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本章節 3699 字
更新於: 2025-06-21
林天美什麼時候走的,江子琪毫無知覺。門鎖落下的聲音悶悶的,像隔著一層棉花。屋裏只剩下她,半瓶阿爾薩斯白葡萄酒,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煙味、酒氣和崩潰後留下的酸腐氣息。
她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了舒服柔軟的床上。
林天美的話,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她腦子裏。
許家完了…她爸賭光了…欠了要命的高利貸…被逼著嫁人…買命錢…
這些詞在她混亂的思緒裏橫衝直撞。她以為的那個任性妄為、掌控一切的許希瑤,原來被綁在更深的泥潭裏。
「驕傲?」江子琪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聲音幹澀。是啊,許希瑤太驕傲了。
驕傲到寧願被她恨死,也不肯在她面前露半點怯,半點狼狽。
她的求救,都像是施捨。
胃裏猛地一抽,比在茶水間那次更凶。她踉蹌著沖進洗手間,趴在馬桶上幹嘔,喉嚨火辣辣的,卻只吐出酸水和膽汁的苦味。抬頭看鏡子,裡面那張臉慘白,眼窩深陷,嘴唇咬破了,滲著血絲。
她看著鏡子裏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的模樣,突然低吼一聲,嗓子啞得厲害,很多天沒有休息好,扁桃體發炎讓她開始發燒。
林天美的聲音和她自己之前的咆哮混在一起。
毀了?誰毀了誰?
許希瑤用錢和東西給她造了個金籠子,把她養成了離不了毒品的廢物。可她呢?她的存在,她的愛恨糾纏,她的痛苦尖叫,對許希瑤來說,不就是那無邊黑暗裏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嗎?許希瑤在家族完蛋的絕境裏,在那個冰冷婚姻的牢籠裏,唯一能真實發洩、能感受到「活著」甚至「掌控」的對象,不就是她江子琪嗎?許希瑤花錢買了她的身體和時間,卻也把自己最爛、最扭曲的那面全扔給了她。
她們互相撕咬,互相吸血,拖著對方一起往下沉。
江子琪的手指摳著冰冷的瓷磚,指節發白,額頭的汗水裹住淩亂的頭髮。
她搖搖晃晃回到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淩晨的上海依然亮得刺眼,卻冷得像冰窖。這套一千四百多萬的房子,現在像個巨大的諷刺,四面八方的嘲笑著她。
「至少我還有房子。」這句話現在聽著像個天大的笑話。這破房子是什麼?是許希瑤付給她的嫖資?是她在這場爛關係裏唯一的退休金?還是…一個甩不掉、時刻提醒她恥辱的烙印?
她抓起桌上剩的酒瓶,丟進了垃圾桶,企圖把秩序重新拾起,但心裡的冷和那種突然冒出來的、針紮似的難受,一點沒少。
對許希瑤的難受。
那個永遠抬著下巴的女人,被硬摁著頭跪在泥裏,拿自己後半輩子去填她爹捅的窟窿。被逼著跟別的男人睡,懷上可能根本不想要的孩子。而她江子琪呢?除了恨、除了要、除了沉在這灘爛泥裏,還幹了什麼?
林天美的話像鞭子抽過來:「你一次都沒來找我!你根本不關心她!你只在乎你自己!」
是啊,她只在乎自己痛不痛,丟了什麼,被「甩」了。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孩子,就知道哭鬧撒潑,從來沒想過那個「搶」她的人,自己正被什麼玩意兒撕咬著。
一股強烈的噁心感湧上來,不是生理的,是對自己的厭惡。她癱在地毯上,縮成一團,胳膊死死抱住自己。頭痛欲裂,腦子發暈,但那種被掏空的痛楚反而更清晰了。
她想起許希瑤偶爾露出的疲憊,想起吵架後她突然的沉默,想起她偶爾那複雜得要命的眼神…以前她要麼沒注意,要麼就覺得是許希瑤煩她了。現在想起來,像被刀片割著。
「孩子…」她喉嚨裏咕噥著,那個別的男人的孩子,那個徹底把許希瑤釘死在「正軌」上的玩意兒。
一股邪火猛地燒了上來,燒掉了最後那點理智。她要見她!現在!馬上!她要知道許希瑤現在什麼鬼樣子!懷著孕,被逼著,她…她需要她嗎?哪怕一點點?
