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潮
本章節 5031 字
更新於: 2025-06-23
香港酒店那四個半小時的溫存像一場高燒中的幻覺,退燒只留下恍若隔世的昨日與尚未明確的今天。當江子琪拖著比來時更加疲憊的身軀獨自踏上飛往上海的航班時,司徒燈留在她皮膚上的觸感與溫度還未完全消散,但一種更冰冷、更沉重的東西已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
她看著舷窗外翻湧的灰色雲海,感覺自己正飛向一張無形的網。司徒燈的出現像一面清晰的鏡子,照出她自己生活的千瘡百孔——她擁有的不是「夠用」,而是足以將她拖入深淵的「太多」,以及隨之而來的、無處可逃的恐懼。
飛機落地浦東,熟悉的潮濕空氣裹挾著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手機剛恢複信號,林天美和陳律師的催促信息便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每一個字都帶著焦灼的倒計時意味。江子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所有雜念,一頭紮進了冰冷的清算程序。
她像個幽靈,穿梭於房產中介、銀行櫃臺和公證處之間。每一次簽名,每一次身份核驗,每一次資金劃轉,都讓她神經緊繃,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陳律師的作戰計劃在穩步推進,但速度遠不及危險的逼近。香港賬戶那筆「螞蟻搬家」的資金變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終究還是擴散到了不該驚動的地方。
幾天後,一個看似平常的下午,江子琪剛與買家簽完最後房屋的轉讓協議,拿到了一張數額不小的現金支票。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片刻鬆弛,她將支票小心翼翼地放進隨身的挎包內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進公寓樓昏暗的地下停車場,准備駕車離開。空氣中彌漫著機油、灰塵和一種沉悶的寂靜。
腳步聲在空曠的車庫裏突兀地響起,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刻意壓低的節奏,從不同的方向包抄過來。江子琪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她猛地回頭,瞳孔因驚駭而急劇收縮。
三個男人。清一色的黑色運動裝,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棒球帽和口罩。他們堵住了通往電梯和出口的所有路徑,如同三堵沉默而冰冷的牆。沒有一句廢話,為首那個身材格外魁梧的男人一步踏前,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啊!」 江子琪的尖叫被一只戴著黑色戰術手套的大手死死捂住,粗暴地按在她身後的冰冷水泥柱上。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眼前一黑,後腦勺重重磕在粗糙的柱面上,劇痛伴隨著眩暈感瞬間炸開。挎包被另一人輕而易舉地扯走,撕開,抖落出她包內所有的私人物品。
恐懼瞬間纏緊了她的心髒,讓她窒息。她徒勞地掙紮,指甲在對方結實的胳膊上抓撓,卻如同蚍蜉撼樹。另外兩人迅速上前,一左一右鉗制住她的手臂,力量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支票。」 為首的男人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低沉沙啞,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他松開了捂嘴的手,扯住了她的長發,冰冷的視線盯著她因驚恐而扭曲的臉。
「什…什麼支票…」 江子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絕望的僥幸。
男人沒有任何廢話。他猛地側身,一記沉重如鐵錘般的肘擊狠狠砸在她左側鎖骨靠近肩膀的位置。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在死寂的車庫裏清晰得刺耳。難以形容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穿了江子琪的全身,她甚至叫不出來,所有的聲音都被這撕心裂肺的痛楚扼殺在喉嚨深處。眼前的一切瞬間被劇烈的白光吞噬,視野邊緣迅速被翻滾的黑暗侵蝕。
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下滑落,卻被兩旁的人冷酷地架住,不讓她倒下。
「支票。」 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催命的符咒,貼著她的耳朵。
「在…我的…衣服口袋。」 巨大的痛苦和恐懼徹底摧毀了她的意志,她幾乎是嗚咽著擠出了這幾個字,眼淚混著冷汗洶湧而出。她知道,不交出來,下一擊可能就是她的肋骨,或者更糟。
男人示意了一下。鉗制著她右臂的打手粗暴地把她甩向地面。江子琪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斷裂的鎖骨處傳來二次碾壓般的劇痛,讓她蜷縮成一團,像一只瀕死的蝦米,劇烈地抽搐、幹嘔,卻發不出像樣的呻吟。
