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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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3
濱城郊區的日子,像被調慢了發條。文婷的到來,給猴子的老宅添了份安穩。她似乎天生有種把瑣碎日常理順的能力。早晨,她會先去屋前的小菜地轉一圈,拔幾棵帶著露水的菠菜或掐一把嫩蒜苗。廚房裏很快響起淘米洗菜的細碎水聲,灶上小火煨著粥或湯,香氣慢悠悠地飄進廂房,蓋過了消毒水的痕跡。

文婷照顧的妥當,猴子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又恢複到忙碌的日常工作狀態。除了每日給江子琪做一日三餐,其餘的時間文婷都是拍攝照片和視頻、撰寫文案、更新自己的主頁,有時接到商單,更是要從早忙到晚。兩個人每日甚至說不了幾句話,卻有一種平靜的生活質感。

江子琪肩頭的支具依舊沉重,但傷口的鈍痛在消退,後腦勺的結痂也硬實了許多,只剩下一陣陣細密的刺癢。文婷換藥的動作愈發熟練,拆紗布、消毒、上藥、包紮,一氣呵成,指尖的涼意觸碰到皮膚時,江子琪已不再下意識地繃緊身體。那點因裸露而產生的尷尬,在日複一日的尋常照料裏,被稀釋得幾乎不見。

「今天陽光好,要不要去海邊走走?就一會兒,裹嚴實點。」文婷收拾好藥箱,提議道。

江子琪沒反對。文婷幫她套上防風的棉外套,小心避開左肩。

正午的陽光灑下來,暖融融地包裹著身體,海邊的廣闊驅散了屋內的陰涼和藥味。鉛灰色的海面平靜無波,只有風掠過時帶起的褶皺。文婷的頭發卻在海風裏吹的張牙舞爪,江子琪笑了起來,文婷也笑起來。

「像個八爪魚一樣。」江子琪說。

「風太大了。」文婷努力讓頭發服帖,卻無濟於事,一綹頭發還跑進了她的嘴巴裏。

「我幫你…」江子琪小心的伸出手,撩過她的頭發,將那束陷在嘴角的發絲拔開。

兩人不經意間對視了幾秒,隨後都把眼神挪開了,分明在這對視中又產生了些曖昧的情愫,江子琪壓住心頭燃起的小小火苗,控制自己不要多想。

「江子琪,不能腦子裏只想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很傻。」她一個勁的對自己腦子裏那重新勾勒出的情慾暗自說道。

烏雲突然壓了下來,海浪也變得稍有躁動不安。文婷剛要開口提議返回,第一滴雨已經砸在江子琪打著固定帶的鎖骨上。

「下雨了!」文婷有些慌亂,「怎麼剛剛還晴的天,突然就下雨了。」

雨點越來越密,在沙地上砸出深色斑點,文婷扶著江子琪踉踉蹌蹌的走著,雨越下越大,把兩人的衣服都快澆透了。

文婷的腳踩到一塊凸起的石頭,崴了一下,重心不穩,往前就要摔過去。

江子琪沒有多想,朝著前方邁了一步,右手伸出來,抓住她的腰,由著她的身子倒在自己身上,可她另一只手纏著繃帶,瞬間失去了平衡,文婷就這樣把她壓倒在沙灘上,摔倒在她的身體上。

「別,別動!」江子琪疼的齜牙咧嘴。

因為突然跌倒,骨折處傳來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但她依然用身體作為屏障,讓文婷摔在了自己受傷的左側身軀上。文婷這才發現自己正壓在江子琪左臂。對方疼的蒼白的嘴唇就在眼前,因疼痛微微顫抖。她手忙腳亂要撐起身子,卻被她另一只手臂箍住了腰。

「千萬別動...」江子琪吸氣時鎖骨都在劇痛,「讓我緩十秒。」滾燙的呼吸和冰涼的雨水一起灌進文婷的領口。

兩人就用這樣扭曲的姿勢抱了不知道多久,一直到江子琪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她看向文婷,這才意識到兩人的臉離的很近,文婷的耳朵變得通紅。

「能動了嗎?」文婷倉促的迴避著她的視線。

「不要壓著我的左手,你從右邊起來。」江子琪忍著痛,用右手扶起左手用作支撐,文婷起身後,拉著她的右手,將她扶起來。

「我的媽呀,痛得我腦子都麻了。」兩人終於爬了起來,衣服也被突如其來的陣雨完全澆濕。

「對不起…」文婷小心的道歉,拉著江子琪的手卻沒有松開。

「你摔的也太精準了吧!」江子琪開玩笑抱怨著。

兩人就這麼牽著手,一路疾走離開了沙灘。這場雨所織成的朦朧的網,把她們都罩住了。

回到狹小的房間內,文婷馬上給她換下濕透的襯衣,內衣和內褲,再准備把她的頭發擦幹淨,江子琪自己拿過毛巾。

「你趕緊換一下衣服,要感冒的。」江子琪自己擦起了頭發。

文婷卻有些扭捏,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我背過身,不看你。」注意到文婷的窘狀,江子琪轉過身,繼續擦著頭發。

