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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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3
猴子的老宅不在鬧市,藏在濱城郊區靠海的一片安靜的坡地上。房子不算新,但收拾得利落幹淨,白牆灰瓦,帶著歲月溫潤的包漿。最難得是屋前辟出的一小片菜地,菠菜、蒜苗和小蔥依舊綠得精神,幾壟翻過的黑土透著生機,與遠處鉛灰色的海天形成鮮明對比。空氣裏有海風的鹹澀,也混著泥土和植物清冽的味道。
「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我的世外桃源,真的,可舒服了,養傷絕佳地。」猴子說。
「猴子…我…」江子琪難掩感激之色,卻又覺得感謝的話太輕。
「沒事,我倆這麼多年關系了,別有什麼多的想法。」猴子輕松的說。
江子琪就安置在朝南的廂房裏。左肩的固定支具像個不合時宜的現代裝置,嵌在這間鋪著舊木地板、糊著素白牆紙的房間裏。陽光好的時候,能透過老式的玻璃窗,暖烘烘地曬在她蓋著薄毯子的腿上。後腦勺的傷口結了深色的痂,偶爾癢得鑽心。
這兩天裏,猴子忙前忙後,笨拙地煮粥、換藥,嘴裡罵罵咧咧地詛咒著「上海那幫狗娘養的」,眼神裏的擔憂卻化不開。她把林天美給的二十萬現金藏在了老屋最隱秘的角落——牆洞裏,用塑料袋裹了好幾層。這筆錢是懸在江子琪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提醒她那段關系骯髒的收場和未知的風險。
「老江,我得出差一趟,那批廚具的款項出了點事兒。」猴子擔憂的說著。
「你去,我能照顧自己。」江子琪說,她生怕因為自己又讓別人處於麻煩的境地,雖然她對猴子的離開感覺到深深的恐懼。
「不,我可不放心你一個人,陌生人口雜,也不安全。」猴子說。「所以我叫了文婷。」
「文婷?」江子琪詫異。
「對,她辭職之後就一直沒有工作,搗鼓什麼自媒體,我跟她說在哪裏工作不是工作,不過她聽說是來照顧你,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猴子說。
「雖然不知道你們之前具體怎麼了,但大家始終是好朋友嘛。」猴子又說。
猴子的話沒有給江子琪拒絕的機會,她已經麻煩了她太多了,又怎麼能拒絕她縝密的、為自己著想的安排呢?
那天下午,敲門聲響起,是文婷來了。
文婷提著一個保溫桶,穿著素淨的連身麻布裙子,頭發披在身上,眼睛依舊平靜得像冬日結冰的湖面,看不出情緒。只有鬢角被風吹亂的幾縷發絲,泄露了一絲匆匆趕來的痕跡。
和文婷的再次見面沒有江子琪預想的尷尬和緊張,反而多了幾分雪中送炭的溫熱。
「猴子說…你受傷了,挺嚴重的。」文婷的聲音很輕,帶著濱城特有的溫軟腔調,目光落在江子琪被支具固定的肩膀和蒼白的臉上,停頓了片刻。
「問了猴子要給你帶點什麼,她說燉點骨頭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猴子如蒙大赦,趕緊接過保溫桶,嘴裡念叨著「還是文婷靠譜,老江跟我吃了好幾天狗飯了,可委屈她了。」
「老江現在是三天換一次藥,每天吃三次抗生素,其他沒啥,你就當養你那個貓一樣。」猴子突突的說著,「哦,你可以睡上鋪,我這兩天也睡在上鋪,別的房間一時半會兒收不出來。你要想方便點,可以兩個人睡一起,下面的床也大。萬一她要起個夜什麼的,你爬下來搞不好要摔跤。」
說完猴子就匆匆開車離開了。
屋裏只剩下兩個人。空氣因為猴子走前的話變得粘稠而安靜,只剩下窗外呼嘯的風聲和江子琪略顯粗重的呼吸。那些刻意塵封的、關於上海雨夜奔襲的狼狽,關於黑暗中那個荒唐又潮濕的夢,關於更早之前濱海大道上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最終的失望,都隨著文婷的出現,無聲地彌漫開來。
