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你只是忘了而已
本章節 4344 字
更新於: 2025-06-20
早自習的鐘聲還沒響，教室裡已經熱鬧起來了。
考前的短暫平靜總是被同學間的閒聊打破，而語澄的位置，依舊靠窗，陽光照進來時總會讓她的頭髮染上一層柔和的亮光。
這樣的光，讓人會錯以為她還是從前那個溫暖的人。
書予從門口走進教室時，第一眼就看見她坐在位子上，正在翻筆記。
她的手指很輕，像是翻閱的不只是紙張，而是自己與世界之間最後一層薄膜。
那是她一貫的習慣——總是在課前預習幾頁，像是為了給自己找個緩衝的空間。
但今天的她，好像有點不同。
「早啊，語澄。」書予坐到她前面的位置，轉頭望向她。
語澄抬起頭，輕輕點頭，「啊……早，書予。」
笑容還在，但有點……淡。
不是沒禮貌的冷漠，也不是心情不好的沉重，而是那種刻意調整出來的禮貌式反應，像是貼在臉上的標籤，說明自己「正常」。
書予皺了下眉頭，又很快收起。他沒想讓語澄發現他在觀察她。
「妳昨天不是還說想看學園祭的宣傳海報嗎？我幫妳拿了張回來。」
他把摺好的紙展開，遞給她。
語澄接過來，看了兩眼，點頭笑笑，「嗯，蠻可愛的。」
「就這樣？」
書予笑著調侃她，「妳前幾天嫌醜的時候還會激動到立刻想去幫設計組改排版欸。」
語澄也笑了，但只是一瞬。她低下頭，似乎在找什麼話題接下去，最後只是翻了翻書。
書予沒說什麼，但他心裡已經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直覺。像是以前的語澄身上總帶著一股溫暖的溫度——不是說她多熱情，而是她笑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跟著亮了。
但最近的她，就像是把自己藏進了一層無色的保鮮膜裡，看得到，聽得到，卻摸不透。
「語澄，妳還好嗎？」他低聲問。
語澄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我沒事啊。只是最近比較累。」
「累」，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語澄這樣回答。
書予點點頭沒再追問，只是默默地把宣傳單收回書包裡。
但他已經開始在心裡排練該從哪一個角度，問出那句他真正想問的——
「妳，是不是不太開心了？」
而語澄，則在心裡悄悄地想著——
他會不會發現？
她自己都還沒完全確定，這份「不快樂」，究竟是來自哪裡。
—
午餐時間一到，同學們紛紛湧向福利社或打開便當，教室裡瞬間變得熱鬧起來。窗戶敞開著，遠處操場的哨聲與樹葉拍打聲混進來，帶著一點初夏的濕氣。
語澄今天帶的是自家便當，裝在溫柔粉色的便當盒裡，一格一格擺著媽媽做的食物。
她靜靜坐在位子上，一邊拿起筷子，一邊聽著後排的女同學們在討論昨晚的偶像綜藝節目。
「我跟妳講，那一段真的超好笑，尤其是他摔進水池的那一瞬間！」
「妳看到他表情沒？像是人生走馬燈閃過欸哈哈哈——」
語澄聽著，嘴角不自覺揚起了一點。只是那弧度，沒能觸及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以前會加入那段話題，甚至會模仿節目的搞笑片段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但現在，她只是靜靜聽著，然後低下頭吃下一口飯。
飯有點涼了，味道也淡。
不是媽媽煮得不好，是她的味覺好像被什麼蒙上了灰，嚐不出記憶裡那個家的味道。
書予拿著從樓下買來的三明治走進教室，視線第一眼就落在她身上，然後自然而然地坐到她對面。像是某種早就習慣的默契。
「語澄，妳最近是不是比較少說話了？」
語澄眨了眨眼，像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有嗎？大概是……累吧。」
「又是累。」書予輕輕嘆了口氣，語氣裡卻沒有半分責怪，「那待會要不要陪我去天台？吹風會不會比較醒腦一點？」
這句話一出口，坐在旁邊的班上活潑女孩立刻轉過頭來，眼神閃閃發亮。
「欸欸欸，書予～你這樣單獨約我們語澄，是不是太明目張膽了點？」
「對啊，還去天台！高中戀愛劇本都寫好了是不是？」
