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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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1
江子琪第二天便返回公司上班,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她甚至比平時更早到了辦公室,一絲不苟地整理著桌面上其實並不存在的灰塵。窗外是灰濛濛的上海早晨,黃浦江對岸的那些雄偉華麗的建築物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鉛塊,沉沉地壓在城市的胸口,也壓在她的心上。她開了窗,試圖讓微涼的空氣驅散一夜未眠的混沌,但那帶著塵囂和汽車尾氣的風,只讓她覺得更加窒息。

鍵盤的敲擊聲清脆而規律,螢幕上的報表數據跳躍著,她處理郵件、回復下屬的請示、參加視頻會議,聲音平穩,邏輯清晰,甚至嘴角還能在需要時牽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沒有人能從她此刻的狀態裏,窺見一絲昨夜那個在地毯上瀕臨崩潰的影子。她像一個精密運轉的儀器,程式設定為「工作」,便遮罩了所有與「許希瑤」相關的代碼。

只是偶爾,在端起水杯的瞬間,在起身去列印檔的短暫路程中,她的指尖會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那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動,是她體內海嘯過後的餘震。她需要用力攥緊拳頭,用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一點銳利的、新鮮的疼痛,來鎮壓心底那片荒蕪的、名為「失去」的廢墟。

一個星期以後,林天美在茶水間「偶遇」了她。空氣瞬間凝固,只剩下咖啡機運作的沉悶嗡鳴。林天美的眼神複雜,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和更多的不安。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或許是安慰,或許是解釋。

「早,林總。」

江子琪先開了口,聲音是公式化的清冷,目光掠過林天美,精準地落在咖啡機上,彷彿她只是一個需要被操作的機器。

「找我有事嗎?」

「啊?哦……也不算。」林天美被這突如其來的正常和疏離堵住了所有準備好的話語,一時有些無措。

江子琪沒再看她,專注地按下按鈕,看著深褐色的液體緩緩注入白色的瓷杯。那液體的顏色,讓她莫名想起兩個月前地毯上的痕跡,想起許希瑤汗濕的皮膚,想起那個在她身體裏悄然孕育的、屬於另一個男人的生命。

「你還好吧?」林天美問。

胃裏一陣劇烈的翻攪。她強忍著,穩穩端起那杯滾燙的咖啡,指尖被灼痛也渾然不覺。

「我先去忙了。」

她朝林天美點了點頭,端著那杯象徵著「一切如常」的咖啡,挺直了背脊,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玻璃渣上,尖銳的痛楚從腳底蔓延到心臟,又被她臉上那層薄冰般的平靜死死封住。

午休時間,她沒有去食堂。同事們三三兩兩結伴離開,喧囂漸漸平息。辦公室裏只剩下空調單調的送風聲和她自己緩慢而沉重的呼吸。

她拉開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裡面靜靜躺著一個絲絨盒子,是那枚卡地亞的Trinity,她拿起戒指,撫摸了一會兒。

現在,這枚戒指像一個冰冷的嘲諷。

她拿起戒指,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想起許希瑤手指上那枚刺眼的訂婚鑽戒,想起她無名指上被另一枚象徵著「家庭」、「責任」和「背叛」的戒指所取代。而自己呢?自己擁有的是什麼?是抽屜裏這枚自欺欺人的小玩意兒,是手機銀行裏準時到賬的零花錢,是那套價值一千四百多萬、卻冰冷得像停屍間的房子。

許希瑤說:「合適的時候我會跟你說清楚。」

說清楚什麼?說她們之間這場曠日持久的、互相折磨又互相依存的畸形關係,終於要因為一個孩子的到來而徹底劃上句號?說她的「主人」終於找到了更穩定、更符合世俗期待的「歸宿」,而她這只被豢養的、見不得光的「動物」,終於要被徹底遺棄在籠子裏?

江子琪閉上眼,將戒指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那點疼,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扭曲的慰藉。

她不能倒下去。至少現在不能。她還有工作,還有那些被許希瑤同化的奢侈的生活習慣,那套昂貴的、她「買不起」的房子和那輛不屬於她這個階級的豪車,她突然意識到許希瑤的厲害,這麼些年,她在她的周圍悄悄的築起了籬笆,在她察覺之時,自己早就被抓住了。

那套房子是許希瑤給她的「補償」,也是她的牢籠。是她在這場情感毒癮中,唯一能抓住的、實實在在的「戰利品」。她要守住它,像守著一個證明自己並非一無所有的、冰冷的堡壘。

這幾天,她主動接了一個原本可以推給別人的、棘手的專案報告。她用近乎自虐般的專注力投入進去,讓紛繁複雜的數字和邏輯分析塞滿大腦的每一個縫隙,不給「許希瑤」、「懷孕」、「孩子」、「未來」這些字眼留一絲一毫入侵的空間。鍵盤敲擊聲在空曠下來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響亮,每一次敲擊,都像是在她心口釘下一枚釘子,痛,卻讓她保持著一種詭異的清醒。

直到夜幕徹底吞噬了窗外的景色,霓虹燈次第亮起,將冰冷的玻璃幕牆染上虛假的繁華。江子琪才停下手指。螢幕上是完成的報告,清晰、準確、無懈可擊。

她靠在椅背上,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辦公室裏只剩下她一個人,寂靜無聲。這寂靜像一張無形的網,驟然收緊,將她拖回那個只有地毯、冰冷房子和絕望的現實深淵。

她緩緩鬆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被戒指硌出了幾個深紅的、幾乎見血的凹痕,混著汗水和金屬冰冷的觸感。

沒有眼淚。眼眶幹澀得發疼。

她只是看著窗外那片璀璨的、卻與她毫無關係的燈火,這些燈火的背後的家庭是不是都能過的幸福呢?她無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空洞的笑容。

「至少,」她在心底對自己重複,聲音冰冷得如同窗外的鋼鐵叢林,「我還有房子。」

這念頭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沉甸甸地壓著她,讓她不至於徹底墜入虛無的黑暗。卻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鎖死在這片由金錢、痛苦和扭曲依賴構築的廢墟之上。

從辦公室乘電梯來到地下車庫,走向那臺保時捷911時,她被一陣短促的光晃了眼,順著光源看過去,是林天美的那臺賓士E系的車燈發出的光亮。不一會兒,她從車裏走了下來,朝著江子琪走了過來。

兩人在昏暗的車庫角落裏點起了香煙,橘色的火光就像一朵花綻放在江子琪的臉上。

「這種時候還要工作的這麼認真啊?」林天美開啟了話題。

「我可沒有隨便裸辭的底氣。」江子琪說。

兩個人都沒有提起許希瑤的話題,或許也不知道怎麼開啟它。

「去你家附近喝一杯吧。」林天美說。

江子琪沉默了一陣,扔掉了煙頭用腳踩滅。抬起頭盯著林天美的眼睛,用一種充滿慾念的眼神看向她。

「我家就有酒,去嗎?」

她拉開了車門,示意林天美上車,一陣奇怪的曖昧和尷尬後,兩人都上了車,尾翼的燈在陰暗的地庫劃出一道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