其實兩個人本來就只是老同學,是她一直在把這段關系往情慾的方面去想,之前才會如此不正常。江子琪心裡想著。
文婷走近了些,沒有坐,就站在沙發邊。她的目光落在江子琪肩頭的支具上,帶著一種充滿距離感又稍顯關切的語調。「怎麼弄的?」
「摔的。」江子琪垂下眼睫,避開了她的視線。這個借口拙劣到連她自己都不信。
文婷沒追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這麼聰明肯定知道她說的是假話,如果是摔傷,她肯定是回家被爸媽照顧,也不至於躲在猴子這個偏僻的桃花源。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像一層厚厚的冰。沒有猴子,兩個人瞬間又變回了尷尬的境地。
「我去熱點骨頭湯,再下點面,猴子說菜地裏的白菜摘了就能吃。」文婷起身,用忙碌打破了尷尬。
過了十幾分鐘,文婷端來一碗面,放在江子琪的面前。
「是不是...需要我喂你?」文婷有些局促。
「我右手沒傷,好得很,能自己吃。」
江子琪趕忙拿起筷子,把面挑起放入口中,清甜的面香融化在嘴裡。「真好吃。」
「哎,等一下,先吃藥,要飯前吃。」文婷把藥片遞給江子琪。
「文婷,謝謝你,給猴子和你添了很多麻煩,我真的過意不去。」江子琪埋著頭,愧疚的不敢看她一眼,囫圇把藥吞了下去。
「沒事兒,我本來也是閑著,正好換個環境也讓我的素材豐富點兒。」文婷淡淡的說。
「聽說你在做自媒體了,怎麼樣?」江子琪問。
「這一年積攢了六萬粉絲,接點廣告什麼的還能勉強生活。」文婷說。
江子琪更加羞愧,她身邊的所有人都在靠自己的努力維持著生活,不像她,被許希瑤安排了工作,又給她錢讓她揮金如土,她一時間再次感覺到一種自卑和羞愧湧上心頭。
吃過飯後,文婷把碗帶去廚房清洗幹淨,水聲伴隨著碗筷碰撞的聲音,讓江子琪感受到一陣暖意。
過了不一會兒,文婷從廚房走了出來。
「猴子說你今天就要換藥。」她指了指放在床頭櫃上的醫藥包,「她說她手笨,每次都弄疼你。我來吧。」
江子琪身體微微一僵,沒有拒絕。文婷的動作很輕。她解開江子琪病頭上的膠布,小心翼翼地將紗布從頭皮上剝離,露出被剃了很大一塊的受傷的頭皮。
江子琪臉紅了,「是不是可醜了?猴子拍照給我看,我都沒想到能這麼醜。」
文婷笑了一聲,「你是個圓腦袋。」
她的手指冰涼,偶爾不可避免地擦過江子琪頸側或耳朵,帶來一陣細微的酥癢。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彌漫開。文婷用鑷子夾著沾了碘伏的棉球,仔細地擦拭著傷口邊緣。她的神情專注而平靜,彷彿在完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務。
「你的貓叫什麼名字?」江子琪突兀的問。
「叫墩墩。」文婷回答。
「幾歲了?」江子琪問。
「四歲半。」文婷又答。
她突然意識到,她從沒關心過文婷具體的生活,而是一味沉溺在自我的情緒中,或許真如林天美說所,她就是這樣被自我的情緒操控的蠢人。
「好像…我還真不太了解你的生活。」江子琪幾乎脫口而出。
「我的生活跟你比起來,普通多啦,也沒什麼要了解的。」文婷說。
「不…我過的亂七八糟的,你的生活我很羨慕。」江子琪說。
「你從高中就挺喜歡這種Drama的生活不是嗎。」文婷笑了起來,隨後兩人都笑了起來。
那天兩人敞開了話匣子,聊了很多有的沒的,從沙發上聊到了床上,當然,文婷還是選擇了睡在上鋪。
「你高中的時候不是和那個理科班的男的談戀愛了嗎?」文婷問。
「就瞎談,我根本不喜歡人家。」江子琪說。
「他現在開了一家火鍋店,我還去吃過。」文婷說。「還有,他現在已經全禿了,火鍋店叫光頭火鍋。」
兩人又笑了起來,像女生寢室的閨蜜那樣。
「文婷。」江子琪叫她的名字。
「怎麼了?」文婷問。
「你身上有紋身嗎?」江子琪又突然的問。
「沒有啊,怎麼了?」文婷說。
江子琪自嘲的笑了笑,「沒什麼,好奇。」
「那個女生…你還和她在一起嗎?」江子琪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氣氛又有些尷尬起來,「沒有,半年前就分開了。」文婷說。