「欸不對，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只是都不跟我們講？」另一個男同學湊上來，笑得像是發現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語澄一時之間有些慌，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她並不討厭這樣的玩笑，但此刻，那些笑聲卻像是隔了一層玻璃傳來，她只能靜靜聽著，回不出那樣的頻率。
書予倒是很淡定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含糊地說：「你們想太多了啦，就朋友之間關心一下而已。」
「噢——朋友喔——那這朋友之間關心也太甜了吧？」
「沒事啦沒事啦，我們都懂，我們都懂～」
語澄沒說話，只是悄悄低下頭，耳根卻染上一抹淡淡的紅。
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
像是被輕輕戳了一下，但沒真的痛；像是想笑，卻沒有力氣牽動嘴角。
她只是小聲說了句：「……去天台吧。」
—
下課時他們去了天台。風很輕，陽光正好。
語澄站在欄桿前，任由風把頭髮吹得有些散亂；書予站在她旁邊，手插在口袋裡。
遠方的操場還傳來籃球撞擊地板的聲響，時間慢了下來。
「其實……」語澄忽然開口，「我真的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不是討厭，也不是開心，就是……沒什麼。」
書予沉默了一下，側頭看她，「妳是說，什麼事都沒感覺嗎？」
「也不是完全沒感覺。」她皺眉想了想，然後像是放棄似地聳了聳肩，「只是……都變得淡了，好像那些情緒穿過我，卻沒留下什麼。」
書予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看著語澄的側臉，想起她以前笑得燦爛的樣子，想起她會在畢業旅行前一週拉著全班排練搞笑橋段、想起她拿著巧克力分給每個人、連老師都不忘的貼心。
「……我有點想念以前的妳。」書予輕聲說。
語澄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風滑過耳邊，她聽見自己心裡某個角落傳來迴音——
她也有點想念，那個還能熱烈心動的自己。
—
回到家後，語澄照常寫作業、洗澡、關燈。
媽媽在廚房裡哼著小調，電視裡的八點檔播放著熟悉的聲音。這是她再習慣不過的生活節奏。
只是她坐在書桌前，看著筆記本上的字，卻覺得那是一種外語。
她照做一切日常，但她感覺不到這些「日常」屬於自己。
她關了燈，躺到床上，手機還握在手裡。
有一則訊息彈出來，是書予傳的。
今天的風很舒服，妳笑起來的樣子，也還是很好看。
語澄看著那行字，很久都沒有回。
她不知道自己是忘了怎麼感覺。只知道，自己正在離那個曾經的自己，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遠。
隔天早上，書予站在門口等她，語澄像平常那樣笑著打招呼。
他遞上早餐時開玩笑：「要是有一天我沒來學校了，妳會不會想我？」
語澄接過食物，愣了一下，「……不確定，可能會吧？」
書予笑著沒有多問，卻在她轉身走進教室的時候，靜靜地看著她背影，眉頭微皺。
下課時間，她和幾位好友在討論社團活動的安排。
朋友看著她，「欸語澄，我總覺得你最近雖然都在笑，卻不像以前那麼……活潑了耶？」
「是不是在談戀愛啊？感覺比較溫柔了！」另一個同學起鬨。
語澄笑笑地搖頭，「沒有啦，只是比較累而已。」
「妳以前不是最愛講笑話嗎？今天一整個早上都沒聽妳嘴老師了，超不習慣的耶。」
她咬著吸管，無聲地笑了笑，「下次一定補回來，保證讓你笑得不能停。」
大家笑著散開，只有書予仍靜靜看著她，眼神深處多了一層她看不懂的擔憂。
—
午休後，書予和往常一樣相約語澄前往天台，留在教室內的同學們八卦地湊成了一桌。
「欸欸，我跟你們說，最近語澄經常跟書予兩個人一起去天台耶。」
「真的假的？她回來之後臉紅了沒？」
「她現在超安靜的欸，感覺不是以前那個鬧騰小太陽了。」
「會不會是戀愛了啊哈哈哈，戀愛使人安靜！」
「可是你不覺得……她笑起來好像有點……嗯，怎麼說，有點空嗎？」
調侃聲與笑語交錯，卻在那句「有點空」之後短暫地停頓。
那是她過去不曾給人的感覺──過去的語澄，是能在五秒內把整個班級的情緒炒熱的人，是在黑板上畫出搞笑小漫畫的人。
