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之旅
本章節 4759 字
更新於: 2025-06-25
「哦,好啊。」那聲音平靜無波,像石子投入深潭,連一絲漣漪都吝於泛起。彷彿江子琪說的不是即將遠行,而是「今天天氣不錯」。
江子琪臉上的笑意微微凝滯。那點輕松感像被戳破的氣球,悄無聲息地癟了下去。她站在原地,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滯澀感。文婷的專注,此刻在她眼中,更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推開了。
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那層薄霧凝成了冰霜。
文婷依舊照顧著她的起居,一日三餐准時,換藥動作熟練輕柔。但那種照料,變得純粹而機械。她不再主動提議去海邊散步,不再在換藥時有目光的短暫交匯,更不再有夜晚同床共枕時,黑暗中主動伸過來的那隻手。她像是收起了所有試探性的觸角,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對話也只剩下必要的問答。
「吃飯了。」
「藥換好了。」
「明天想吃什麼菜?」
客氣、周到,卻冰冷。
江子琪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無形的鴻溝在加深。文婷的迴避如此明顯,彷彿她們之間那些心照不宣的悸動從未發生過。這比直接的拒絕更讓人難受,因為它無聲地否定著那些真實存在過的瞬間。江子琪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被一種巨大的失落和不解包裹。她不明白,明明在靠近,為何又驟然遠離?
第二天下午,猴子的電話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喂,老江,我這邊忙得差不多了!總算能喘口氣了。」猴子的聲音透著疲憊後的輕松,「你恢複得咋樣?文婷照顧得還行吧?」
「嗯,挺好的。」江子琪握著手機,目光下意識地瞟向正在廚房安靜收拾的文婷的背影。
「那就好!我明天回來,我就過去替文婷的班!她也該歇歇了。」猴子的語氣很自然。
江子琪一愣:「替班?文婷…她沒跟我說啊?」
「啊?她沒跟你說嗎?」猴子也頓了一下,隨即解釋道,「嗐,可能忘了吧。她家裏好像有點事,得回去處理一下,挺急的,估計這兩天就得走。正好我這邊忙完了,無縫銜接!你放心,我照顧人也是一把好手,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家裏有事?」江子琪的心猛地一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強烈地湧上來。文婷要走,她竟然是從猴子口中得知的。她甚至沒有親自告訴她一聲。
「是啊,具體的她也沒細說。反正就是這兩天吧。」猴子沒察覺到江子琪聲音裏的異樣,「那行,你先養著,我明天下午就到!」
電話掛斷了。江子琪握著手機,心裡五味雜陳。她走進房間看向文婷,文婷正背對著她,仔細地擦著流理臺的水漬,動作平穩,彷彿剛才那通電話的內容與她毫無關系。一種巨大的疏離感和難堪席捲了江子琪。原來,她連被告知的資格都沒有。原來,那些曖昧的瞬間,在文婷心裡,輕飄飄地不值一提,連告別都無需親自說明。
「家裏有什麼急事嗎?猴子剛剛電話我了,說了你要回去的事。」江子琪說。
「我得回家照顧貓了,我媽煩它煩的不行,每天來回跑她很不高興。」文婷淡淡的說。
「這樣啊。」江子琪一陣心酸,「你都沒有跟我說。」
「我忘記了,早上太忙了,就只跟猴子說了。」文婷放好抹布,又坐在了電腦面前開始工作。
她這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讓江子琪說不出一句話,表達不出任何一個激烈的情緒,甚至連她的心酸都如此不合時宜的可笑。
第二天一早,文婷果然離開了。
沒有告別,沒有解釋。只是在那個清晨,江子琪被一陣聲音吵醒,她看到文婷正在收拾東西准備離開。
「現在就要走了啊?」江子琪問,「不等猴子回來一起吃個飯再走嗎?」
「不了,我急著回去呢,畢竟我開車那麼慢。」文婷笑了笑,那神色自然的彷彿兩人之間完全沒有曖昧過。
她看著文婷把不多的行李塞進了車裏,簡單又常規的告別後,她開車離開了猴子的老宅。
屬於文婷的個人物品消失得幹幹淨淨,房間裏只剩下她自己的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文婷洗發水的淡香。她走得幹脆利落,如同她當初來時一樣。
老宅一下子變得空曠而冷清。只剩下江子琪和下午趕到的猴子。
猴子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很快察覺到了江子琪情緒的低落。他笨拙地試圖活躍氣氛,講些工作中的趣事,但效果甚微。
晚飯後,兩人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看著遠處暮色沉沉的海。猴子遞給她一瓶無糖可樂,她自己則打開了一瓶冰鎮啤酒。