為首的男人粗魯翻找著她衣服的口袋,卻沒有找到支票,他踩住江子琪的頭,像給一只牲口剝皮一樣脫去她的西裝外套,在內側的口袋翻找了一下,輕易地抽出了那張還帶著她體溫的支票。他看也沒看蜷縮在地、痛苦痙攣、受盡屈辱的江子琪,彷彿她只是一堆礙眼的垃圾。
「有一句話要帶給你:不是自己的東西,別亂動。你是要敢亂說話,你那些幫別人當法人的公司債務也會清算到你頭上,到時候就等著坐牢吧。」 他丟下這句話,聲音裏帶著一絲不屑的警告。然後,他朝另外兩人偏了下頭。
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車庫的陰影裏,如同來時一樣突兀而冷酷。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濃重的灰塵味,還有地上那個因劇痛而意識模糊、不斷抽搐的身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骨頭,帶來新一輪的酷刑。
江子琪突然想起來這些年陸陸續續幫許希瑤的好幾個「公司」充當法人的事,她不過問,只是一味的聽從她的安排,她從沒想過就因為自己的疏忽和單純,竟然不知何時落下了把柄。
冷汗浸透了她的衣服,冰冷地貼在皮膚上。視野蒙上了一層血色,她伸手摸到自己的後腦勺一片濕潤,她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手指顫抖著摸向口袋裏的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起,她憑著意志力,點開了通訊錄最熟悉的那個名字——猴子。撥號鍵按下,意識便徹底沉入了黑暗。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強行鑽入混沌的意識。江子琪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白色天花板和晃動的燈光讓她眩暈。全身像散了架,尤其是左肩到胸口的位置,被一種沉重而尖銳的鈍痛牢牢占據,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傷口。她嘗試動一下手指,鑽心的疼痛讓她瞬間悶哼出聲,額頭滲出冷汗。
「別動!」 一個熟悉而焦灼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
江子琪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視線模糊地聚焦在病床旁。一張寫滿疲憊和擔憂的臉映入眼簾——是猴子。她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眼窩深陷,頭發淩亂,身上還穿著皺巴巴的外套,顯然是從濱城匆忙趕來的。
「猴…猴子…」 江子琪的聲音嘶啞幹澀。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猴子連聲說著,小心翼翼地用棉簽沾了點水,濕潤她幹裂的嘴唇,動作笨拙卻透著小心翼翼。
「我…毀容了?」江子琪微弱的問。
「瞎說,你就是左鎖骨骨折,後腦勺縫了十針,還有腦震蕩,身上多處挫傷… 得好好養著。」
猴子看著她慘白的臉和固定在胸前的手臂,眼神複雜,有心疼,有憤怒,但最終都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接到你電話的時候,裡面只有…只有很重的喘氣聲和雜音,然後就斷了。嚇死我了!我立刻報警了,警察查到你最後出現的定位在那個小區,在車庫裏找到你的。」
「他們…拿走了…」 江子琪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恐懼和絕望。那是她最後一點能抓在手裏的、賴以逃亡的資本。
「拿走什麼?」 猴子湊近了些,眼神銳利地掃了一眼病房門口,確認無人,「到底怎麼回事?你惹了誰?警察說是涉黑案件,但現在哪兒還有黑社會啊。你什麼都不說,我到底該怎麼幫你?你爸媽知道嗎?」
「不能讓我爸媽知道,絕對不能。」江子琪咬著牙,從喉嚨深處說出這句話。
「你說,是哪個畜生幹的!」 猴子咬著牙低罵了一句,腮幫子繃得緊緊的,額角青筋跳動,
「簡直無法無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
江子琪痛苦地閉上眼,不知從何說起。許希瑤丈夫的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可笑的是,她連那個男人的真名都不曉得。
「不要讓警察再查下去,我一個字都不會跟他們說的。」,江子琪說。
猴子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語氣轉為沉重,「警方那邊雖然立案了,但對方手腳很幹淨,現場沒留下什麼直接證據,那幾個打手更是影子都摸不著。是跟你那個前女友有關對嗎?」
Eric的家族權勢,足以讓很多「麻煩」悄無聲息地消失,或者被扭曲。她這個「小偷」,在對方精心編織的羅網裏,顯得如此渺小和無力。Eric這一手,既是報複她碰了不該碰的女人,更是警告和徹底的掠奪——不僅要拿回「屬於」他的錢,更要徹底堵死她所有可能的退路,甚至將她釘在恥辱柱上。她不僅失去了錢,連為自己辯白的機會都沒有,畢竟這個錢來路不正,再追查下去更是對她不利。
絕望瞬間淹沒了她。斷裂的骨頭在痛,但心口那個被徹底掏空、只剩下冰冷恐懼的黑洞,更讓她感到窒息。她像一個被剝光了所有籌碼、暴露在獵人槍口下的獵物。