如今的她，笑得不再像陽光，而像一張記得怎麼笑的臉孔。
她沒有聽見教室裡的耳語。那時她正與書予在天台上，風緩緩地掃過校園屋頂，午後的陽光被灰白雲層隔得微涼。
書予先一步坐在牆邊，雙手捧著兩杯熱可可，呼出的白霧在唇邊打轉。
「小心燙。」他遞給她一杯，語氣像是刻意放輕的，帶著某種怕驚擾她的溫柔。
語澄接過來，手指碰到紙杯邊緣的瞬間微微一震，低聲說：「謝謝。」
她沒有像以前那樣調皮地開玩笑「哇，這不是傳說中的戀愛濾鏡熱可可嗎？」也沒有故意說「你是不是偷看我想喝什麼？」
只是平靜地坐下，安靜得幾乎不像她。
書予看了她一眼，嘴角彎了彎，「最近的妳啊，好像跟以前太不一樣。」
語澄一怔，轉頭看他：「什麼意思？」
「意思是……笑得還是妳，但我感覺不到那個會大笑到流淚的語澄了。」
語澄把視線移開，望向天邊一排緩緩移動的雲朵，她握著熱可可的手指收緊了一點。
「我還在啊。」她低聲說，「只是……可能有點累吧。」
書予沒有追問。他只是側身看著她的側臉，陽光斜斜落在她髮梢，映出一點淡淡的金色。
「妳知道嗎，有時候人不是累，而是心裡有個地方失溫了。」他頓了頓。
「我不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但如果妳願意，哪怕只是坐在這裡一起吹風，我也可以一直在。」
語澄想開口回應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只能點了點頭。
他不再說話，只是和她一起，靜靜看著遠方的操場，聽風聲吹過欄桿與腳邊那杯熱可可的蒸氣悄然升騰。
那是一段什麼都沒發生，卻又什麼都發生了的午後。
她把臉埋進紙杯的熱氣裡，閉上眼睛，彷彿能藉由那溫度──短暫地證明自己還能感覺到「溫暖」這件事。
回到家，她將書包擱在書桌旁，吃完晚餐、洗澡、更衣，像平常每一個日子那樣重複著。只有當夜深無聲時，她才會有些遲疑地望向窗外的黑夜。
她努力回想今天發生的點滴：朋友們的笑鬧、書予遞來的那杯熱可可、那句被輕聲說出的「最近的妳啊，好像跟以前太不一樣」。
晚上，書予傳來訊息——
語澄，我有點擔心妳。
如果哪天，妳覺得自己不一樣了，也沒關係，我會陪妳慢慢找回來。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知道，那句話本該讓她感動得想哭，卻什麼都沒有。
這樣的話語本該令她心跳加快，哪怕只是微微地，臉紅或緊張，或者──就算不說出來，也會讓心裡泛起些小漣漪。
可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沒有難過，沒有驚訝，甚至沒有自我懷疑。
像是這句話打在一層看不見的玻璃上，響起的不是心聲，而是一個空空的迴音。
她盯著那訊息看了許久，指尖停在回覆鍵上，最後打上了簡單的三個字：
【謝謝你。】
沒有表情，只是一句理性得近乎冷淡的話語。然後她將手機放在床邊，闔上眼睛，試圖睡去。
但睡意遲遲未至，她想著自己最近的狀態──以前會為了一個喜歡的卡通角色哭得亂七八糟，也會因為考試過關而雀躍得跟朋友擁抱。
現在，那些情緒像是被什麼抽離走了。
她還記得那些行為，但當她模仿時，內裡卻是空的，像穿了一件沒溫度的皮囊。
「我是不是……真的出了什麼問題？」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腦袋裡那句話不停盤旋：
「如果……只是忘了怎麼感覺呢？」
那不是不見了。那只是……被放在一個她還找不到的地方。
她多希望有人能告訴她：那些感覺其實還在，只是暫時被藏起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無法再真心地回應那些關心與喜歡。
但她隱隱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某個「她」——那個曾經能夠喜怒哀樂的她，就會再也回不來了。
就像一顆恆星，被黑洞吞噬。
她沒有對誰說，也沒打算說。
她以為這只是普通的疲憊，一種青春期常見的情緒疲乏。也許是作息問題，也許只是心累了。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這並不是普通的疲憊。
而是某種名為「情感黑洞效應」的異變，正悄悄地，將她的情緒一點一點掏空。