「為什麼?」江子琪問。
「就兩個人人生規劃不一致。」文婷說。
「這話說的像沒說一樣。」江子琪忍不住懟她。「不過也正常,成年人分分合合是常態。」
「你要不要早點休息了,還要養傷呢。」文婷顯然不想細聊,草草的結束了她們的對話。
不一會兒,文婷熟睡後均勻的呼吸聲傳來,江子琪卻瞪大了眼睛怎麼也睡不著。她突然覺得很夢幻,自己莫名其妙的去了香港,又回了上海,現在又躺在濱城郊區猴子的房子裏,這短短一個月發生的事情幻若隔世。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江子琪的心又攥緊了,呼吸像被卡住了一樣,恐懼湧上心頭,可好奇又驅使她接通了電話。
她沒有發出聲音,對面也沒有任何聲音,但通過傳遞出的喘息聲,她聽出了那是許希瑤。
她攥緊的心終於鬆了一拍,她有很多問題,可鉛塊就堵在喉嚨,一句話也說不出,許希瑤也保持著沉默,過了好一陣,電話裏傳來悶悶的哭泣的聲音,持續了不知道幾分鐘後就掛斷了。
早晨,文婷提著一籃子還沾著泥的新鮮菠菜,進了房間,動靜讓江子琪從睡夢中醒過來。
「你醒了。」文婷說。「快中午了。」
江子琪翻看了手機,發現昨晚上那通電話確實真實存在,她努力想起身,可右手怎麼也使不上勁。文婷放下手中的菜籃,朝著她走過去,扶起了她。
「我來。」說著一邊幫她穿上寬松的改造過的襯衣。
「今天是不是得幫你洗澡了。」文婷問。
「也…不用…我昨天在浴室用水擦過。」江子琪又尷尬又害羞,她也不知道這麼大個人還有什麼好害羞的。
「猴子說幫你洗澡她尷尬,今天專門發了信息給我。」文婷說,「你不會害羞吧?」
「沒有。」江子琪心虛的扭過頭。
午飯過後,她兌好溫水,試了溫度,浸濕毛巾,擰得半幹。文婷做事有種不疾不徐的節奏。她解開江子琪襯衣的扣子,動作小心地避開支具和紗布包裹的區域。溫熱的毛巾帶著濕氣,一寸寸拭過頸側、完好的右肩、手臂。她的手很穩,力道適中,偶爾指腹不經意擦過皮膚,帶來細微的觸感。房間裏很靜,只有毛巾摩擦皮膚的輕微聲響,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
文婷對她的裸體沒有任何反應和迴避,彷彿就是一具普通的女性的軀體。
毛巾浸透了熱水,帶著燙貼的溫度,再次覆上皮膚。水汽蒸騰,模糊了視線。文婷的動作依舊細致,從頸窩到鎖骨邊緣,再到完好的手臂和腰側。溫熱的濕意驅散了躺久了的滯澀感。
就在文婷擰了把熱毛巾,准備擦拭江子琪後背時,江子琪看著眼前蒸騰的水汽,忽然開了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混在水聲裏:
「文婷。」
文婷的手頓了一下,沒停,溫熱的毛巾貼上她後頸下方完好的皮膚。
「那年…我從上海跑回來那天晚上,」 江子琪的目光落在對面舊衣櫃模糊的影子上,像在說一件很久遠、無關緊要的事,「你是什麼想法啊?」
文婷擦拭的動作很細微地滯澀了半秒,毛巾沿著她的脊柱緩緩向下,力道依舊平穩。她沒有抬頭,聲音也平平的,像在陳述:「沒什麼想法。」
「為什麼?」 江子琪問,語氣裏沒有激烈的質問,只有一種純粹的、積壓了很久的疑惑。彷彿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很久,像鞋子裏的一粒小石子,不疼,但硌得慌,總想弄明白。
文婷換了一塊幹淨的毛巾,浸入熱水,擰幹。水珠滴落盆中,發出輕響。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又似乎只是等毛巾的溫度降下來一點。然後,她把溫熱的毛巾覆在江子琪腰側,才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
「猴子告訴我,說你去了上海工作,大概…不回來了。」 她頓了頓,毛巾輕輕移動,「然後你突然來我家了。我有點…不知道怎麼辦,我覺得你這個人,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她總算是多說了一些細節。