「老江,心情不好?你跟文婷又咋了?」猴子半開玩笑地問。
江子琪搖搖頭,灌了一口冰涼的可樂,刺撓的液體滑入喉嚨。「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她頓了頓,看著猴子那張依舊單純的臉。
「猴子,我一直忘了問,你和晶晶…還在一起嗎?」
猴子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笑容裏帶著點真實的甜蜜和得意。
「在啊!好著呢!那小姑娘,粘人得很,天天查崗,煩死了,嘿嘿。」
這個答案出乎江子琪的意料。她以為,像猴子這樣跳脫、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人,和一個小她那麼多的女孩,感情大概很難長久。
「我以為…你們可能…」
「以為我們分了?」猴子瞭然,又灌了口酒,「是吵過鬧過,但沒分。她鬧脾氣歸鬧脾氣,但人單純,認死理。我呢,雖然愛玩,但該回家的時候知道回家。她知道我是什麼人,我要的是什麼,我也知道她離不開我。這就夠了。」
「你要的是什麼?」江子琪喃喃重複。
猴子一拍大腿,「過日子嘛,圖個什麼?不就圖個踏實安心?我知道她在那兒等我,她知道我玩夠了會回去,這就叫確定性!心裡有底,日子就過得下去。那種今天轟轟烈烈明天就不知道在哪兒的,太累了,玩不起。」
猴子的話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江子琪心裡的某個鎖扣。她沉默了很久,海風帶著鹹腥氣吹過。
「猴子,」她聲音很輕,帶著點迷茫,「你說…文婷,她想要的是什麼?」
猴子撓了撓頭,認真地想了想。
「文婷啊…她跟我和你都不一樣。她看起來…特別穩,特別靜,就跟海一樣,表面看著平靜,底下深著呢。你看她做事,有條有理,把這兒收拾得幹幹淨淨,自己工作也安排得明明白白。她不像你,你身上有股勁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挺吸引人,但也挺…嚇人的?感覺你隨時能搞點大動靜出來,就像這次一樣,被人打成這樣。反正,文婷就不是能接受這種大動靜的人。」
她斟酌著用詞:「文婷可能…更想要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安穩日子?一個能讓她心裡踏實的人?你這種…太不可控了。就像一陣風,她可能抓不住,也不敢抓。怕抓不住,更怕抓著了,風又跑了,或者把她也卷跑了。她那種性子,大概受不了這個。」
猴子的話,粗糙卻直指核心。江子琪感覺心口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不可控?她?原來在別人眼裏,她是這樣的存在。而文婷要的,是確定的安穩,是她這種「不可控」的人給不了的。
「我…我也可以為了她變成安穩的人啊。」江子琪執拗的說。
「別想了,你跟我都不是安穩的性格。」猴子說。
「我跟她這次有睡在一起。」江子琪說。
一口酒從猴子的嘴裡噴出來,「什麼?」
「什麼也沒幹,就牽了牽手。不過之前她也說了,對我沒這麼喜歡。」江子琪苦笑著,「後來我開了個會,她聽到我要去北京了,什麼也沒問,過了一天就走了。」
「那可不就跟我說的對上了嗎?她抓不住你,就沒法喜歡你,她只會喜歡能被自己確定的人。」猴子說。
「那為什麼要牽手呢?」江子琪還是想不通。
「你直接問問吧,這麼多年了,不要再猜來猜去了。三十好幾的人了煩不煩?」猴子把酒全部灌進喉嚨裏。
臨行去北京的前一晚,一種近乎激進的孤勇捕攫住了江子琪。
她無法忍受就這樣帶著滿腹的疑問和失落的離開。猴子的話像魔咒一樣在她腦子裏盤旋。她要一個答案,一個親口的、明確的終結。
憑著記憶,她打車來到了文婷位於濱城市區的家樓下。她站在樓下,仰望著那個亮著燈的窗口,心髒在胸腔裏擂鼓。深吸一口氣,她走上了樓梯,敲響了那扇門。
門開了。文婷穿著家居服,頭發隨意挽著,看到是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最終歸於平靜。
「江子琪?你怎麼來了?」她的聲音很穩。
江子琪站在門口,樓道裏昏黃的燈光打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單薄和固執。她沒有進去,只是看著文婷的眼睛,那裡面是她熟悉的平靜,平靜得讓她心顫。
「我要走了,明天去北京。」江子琪的聲音有點啞。
「嗯,我知道。路上小心。」文婷點點頭。「進來坐坐呀。」
「不用了。」江子琪說。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江子琪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那點疼痛讓她保持清醒,也給了她最後的勇氣,把從高中的執念都問個清楚。
「文婷,」她抬起頭,直視著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我想知道…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一點可能嗎?我們能在一起試試嗎?」
這句話終於說出了口,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把自己赤條條地推到了懸崖邊。