—
考前的短暫平靜總是被同學間的閒聊打破，而語澄的位置，依舊靠窗，陽光照進來時總會讓她的頭髮染上一層柔和的亮光。
這樣的光，讓人會錯以為她還是從前那個溫暖的人。
書予從門口走進教室時，第一眼就看見她坐在位子上，正在翻筆記。
她的手指很輕，像是翻閱的不只是紙張，而是自己與世界之間最後一層薄膜。
那是她一貫的習慣——總是在課前預習幾頁，像是為了給自己找個緩衝的空間。
但今天的她，好像有點不同。
「早啊，語澄。」書予坐到她前面的位置，轉頭望向她。
語澄抬起頭，輕輕點頭，「啊……早，書予。」
笑容還在，但有點……淡。
不是沒禮貌的冷漠，也不是心情不好的沉重，而是那種刻意調整出來的禮貌式反應，像是貼在臉上的標籤，說明自己「正常」。
書予皺了下眉頭，又很快收起。他沒想讓語澄發現他在觀察她。
「妳昨天不是還說想看學園祭的宣傳海報嗎？我幫妳拿了張回來。」
他把摺好的紙展開，遞給她。
語澄接過來，看了兩眼，點頭笑笑，「嗯，蠻可愛的。」
「就這樣？」
書予笑著調侃她，「妳前幾天嫌醜的時候還會激動到立刻想去幫設計組改排版欸。」
語澄也笑了，但只是一瞬。她低下頭，似乎在找什麼話題接下去，最後只是翻了翻書。
書予沒說什麼，但他心裡已經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直覺。像是以前的語澄身上總帶著一股溫暖的溫度——不是說她多熱情，而是她笑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跟著亮了。
但最近的她，就像是把自己藏進了一層無色的保鮮膜裡，看得到，聽得到，卻摸不透。
「語澄，妳還好嗎？」他低聲問。
語澄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我沒事啊。只是最近比較累。」
「累」，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語澄這樣回答。
書予點點頭沒再追問，只是默默地把宣傳單收回書包裡。
但他已經開始在心裡排練該從哪一個角度，問出那句他真正想問的——
「妳，是不是不太開心了？」
而語澄，則在心裡悄悄地想著——
他會不會發現？
她自己都還沒完全確定，這份「不快樂」，究竟是來自哪裡。
—
午餐時間一到，同學們紛紛湧向福利社或打開便當，教室裡瞬間變得熱鬧起來。窗戶敞開著，遠處操場的哨聲與樹葉拍打聲混進來，帶著一點初夏的濕氣。
語澄今天帶的是自家便當，裝在溫柔粉色的便當盒裡，一格一格擺著媽媽做的食物。
她靜靜坐在位子上，一邊拿起筷子，一邊聽著後排的女同學們在討論昨晚的偶像綜藝節目。
「我跟妳講，那一段真的超好笑，尤其是他摔進水池的那一瞬間！」
「妳看到他表情沒？像是人生走馬燈閃過欸哈哈哈——」
語澄聽著，嘴角不自覺揚起了一點。只是那弧度，沒能觸及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以前會加入那段話題，甚至會模仿節目的搞笑片段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但現在，她只是靜靜聽著，然後低下頭吃下一口飯。
飯有點涼了，味道也淡。
不是媽媽煮得不好，是她的味覺好像被什麼蒙上了灰，嚐不出記憶裡那個家的味道。
書予拿著從樓下買來的三明治走進教室，視線第一眼就落在她身上，然後自然而然地坐到她對面。像是某種早就習慣的默契。
「語澄，妳最近是不是比較少說話了？」
語澄眨了眨眼，像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有嗎？大概是……累吧。」
「又是累。」書予輕輕嘆了口氣，語氣裡卻沒有半分責怪，「那待會要不要陪我去天台？吹風會不會比較醒腦一點？」
這句話一出口，坐在旁邊的班上活潑女孩立刻轉過頭來，眼神閃閃發亮。
「欸欸欸，書予～你這樣單獨約我們語澄，是不是太明目張膽了點？」
「對啊，還去天台！高中戀愛劇本都寫好了是不是？」
「欸不對，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只是都不跟我們講？」另一個男同學湊上來，笑得像是發現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語澄一時之間有些慌，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她並不討厭這樣的玩笑，但此刻，那些笑聲卻像是隔了一層玻璃傳來，她只能靜靜聽著，回不出那樣的頻率。