「哦。」 江子琪應了一聲。水汽氤氳中,文婷的側臉顯得模糊而平靜。那個困擾了她許久的「為什麼」,似乎在這平淡的幾句問答裏,失去了它曾經驚心動魄的分量。答案本身也像這盆裏的水,溫吞吞的,沒有想象中的尖銳或深情,只有一種現實的、帶著點茫然和隨意的因果。
「為什麼之後不問問我去你家的原因呢?」江子琪依舊有些不死心,但也沒有了執著,她該感謝這次傷痛,讓她能夠平靜的問出讓自己顏面盡失的問題。
「問了又能怎麼樣呢,什麼都改變不了。」文婷說。
「你知道吧,我小時候就特別喜歡你,你是我的初戀。」江子琪微微笑了一聲,語氣平淡,沒什麼撕心裂肺的戲劇感。
「我知道,猴子告訴我了。」文婷說。
「你為什麼讓猴子來問我,我是不是還喜歡你呢?」江子琪繼續問。「我那天沖去你家,就是因為我覺得你或許會喜歡我。」
「之前想過,既然我和你都單身,那要不要…試試。」文婷的語氣稍顯慌亂,隨後又鎮定下來,「但…總歸還是覺得不合適,也沒必要。」
「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什麼也不想,就只想在一起嗎?」江子琪又問。
「我從小到大,沒這樣喜歡過任何人,我好像沒這個能力。」文婷說。
一瓢水沖在她的背上,水溫有些微燙,讓她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隨後一陣涼風又從窗口吹在她的皮膚上。
「我之前還幻想,你會不會突然來上海見我,跟我解釋。」江子琪為自己自以為是的想法笑了起來。
「去上海幹嘛呀,我每天那麼多事。」文婷說。
「你這個人,有時候讓我感覺挺熱心的,有時候又這麼冷冰冰的。」江子琪坦然,「不過我心裡的猜測總歸是畫上句號了,感覺放鬆了不少。」
「什麼猜測?」文婷問。
「猜測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江子琪說。
「我不討厭你。」文婷說。「但…確實沒那麼喜歡。」
文婷給她洗完,小心地幫她把衣服攏好,扣上扣子。又扶著她在床上靠穩。「好了。清爽些了吧?」 她端起水盆,水微微晃動著。「我去倒水。你躺著。」
她端著水盆出去,門輕輕帶上。房間裏殘留著水汽和一點沐浴液的幹淨氣味。江子琪靠在床頭,看著窗外菜地裏在暮色中愈發青翠的蒜苗。這一個月的顛沛流離,終於在今天讓她感覺無比的放鬆,或許是因為洗澡,也或許是因為終於確定了文婷不喜歡自己的事實。
夜深了。
鎖骨癒合的疼癢讓江子琪毫無睡意。窗外的風聲更大了,像嗚咽的鬼魂。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突然毫無徵兆地亮起,手機收到了一條加密郵件,用的是境外郵箱。
【江小姐,香港賬戶款項已確認安全入賬。後續操作仍需謹慎,但最危險階段已過。保重。】
王律師的消息像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暫時驅散了那通無聲電話帶來的刺骨寒意。至少,她不是真的一無所有,至少還有一條退路在緩慢鋪就。然而,這點微弱的安心感還沒來得及蔓延,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這次是劉瑟琳。
【把你推薦給了線條影業,這個大綱感覺很適合你寫,就是沒什麼預算。考慮一下?】
文字簡潔直接,帶著她一貫的利落和不容置疑的邀請。
江子琪看著劉瑟琳的信息,又看了看王律師發來的「好消息」,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她回複了一條【好的】給劉瑟琳,隨後把手機屏幕按滅,重新塞回枕頭底下。
窗外,濱城海風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呼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