「這裡…不能待了…」 江子琪的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眼神裏充滿了驚弓之鳥般的顫栗。
Eric能在這裡動她一次,就絕對能有第二次。醫院,甚至整個上海,對她而言都已不再安全。
猴子緊緊握住她沒有受傷的右手,她的手粗糙而溫暖,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我知道,我知道。」 她用力點頭,眼神異常堅定,「你必須馬上離開上海,越快越好!我會想辦法的。」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回濱城。去我那兒。我家那老房子,偏,安靜。許希瑤…還有她那個瘋子老公,手再長,一時半會兒也伸不到濱城那種小地方去。你先養傷,避避風頭,等穩住局面再說。」
濱城…那個她曾經試圖逃離的小城,此刻卻成了猴子口中唯一的避難所。江子琪看著猴子眼中不容置疑的關切和決斷,一股混雜著酸楚與依賴的熱流湧上眼眶。在這個她親手將自己推入的絕境裏,在她幾乎失去一切的時候,最後向她伸出手不顧一切的,竟然是這個離她十萬八千裏遠的舊友。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滲入鬢角。她用盡力氣,微微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疼痛、藥物帶來的昏沉以及對無處不在危險的恐懼中度過的。猴子寸步不離地守在醫院,應付著偶爾來詢問的警察,小心翼翼地打點著一切。陳律師那邊不斷傳來令人窒息的消息:剩餘資產的處置受到不知名勢力的強力阻撓,變得異常艱難且風險陡增;警方調查進展緩慢,對方強大的律師團和影響力讓案件幾乎陷入僵局。
兩周後,在林天美和陳律師動用了私人醫療關系並簽署了風險自負的保證書後,江子琪終於被允許轉院。
「希瑤非常痛苦,她過的一點都不好。她對現在發生的這一切感覺很抱歉。」,林天美不痛不癢的說著。
「感覺?抱歉?」,江子琪冷笑著,「她用我的身份給她那些空殼公司當法人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抱歉呢?」
「不是這樣的,很多時候有人刻意要查你,什麼問題都能推到你頭上。Eric是個很老練的偽君子,他早就知道你們的關系了,也早就知道希瑤一直在用你轉移資產的事。」,林天美說。
「用我?」,江子琪又發出一聲絕望的冷笑。「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生性愛逃避的江子琪這才仔細的想過,確實所有大額且頻繁的轉賬都發生在這一年多裏。
「往好的方面想,你也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了。」,林天美點燃一根煙,緩緩的吐出青色的煙霧。「在你身上發生這種事,她也不好受。你放心,她會處理好所有的事,不會讓你坐牢的。」
「她做的那些事,我原本什麼都不知道。就算要坐牢,也不該是我。」江子琪說。
「連帶責任你曉得吧?你說不知道,但你們這樣的關系,誰又說的清呢?」林天美陰測測的看向江子琪,言語裏有威脅的意味。
離開上海的那天,天空陰沉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網約車低調地駛離醫院,猴子小心地護在她身側,警惕地觀察著窗外的一切。江子琪的左肩固定著厚厚的支具,每一次車輛的輕微顛簸都帶來一陣鑽心的抽痛。她側過頭,透過狹小的車窗,看著上海林立的高樓大廈在陰霾中飛速後退,漸漸模糊成一片冰冷的灰色剪影。這座曾承載著她虛幻愛情與毀滅性慾望的城市,最終留給她的只有一身傷痛、坐牢的危機和一個倉皇如喪家之犬的結局,還有腳邊那個裝著二十萬現金的袋子,那是林天美帶給她的錢,許希瑤最後給她的一筆安置費,這麼些年的糾纏,她所留下的也就只有腳邊這二十萬的現金。
如果她像個普通平凡的打工人一樣,過樸素的生活,攢普通的錢,又怎麼會沒有這二十萬呢?她終究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糾纏中變得一無所有,不過好歹,她還有苟延殘喘的一條命。
網約車開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處的安全區域停下,猴子帶著她走向了另一輛不顯眼的本田小轎車。
猴子緊張的握著方向盤,這輛車是她費了很大勁才從上海的客戶那裏借到的,坐公共交通太容易留下痕跡,她們不能冒這個險。
車窗外,繁華褪盡,高速路兩旁開始出現大片略顯荒涼的農田和低矮的房舍。距離濱城越來越近了。
江子琪靜靜地躺著,身體的劇痛和藥物的作用讓她意識有些飄忽。
就在這半夢半醒的混沌中,她一直緊握在右手的手機屏幕,忽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一條新信息提示無聲地滑入眼簾,是司徒燈發來的。
【你還好嗎?我回北京了。你一直沒有回消息,我很擔心你。】
江子琪盯著那行字,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牽動了傷處,帶來一陣銳痛。她彷彿又聞到了那間狹小香港酒店裏,混合著廉價皂角與汗水的氣息,感受到了那短暫慰藉下洶湧的絕望。
屏幕的光映在她失焦的瞳孔裏,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她最終沒有點開那條信息,只是緩緩地、艱難地移動拇指,按下了側邊的鎖屏鍵。
屏幕徹底暗了下去。
車窗外,暮色四合,將逃亡的路途染成一片沉鬱的灰藍。濱城輪廓模糊的影子,在前方灰暗的天際線上,沉默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