書予倒是很淡定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含糊地說：「你們想太多了啦，就朋友之間關心一下而已。」
「噢——朋友喔——那這朋友之間關心也太甜了吧？」
「沒事啦沒事啦，我們都懂，我們都懂～」
語澄沒說話，只是悄悄低下頭，耳根卻染上一抹淡淡的紅。
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
像是被輕輕戳了一下，但沒真的痛；像是想笑，卻沒有力氣牽動嘴角。
她只是小聲說了句：「……去天台吧。」
—
下課時他們去了天台。風很輕，陽光正好。
語澄站在欄桿前，任由風把頭髮吹得有些散亂；書予站在她旁邊，手插在口袋裡。
遠方的操場還傳來籃球撞擊地板的聲響，時間慢了下來。
「其實……」語澄忽然開口，「我真的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不是討厭，也不是開心，就是……沒什麼。」
書予沉默了一下，側頭看她，「妳是說，什麼事都沒感覺嗎？」
「也不是完全沒感覺。」她皺眉想了想，然後像是放棄似地聳了聳肩，「只是……都變得淡了，好像那些情緒穿過我，卻沒留下什麼。」
書予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看著語澄的側臉，想起她以前笑得燦爛的樣子，想起她會在畢業旅行前一週拉著全班排練搞笑橋段、想起她拿著巧克力分給每個人、連老師都不忘的貼心。
「……我有點想念以前的妳。」書予輕聲說。
語澄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風滑過耳邊，她聽見自己心裡某個角落傳來迴音——
她也有點想念，那個還能熱烈心動的自己。
—
回到家後，語澄照常寫作業、洗澡、關燈。
媽媽在廚房裡哼著小調，電視裡的八點檔播放著熟悉的聲音。這是她再習慣不過的生活節奏。
只是她坐在書桌前，看著筆記本上的字，卻覺得那是一種外語。
她照做一切日常，但她感覺不到這些「日常」屬於自己。
她關了燈，躺到床上，手機還握在手裡。
有一則訊息彈出來，是書予傳的。
今天的風很舒服，妳笑起來的樣子，也還是很好看。
語澄看著那行字，很久都沒有回。
她不知道自己是忘了怎麼感覺。只知道，自己正在離那個曾經的自己，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遠。
隔天早上，書予站在門口等她，語澄像平常那樣笑著打招呼。
他遞上早餐時開玩笑：「要是有一天我沒來學校了，妳會不會想我？」
語澄接過食物，愣了一下，「……不確定，可能會吧？」
書予笑著沒有多問，卻在她轉身走進教室的時候，靜靜地看著她背影，眉頭微皺。
下課時間，她和幾位好友在討論社團活動的安排。
朋友看著她，「欸語澄，我總覺得你最近雖然都在笑，卻不像以前那麼……活潑了耶？」
「是不是在談戀愛啊？感覺比較溫柔了！」另一個同學起鬨。
語澄笑笑地搖頭，「沒有啦，只是比較累而已。」
「妳以前不是最愛講笑話嗎？今天一整個早上都沒聽妳嘴老師了，超不習慣的耶。」
她咬著吸管，無聲地笑了笑，「下次一定補回來，保證讓你笑得不能停。」
大家笑著散開，只有書予仍靜靜看著她，眼神深處多了一層她看不懂的擔憂。
—
午休後，書予和往常一樣相約語澄前往天台，留在教室內的同學們八卦地湊成了一桌。
「欸欸，我跟你們說，最近語澄經常跟書予兩個人一起去天台耶。」
「真的假的？她回來之後臉紅了沒？」
「她現在超安靜的欸，感覺不是以前那個鬧騰小太陽了。」
「會不會是戀愛了啊哈哈哈，戀愛使人安靜！」
「可是你不覺得……她笑起來好像有點……嗯，怎麼說，有點空嗎？」
調侃聲與笑語交錯，卻在那句「有點空」之後短暫地停頓。
那是她過去不曾給人的感覺──過去的語澄，是能在五秒內把整個班級的情緒炒熱的人，是在黑板上畫出搞笑小漫畫的人。
如今的她，笑得不再像陽光，而像一張記得怎麼笑的臉孔。
她沒有聽見教室裡的耳語。那時她正與書予在天台上，風緩緩地掃過校園屋頂，午後的陽光被灰白雲層隔得微涼。