櫃子上的不鏽鋼水壺卻倒映出文婷的身體,她脫下外套,露出裡面白色的胸衣,她把胸衣摘下時,江子琪呆呆的看著,似乎忘記了迴避。

文婷也發現了那個不鏽鋼水壺的秘密,兩人的視線快速的交匯在那倒影上,文婷猛的轉身,捂住了胸部。

「你看什麼啊。」她小聲的說。

江子琪突然也慌亂的起來,她生怕文婷覺得自己是個變態偷窺狂。

「沒,沒有,什麼都沒看見。」江子琪辯解。

「那你把眼睛閉起來。」有一絲嬌嗔在她的語氣裏。

江子琪深深的低下了頭,心髒在胸膛裏撲通狂跳,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害羞什麼,畢竟什麼女人的裸體她沒有看過,畢竟她自己的裸體早就在文婷給她洗澡的時候一絲不掛的向她展示過了。

那場雨一直從下午下到了晚上,猴子的老宅沒有做好防水修護,屋頂上開始滴答出水滴,正好落在上鋪那張床上,兩人又手忙腳亂的找來盆和桶接了起來。

「要不,你睡下鋪,我去睡沙發。」江子琪尷尬的看著唯一的床。

「那怎麼行,你還在養傷,你睡床,我睡沙發。」文婷趕忙說。

「這場雨真他媽的好。」江子琪心裡暗暗的想。

「我倆一起睡吧,反正床很大。」江子琪緊張的提出了這個建議。「不過,你放心,我什麼都不做。」突然又意識到這句話很怪,「不是,我沒這個想法,不是這個意思。」

文婷愣了幾秒鐘,看著她羞愧的模樣笑了笑,把兩個枕頭鋪好,「我睡裡面你睡外面,方便你起身。」

文婷爬上床,躺在了裡面,江子琪不知所措,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到床邊。

「明天得去醫院複查,你早點睡。」文婷說。

「好,馬上就睡。」江子琪鑽進了被窩裏,她心裡緊張,眼睛瞪的老大,盡量控制著呼吸不要太急切,像個變態。

「文婷…」她輕輕的喊了一聲。

「嗯?」文婷回答。

「沒睡著嗎?」江子琪問。

「沒有。怎麼了?」文婷又問。

「我能不能…牽你的手?」猶豫了半晌,江子琪提出了這個要求。

黑暗中,她聽到一聲輕笑,「你不是說,什麼都不做嗎?」

「不是,你別誤會。」江子琪再次緊張不已。

黑暗中,她感覺一只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她的右手手掌,溫度傳遞到彼此的掌心。江子琪呼了口氣,心裡五味雜陳,畢竟文婷說過沒有那麼喜歡她,不討厭她,現在又做了這樣曖昧的事情。可如果不喜歡,又怎麼會每天為她做飯,替她換衣和洗漱,如果不喜歡為什麼願意和她睡同一張床,甚至牽住她的手?

即便腦子裏有太多的疑問,兩只手的接觸也讓她感覺到一陣莫大的安慰,她漸漸放鬆下來,陷入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文婷收拾好出門的東西,帶上江子琪的身份證和醫保卡。文婷給她套上一件寬鬆柔軟的薄毛衣,小心避開左肩,又在外面加了件擋風的薄外套。雨後的秋日,氣溫驟降,空氣裏的水汽彌漫。

文婷的車是輛白色的特斯拉,收拾得很幹淨。她先拉開副駕駛的門,扶著江子琪坐穩,又俯身幫她拉過安全帶,卡扣「哢噠」一聲輕響。她的發梢掠過江子琪的臉頰,帶著一點幹淨的洗發水的香味。動作自然,沒有任何刻意的停留或迴避。

車子平穩地駛上通往濱城市區的路。車裏很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和風掠過車窗的細響。文婷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雙手緊張地搭在方向盤上。

「你是不是不怎麼開車?」江子琪問。

「對,說實話我有點怕。」文婷緊張的說。

「那個,壓線了。」江子琪小心的提醒。

「啊。」文婷猛的一打方向,車子一抖。「對不起對不起!」

「放鬆,別緊張,別看近處,看遠處,車子就直了。」江子琪說。

江子琪別過頭,看著文婷的側臉,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從沒這樣安靜地、不帶任何激烈情緒地觀察過文婷。以前那些洶湧的、帶著灼燒感的執念,在經曆了上海的傾軋和此刻身體的疼痛後,竟像退潮般平息了許多,沉澱出一種近乎陌生的平靜。

「秋天這邊開車挺舒服的,不曬。」文婷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隨口說了一句,打破了沉默。她的視線依舊看著前方。