文婷看著她,目光很複雜,但讓人什麼也看不出,最終,那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堅定的平靜覆蓋了。她緩緩地、清晰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一樣刺骨,「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們…不合適。」
又是這句話。一模一樣的理由,在這樣一個她主動找上門來的時刻,被再次冰冷地重申。所有的幻想,所有小時候的掙紮,所有的「或許」和「可能」,都在這一聲「對不起」裏徹底碎裂。
江子琪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她甚至沒有力氣再追問一句「為什麼」。答案已經足夠清晰,也足夠殘忍。
她看著文婷,看著那張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臉,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破碎的笑容。
「好…我知道了。」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這個送給你,謝謝你照顧我。」
江子琪遞給她一個禮品袋子,是一個她挑選了很久的Tiffany的鑰匙項鏈,雖然款式俗套,但她也希望能夠用這把鑰匙打開她的心門。
「收下吧,就當是一個老朋友送的。不要有什麼心理壓力。」江子琪說。
「可是…這太貴重了,不合適。」文婷拒絕了。
「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你來幫了我,我真的很感激你,我也送了猴子,所以你不要有收了我了禮物,就要和我在一起的念頭。」江子琪真誠的說。
文婷終於伸出手,接過了禮品袋子,輕輕的說了一句,「謝謝。」
「我走了。」江子琪笑了笑,伸出手跟她告別。
她沒有等文婷再說什麼,轉過身,朝著電梯走去。
「江子琪。」文婷喊住她。
她轉過身,兩人之間有不遠不近的距離。
「謝謝你喜歡我。」她也伸出手,跟她告別。
兩人最後都心照不宣的露出一個微笑。
隨著江子琪的離開,樓道裏的感應燈隨著她急促的腳步一層層亮起,又在她身後一層層熄滅,像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
文婷站在門口,聽著那遠去的腳步聲,臉上的平靜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她扶著門框的手指微微收緊,最終,卻只是輕輕地、無聲地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絕了那個依舊帶著一身高中時的幼稚來討要答案的人。
第二天中午,猴子送江子琪前往機場。
「你去北京住哪兒啊,安排好了嗎?」猴子問。
「住一個朋友家,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在戛納遇到過的新人演員,劉瑟琳,你還記得嗎?」江子琪說。
「哈?你倆是要准備上床嗎?」猴子又問。
「已經上過了。我去香港偶然碰到她那次。」江子琪回答。
「靠,老江,我該說不說,你的桃花運真的怪好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這德性,文婷怎麼可能跟你在一起。哈哈哈。」猴子大笑起來。
「她也沒有問啊,之前劉瑟琳給我打視頻的時候,文婷特別平靜,完全沒有問我和她是什麼關系,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啊。」江子琪急了。
「不是在意不在意的問題,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在哪兒嗎?」猴子說,「你呀,尤其是在感情裡面,你好像只有對你那個神經病前女友堅定的選擇過,其他人都是來者不拒,你喜歡文婷,還能去別的曖昧對象家裏住,真是渣。」
江子琪掄起拳頭砸了猴子一拳,「我現在單身,文婷要是跟我在一起,我肯定不去她家住。」
「所以嘛,文婷從來不是你的唯一選擇,狡兔三窟說的就是你,一個拒絕了你,下一個就已經備好了。是不是許希瑤以前出軌,讓你有心理陰影了啊,你就是需要一個像許希瑤那樣的瘋子,她不光背叛你,還會管著你控制你,大起大落的,你才能安生,才能嚮往好好過日子,文婷可不是她那種人。」猴子直白的說。
「反正我自己知道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是真的很受傷好吧!你說的我好像多壞一個人似的。」江子琪辯解。
「倒不是壞,你就是花心,多情,每一個女的都讓你心痛。」猴子笑得不可開支。「你這種性格,只能找跟你一樣的人,文婷這種乖乖女真的不合適你。別老想著坐擁齊人之福。」
「滾。」江子琪一摔車門,朝著機場內部走去。
「老江!一路平安!」猴子在後面揮手。
「回見。」江子琪沒有回頭,伸出手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