書予先一步坐在牆邊，雙手捧著兩杯熱可可，呼出的白霧在唇邊打轉。
「小心燙。」他遞給她一杯，語氣像是刻意放輕的，帶著某種怕驚擾她的溫柔。
語澄接過來，手指碰到紙杯邊緣的瞬間微微一震，低聲說：「謝謝。」
她沒有像以前那樣調皮地開玩笑「哇，這不是傳說中的戀愛濾鏡熱可可嗎？」也沒有故意說「你是不是偷看我想喝什麼？」
只是平靜地坐下，安靜得幾乎不像她。
書予看了她一眼，嘴角彎了彎，「最近的妳啊，好像跟以前太不一樣。」
語澄一怔，轉頭看他：「什麼意思？」
「意思是……笑得還是妳，但我感覺不到那個會大笑到流淚的語澄了。」
語澄把視線移開，望向天邊一排緩緩移動的雲朵，她握著熱可可的手指收緊了一點。
「我還在啊。」她低聲說，「只是……可能有點累吧。」
書予沒有追問。他只是側身看著她的側臉，陽光斜斜落在她髮梢，映出一點淡淡的金色。
「妳知道嗎，有時候人不是累，而是心裡有個地方失溫了。」他頓了頓。
「我不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但如果妳願意，哪怕只是坐在這裡一起吹風，我也可以一直在。」
語澄想開口回應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只能點了點頭。
他不再說話，只是和她一起，靜靜看著遠方的操場，聽風聲吹過欄桿與腳邊那杯熱可可的蒸氣悄然升騰。
那是一段什麼都沒發生，卻又什麼都發生了的午後。
她把臉埋進紙杯的熱氣裡，閉上眼睛，彷彿能藉由那溫度──短暫地證明自己還能感覺到「溫暖」這件事。
回到家，她將書包擱在書桌旁，吃完晚餐、洗澡、更衣，像平常每一個日子那樣重複著。只有當夜深無聲時，她才會有些遲疑地望向窗外的黑夜。
她努力回想今天發生的點滴：朋友們的笑鬧、書予遞來的那杯熱可可、那句被輕聲說出的「最近的妳啊，好像跟以前太不一樣」。
晚上，書予傳來訊息——
語澄，我有點擔心妳。
如果哪天，妳覺得自己不一樣了，也沒關係，我會陪妳慢慢找回來。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知道，那句話本該讓她感動得想哭，卻什麼都沒有。
這樣的話語本該令她心跳加快，哪怕只是微微地，臉紅或緊張，或者──就算不說出來，也會讓心裡泛起些小漣漪。
可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沒有難過，沒有驚訝，甚至沒有自我懷疑。
像是這句話打在一層看不見的玻璃上，響起的不是心聲，而是一個空空的迴音。
她盯著那訊息看了許久，指尖停在回覆鍵上，最後打上了簡單的三個字：
【謝謝你。】
沒有表情，只是一句理性得近乎冷淡的話語。然後她將手機放在床邊，闔上眼睛，試圖睡去。
但睡意遲遲未至，她想著自己最近的狀態──以前會為了一個喜歡的卡通角色哭得亂七八糟，也會因為考試過關而雀躍得跟朋友擁抱。
現在，那些情緒像是被什麼抽離走了。
她還記得那些行為，但當她模仿時，內裡卻是空的，像穿了一件沒溫度的皮囊。
「我是不是……真的出了什麼問題？」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腦袋裡那句話不停盤旋：
「如果……只是忘了怎麼感覺呢？」
那不是不見了。那只是……被放在一個她還找不到的地方。
她多希望有人能告訴她：那些感覺其實還在，只是暫時被藏起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無法再真心地回應那些關心與喜歡。
但她隱隱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某個「她」——那個曾經能夠喜怒哀樂的她，就會再也回不來了。
就像一顆恆星，被黑洞吞噬。
她沒有對誰說，也沒打算說。
她以為這只是普通的疲憊，一種青春期常見的情緒疲乏。也許是作息問題，也許只是心累了。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這並不是普通的疲憊。
而是某種名為「情感黑洞效應」的異變，正悄悄地，將她的情緒一點一點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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