幅標語:「人人有聲,句句經篩。」這不是命令,更像祝詞,語氣輕柔卻分量沉重,像用綢布包裹的刀刃,溫潤中透著寒光。
與此同時,江湖另一端風起雲湧。一場名為「低頻論壇」的地下集會在長陽北郊舉行。與其說是論壇,不如說是一場未被登記的「語境逃離練習」。
參與者皆自稱「語外人」,穿著寫有反諷文字的麻布長衫,例如「我不說話不是我沒想法,我是想法太多說不出」、「我沉默,並非服從,只是無奈地暫停」之類。他們席地而坐,圍繞幾個話題展開沉默式討論,每輪發言不得超過七字,且必須使用比喻或典故替代直接表達。
主持人念題:「如何看待當下?」
答者曰:
「今宵風過紙門。」
「月色太亮,照見緘口。」
「柴米之聲,被裹進信封。」
無人敢解釋,也無人願插話,只聽主持人低聲說:「我們不是在躲避語言,而是在保護它。」
這句話,趙逍遙聽在耳裏,記在心頭。他覺得這幫人比先前那些「群眾代表」更有勁道,至少他們的沉默不是空殼,而是一種搏鬥的方式。
而此刻的禮部「瓜言司」—— 「瓜言司」乃廟堂掌管江湖話語之機構,掌握「瓜民話語權審度模型」源代碼——卻格外忙碌。坊中幾位白袍書吏正在協商新一版《言語使用守則》修訂方案,內容包括:「從『反對』到『另有理解』的過渡技巧」、「用中性詞進行道德表達」、「如何在表達自己時,模糊別人」。
書坊最年長的語匠歎道:「這年頭,說真話不算本事,說得像沒說才是真才。」
眾人笑作一團,有人補一句:「若能用三百字說一句話卻讓人以為你什麼也沒說,那你可以瓜言司首了。」
「瓜言司」不遠一支披麻戴孝的隊伍路過,抬著一座牌位——「此處有話,不便說」。
趙逍遙忍不住攔下一名青年問:「這是哪家喪?」
青年答:「不是喪,是送別。我們在送我們的意見。」
趙逍遙愣住,只見隊伍前頭一人高舉紅布包裹的長桿,上書:「從此以後,我們只笑不評。」
是送葬,還是送別語言本身?他不得而知。
「瓜壇之戰」後,昭陽大地出現大量「情緒入殮儀式」,街角常有「沉默之祭」的小攤,賣紙喉嚨、紙評論、紙彈幕,供人焚燒祭奠;更有「圓場先生」擺攤診症,專治「嘴快」、改良「嘴笨」、調理「嘴臭」。傳說「圓場三寶」:潤詞、緩語、遮意。
趙逍遙問一「圓場先生」何謂「潤詞」?
答曰:「把你的憤怒翻譯成太極拳。」
「緩語?」
「在你說真話時,給你套個音效與解釋包。」
「遮意?」
「你說了,但沒人聽懂。」
江湖流傳:某地民眾一句「你說的我不信」,被瓜言司重新潤色為:「該觀點存在資訊多元性,可保留判斷。」
趙逍遙參加了一場地下「語義試煉會」,比拼的不是誰能言之有理,而是誰能用最委婉的句式表達最鋒利的立場。冠軍說了一句:「若某日某人產生了某種不適,那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允許他在不違背集體前提下,擁有局部微觀的表達權。」
贏得滿堂彩,評語是:「此言如春風拂面,無棱無角,傷不到誰。」
那些不合時宜的文士、說書人、批評家,早已歸隱鄉野。有的在溪邊燙酒,有的躲在私塾寫「未寄出評論」,有的則轉行教孩童如何講段子而不觸雷。
「什麼瓜言最安全?」
「罵自己,罵天氣,罵命運。」
「那最危險的?」
「罵廟堂,罵結構,罵現實。」
有人說:「如今江湖之大,能說之地已成孤島,能聽之人已入荒林。」
趙逍遙在老書肆找到一本泛黃筆記,首頁寫著:
「人類發明語言,不是為了說話,是為了隱藏意思。」
夜裏他夢見萬人同唱,卻無一人張口。
醒來時,耳邊似有微微迴響。
那聲音,不是風,是風吹過「喉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