這念頭像瘋狗一樣攆著她。她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跌跌撞撞沖向門口,抓起車鑰匙。冰冷的金屬讓她激靈了一下,但那股瘋勁已經壓不住了。
沖出房門,沖進電梯,沖進地庫。那輛灰藍色的保時捷911趴在那兒,感應燈亮起,像黑暗中睜開的獸眼。
引擎一聲低吼,車子猛地躥出地庫,紮進淩晨濕冷空曠的街道。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細細密密的,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徒勞地左右刮著,留下一片模糊。窗外的城市在雨裏扭曲變形,霓虹燈的光暈糊成一團,像個爛掉的夢。
她把油門踩到底,不管紅燈,不管濕滑的路面。輪胎碾過水窪,濺起骯髒的水花。腦子裏就一個目標——許希瑤和Eric的家。
那個代表著「體面」和「正途」的豪宅。
去幹什麼?罵街?哭訴?還是…求一個說法?求一個擁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就知道,必須立刻見到許希瑤,不然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徹底炸開,或者直接在這鬼雨夜裏一頭撞死。
車子在濕漉漉的路上瘋了一樣往前沖,像一道失控的藍色閃電。江子琪死死抓著方向盤,指關節白得嚇人,身體因為頭一天的酒精和巨大的情緒在抖。她眼神空洞,裡面卻燒著一團偏執的火,映著擋風玻璃上流淌的雨水和扭曲的光影。雨刮器單調的「哢噠」聲敲在耳朵裏,像催命的鐘。
她知道自己正開向一個未知的懸崖,但她不在乎,甚至有點迫不及待想沖下去。好像只有在那徹底的毀滅邊上,才能抓住一點…關於許希瑤的、真正的東西。
輪胎在濕滑的瀝青路上發出刺耳的尖叫,灰藍色的保時捷以一個極不優雅的甩尾,粗暴地停在距離許希瑤和Eric家那棟森嚴黑色鐵藝大門還有幾十米遠的街角陰影裏。她一直知道許希瑤的新婚住宅,卻從來沒有去過。引擎沒熄火,低沉的轟鳴在寂靜的雨夜裏孤獨地喘息著,像一頭壓抑著咆哮的困獸。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冰冷的車身,也澆透了她單薄的襯衫,緊貼在發燒滾燙的身體上,激起一陣劇烈的寒顫和更深重的眩暈。
江子琪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皮革味混著雨水的腥氣沖進鼻腔。她抬起頭,視線穿過模糊的雨幕,死死盯著遠處那棟燈火通明、卻冰冷得像座堡壘的豪宅。二樓,許希瑤房間的位置,窗簾緊閉,一絲光也透不出來。
「出來…許希瑤…你出來…求你了,出來吧。」 她在心裡發出破碎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低語。
在腦子裏,那場瘋狂的戲碼已經上演了無數遍:
她看到自己像瘋子一樣沖下車,撲到那扇冰冷的鐵門上,雙手抓住欄桿猛搖,金屬發出震耳欲聾的哐當聲,劃破寂靜的雨夜。
她聽到自己嘶啞破裂的嚎叫,她看到保安沖過來,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她從鐵門上拽開。她徒勞地掙扎、踢打,指甲在冰冷的金屬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她看到二樓那扇該死的窗戶終於亮起了燈,窗簾拉開一角,露出許希瑤模糊的身影。隔著雨幕和距離,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冰冷、複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還是徹底的厭棄?像在觀賞一場拙劣的馬戲。
她看到自己更加癲狂地跳起來,涕淚橫流地嘶吼,卻想像不出自己在吼些什麼。
然後,雕花木門打開,許希瑤穿著昂貴的睡袍,像尊完美的雕像站在門廊溫暖的光暈裏。他平靜地俯視著在保安鉗制下狼狽不堪的她,眼神裏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看垃圾般的審視和一絲厭倦。
幻想中的羞辱感如此真實,讓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推開車門,撲到路邊冰冷的排水溝旁,劇烈地嘔吐起來。胃裏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灼熱的酸水和膽汁,混合著雨水,狼狽地沖刷著地面。嘔吐帶來的窒息感和劇烈的嗆咳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癱軟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
雨水冰冷地砸在背上,發燒的身體卻像著了火。她撐著濕滑的地面,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扯著發炎的喉嚨和灼痛的肺部。
一股比嘔吐物更苦澀的滋味湧上喉嚨。殘存的愛意和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自尊,像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她沖向懸崖的腳步。
她愛許希瑤。愛到骨子裏,也恨到骨子裏。但這份愛裏,終究還摻雜著一點東西——一點不願意讓對方徹底看輕自己的、卑微的倔強。她可以爛在許希瑤給她的籠子裏,可以沉溺在兩人互相撕咬的毒癮裏,但她不能…她不能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婆子一樣,沖到許希瑤「體面」生活的門口去撒潑打滾,把她最後一點遮羞布也扯下來,讓所有人都看她們的笑話。
尤其是,不能讓許希瑤看到自己這副…徹底毀滅的鬼樣子。那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掙扎著,手腳並用,幾乎是爬回了駕駛座。冰冷的座椅讓她打了個哆嗦。她癱在方向盤上,額頭抵著冰冷濕滑的皮質,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抖動。沒有嚎啕大哭,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混在車外的雨聲裏,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引擎還在低吼。她抬起被雨水和淚水糊住的臉,最後看了一眼遠處那棟沉默的豪宅,二樓窗戶依舊漆黑一片,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夠了。
她猛地掛上倒擋,輪胎在濕滑的地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方向盤在她手中被粗暴地打死,灰藍色的保時捷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倉皇地調轉方向,逃離這片象徵著「體面」和「正途」的冰冷領地。油門被狠狠踩下,車子在空曠的雨夜裏瘋狂加速,濺起渾濁的水花,朝著未知的黑暗深處沖去,彷彿要將身後那棟房子、那個名字、以及所有噬心的痛苦,都遠遠地甩開。
只有她知道,有些東西,是永遠甩不掉的。比如那套冰冷的房子,比如那個刻在骨子裏的名字,比如這場註定走向毀滅的毒癮。車輪碾過積水,那沉悶的嘩啦聲,像極了心被反復碾碎的聲音。
交警拍打著玻璃,把皺著眉熟睡的江子琪叫醒,此時已經是早晨了。她才知道昨晚一路開著車,停在了一處不知名的道路旁。萬幸的是,一路發瘋般的開車沒有引起什麼不可逆轉的車禍。眼見她如此狼狽,交警把她帶去醫院驗血,還好酒精早已在身體中代謝乾淨。用手機繳完違規停車和超速駕駛的罰款後,江子琪坐在交警隊的樓梯上抽著煙,她很早就已經戒掉紙煙了,最多只會抽電子煙和日本制的IQOS,最近又重蹈覆轍,開始抽起了香煙,她甚至能感覺自己的臉被煙熏的蠟黃。
「再這樣下去真的是完蛋了。」江子琪心裡想。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