「嗯,比上海舒服多了。」江子琪應道,聲音很輕。她想起上海高架橋上的擁堵和那種無處不在的、緊繃的焦躁感。

「濱城是小地方,節奏慢。」文婷打了轉向燈,車子平穩地匯入車流。「習慣了這裡,再去別的地方,總覺得心慌。」

車子停在醫院停車場。文婷先下車,繞過來打開副駕的門,伸手扶江子琪。她的手很穩,力道恰到好處地支撐著江子琪受傷不便的左半身。兩人挨得很近,手又自然的牽在一起,溫暖踏實。複查的過程很順利。醫生拆開固定支具檢查,按了按癒合的鎖骨,又看了看後腦勺的傷口。

「骨頭長得不錯,固定可以拆了,但左臂還不能太用力,神經恢複需要時間,慢慢來。頭上的痂讓它自然脫落,別摳。」醫生一邊記錄一邊說,「整體恢複得挺好,注意休息和營養就行。」

拆掉那個沉重的支具,江子琪瞬間感覺輕鬆了一大截,左肩雖然還有些僵硬無力,但束縛感消失了。文婷幫她把外套重新披好,動作依舊自然。
回程的路上,陽光斜斜地照進車裏,暖意更盛。江子琪活動了一下終於獲得自由的左肩,雖然動作僵硬,但心情也跟著鬆快了些許。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掠過的熟悉又陌生的濱城街景。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

是王律師的加密郵件:
【江小姐,香港賬戶第二批款項確認安全入賬。後續收尾工作已啟動,風險可控。保重。】
依舊沒有多餘的話,簡潔高效。江子琪看著屏幕,心頭那塊無形的巨石又松動了幾分。

她翻著微信,發現劉瑟琳的信息被她略過了:
【故事真實原型的信息收到了吧?線條那邊想約個線上的初步溝通,我覺得你肯定沒問題,之後簽約最好線下在北京簽。】

江子琪看著這條信息,又側頭看了看專注開車的文婷。文婷的側臉在秋陽下顯得寧靜而柔和。她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只回複了劉瑟琳兩個字:
【好的。】

對面卻馬上回複,【今天下午有空嗎?】

車子駛離市區,重新開上通往郊區老宅的安靜道路。

「還好恢複得挺好的。」文婷忽然開口,聲音在音樂裏顯得很溫和。

「嗯。」江子琪應了一聲,目光落在文婷搭在方向盤上的手。

「慢慢養,不要太急。」文婷又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叮囑。她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延伸的路,神情專注而平靜。

江子琪沒再說話,只是把身體更深地陷進座椅裏,這樣的時光隨著養好的傷應該也要結束了吧,兩個星期過去了,身體的疼痛在減輕,心頭的亂麻似乎也在這種近乎凝滯的、被日常瑣碎填滿的時光裏,被文婷身上那股沉靜的力量,慢慢梳理著,沉澱下一些模糊卻踏實的輪廓。

下午,江子琪把這些天整理好的思路在會議時清晰傳達給了北京那邊,製片人和文學策劃都非常滿意她的方向,只提出了幾點需要討論的地方,

「子琪以前還在學生時代就被選拔參與過戛納的編劇工坊,這算是業界最高的認可了。雖然她現在沒有從事電影的工作,但是我相信她的實力是一定可以勝任的,尤其是這樣女性之間細膩情感的題材。」

劉瑟琳在視頻裏對她毫不吝嗇的贊美讓江子琪有些害羞。

「那江老師什麼時候有空可以來北京?我們聊聊後續的推進和簽約的事情?」製片人問。

「最近受了一點小傷,差不多還要個十天半個月的,應該這個月底可以過來。」江子琪說。

視頻會議結束以後,劉瑟琳的視頻就打了過來。

「怎麼突然受傷了?哪兒傷了?」劉瑟琳急切的問。

「還好還好,鎖骨斷了。」江子琪說。

「怎麼好端端的鎖骨會斷了呢?」劉瑟琳又問。

「摔了,走路不小心,沒事的。別擔心。」江子琪說。

「你都沒告訴我,早知道我殺青以後就來看你了,你在哪兒?」劉瑟琳問。

「回老家養傷了,你看,我住在海邊的屋子裏呢。」江子琪拿起手機走出屋外展示了遠處的海景,「不是什麼大事,今天剛剛拆了石膏,北京那邊運動康複很好吧,我正好過來做幾個療程。」

「你頭發怎麼回事?怎麼禿了一塊?」劉瑟琳問。

「這你都看到了啊。摔倒後腦勺了。」江子琪說。

「說實話,你去香港那次我就覺得很不對勁,你到底怎麼了?」劉瑟琳越發擔憂。

「見面細聊吧,一兩句說不清。」江子琪說。

「好吧,見面說吧。我要去下一場劇本會了。」劉瑟琳歎了口氣,掛斷了視頻。

江子琪走回屋內,看到文婷還在認真的在電腦上寫著文案。

「我開完了,可能月底去趟北京呢。」江子琪說。

「哦,好啊。」文婷沒有抬頭,還是專注在電腦屏幕上,淡淡的回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