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應該要生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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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22
語澄到教室的時候,窗外正灑下斜陽,玻璃上映著細碎的光塵。

她原本是帶著些許期待來的。雖然沒什麼實際的感覺,但看著同學們最近忙進忙出的樣子,她總覺得,自己好像也應該期待點什麼。

——他們花了一週準備的文化祭班級佈置,今天是公開前的最終完成日。

她昨天留下來最後一個,確認紙張、標語、裝飾都安穩地貼好,還特地檢查了走廊牆面那張她親手畫的主視覺,待到最後一刻才離開。

但門一打開,那一瞬間的靜止空氣,讓她意識到了不對勁。

紙屑散落在地板上,原本貼好的海報皺成一團,被潑了顏料。自製的紙雕模型一角塌陷,甚至有幾個擺設被丟到垃圾桶旁。

「……」

語澄愣了一下,腳步停在門檻。她不是沒有反應——只是沒有情緒。像是腦中掃過一張報告紙條:「發生破壞。請處理。」

她低頭撿起那張被踩髒的主視覺,指尖沾上紅黑顏料,想著:原來顏料乾掉會這麼硬啊。

「語澄!」班長接獲通報從後門衝進來,臉色氣得發白,「妳看到我們班被誰整成這樣了嗎?!有夠扯的!」

語澄搖搖頭:「我也才剛到。」

班長氣得直跺腳:「你那張圖,昨天畫好還說是這次活動的門面欸!那個紙雕還是書予他們一組拼到八點的!」

教室裡氣氛一度很安靜,直到角落一個男生忍不住怒道:「搞什麼啊,那是語澄花了一整週做的欸!」

站在門外的外班同學聳了聳肩,毫不在乎地回:「你們又沒貼標示說不能碰。我只是看這邊沒人,就進來看了一下啊,怎樣啦,小題大作喔?」

語澄沒有抬頭。

她的剪紙風鈴、手繪展板,還有設計好的一整排色卡,全倒在地上,混成一堆紙屑。原本準備掛在走廊外的作品,如今只剩半張被鞋印踩皺的字卡。

「這些……應該都還能用啦。」她輕聲說,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自言自語,「重新弄一份應該來得及。」

「來不及也沒差啦,你們班活動又不是重點。」門外那人說完便轉頭離去。

書予在聽到爭執聲也趕來了,眼神掃過整間教室,最後落在語澄手上的那張畫。

「……怎麼會這樣……」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語澄看著他,忽然有點想安慰他,但語氣出來卻輕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應該……還能補一補吧?」

書予的眼神凝住了。

「語澄,妳不覺得很生氣嗎?」他問,語氣像是怕自己誤會什麼,「這是妳畫的欸,是妳畫了好幾天的……」

語澄低下頭,看著那張圖像一張失敗的考卷。

「……生氣嗎?」她喃喃重複了一次,眉頭緊了緊,卻只是一瞬。

她等著胸口升起什麼東西——火焰也好、刺痛也好,但什麼也沒有。只有淡淡的空洞,像是一口被掏空的井。

她試圖回憶:以前被人抄作業時,自己是什麼反應?被誤會的時候呢?

但她記不起來。

不是忘記,而是……像是那塊反應本來就不存在。

「我……可能只是沒什麼感覺吧。」她說得很輕,嘴角試著牽起個笑。

書予卻皺起眉,彷彿那句話比罵人還叫人難受。

「連氣憤都感覺不到嗎?」他低聲問。

她怔了怔,然後露出一個極其平靜的笑容:「可是我真的……沒有生氣的感覺。」

她像是很努力地在翻找一個應該要出現的情緒,卻空空如也。

「……這不對勁。」書予喃喃。

「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低聲說,接過她手中的紙片,一起撿起那些色彩斑斕的殘骸。

她只是默默蹲下身,開始撿起那些皺成一團的紙,像是機械般收拾一場跟自己無關的災難。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教室門口,有雙眼睛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那雙眼睛屬於某個安靜的二年級學姊,眼神像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切的發生,低聲呢喃道。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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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的混亂過後,學生會和導師都介入了調查。文化祭照常準備,但整個一年三班像被從裡到外翻了一遍。

語澄坐在座位上,刷著手機,視線卻飄向窗外。

「已經快十一月了呢……」她看著操場邊那排樹,風一吹,葉子落下得亂七八糟。

「語澄?」鄰座的女同學小聲問她:「沒事吧?你那張圖……真的超可惜的。」

「嗯。」語澄回了一聲,像是在點名簽到,然後低下頭。

「妳還好嗎?」書予也趁下課時間湊過來,語氣變得有些小心,「我昨天想傳訊息給妳……但想想又怕妳不想聊。」

語澄抬頭,嘴角彎了彎:「真的沒事啦,別擔心。」

「可是妳一點都不生氣,這太不正常了吧?」書予皺眉,「我覺得……不是妳不在意,是妳好像找不到那些情緒了。」

這句話像是輕輕地,把她原本就鬆動的心壓垮了一塊。

她不知道該怎麼接,只好笑笑地避開書予的眼神。

「我不是很清楚,生氣……是什麼感覺了。」語澄輕聲說。

書予怔住,彷彿聽到什麼不該出現在這個年紀的句子。

她後來一整天都在想這句話。不是別人的質疑,而是那個「生氣的感覺」本身。

那應該是什麼樣子?心跳會加快嗎?會想罵人嗎?會哭?還是會一掌拍碎桌子?

……但她沒有。

她只是在現場,一眼就接受了一切破壞,然後開始彎腰清理——沒有怒火,也沒有委屈,連無奈都只是個過場。

晚上回家後,她翻出了以前的塗鴉簿,試圖找回那種「畫圖到天亮還不願停下來」的熱情,但筆握在手裡,像是乾掉的水管,怎麼也擠不出一點什麼。

她放下筆,眼角的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繪製上。

腦海裡浮現的,不是什麼解答,而是那句突如其來的疑問:

——「那我,只能一直這樣嗎?」

她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壞掉了。不是生病,也不是難過,而是像某種核心的東西「消失」了。

像是一個人本來該有的「基本設定」正在一格一格被抽掉,而她自己卻連「不對勁」的感覺都來得遲了好幾拍。

夜裡,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看天花板,窗外月光斜照進來,把她眼中的光染得有些灰白。

她不確定自己到底缺少了什麼,但她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連「懷疑自己不正常」這件事也會感覺不到了。

而就在那個夜晚,某個看似平凡又毫無預警的日子裡——

命運的齒輪,在另一個轉角悄然啟動。

第二天放學,她如常地走上校園後方的舊教學樓,準備收拾校刊社的資料。那裡一向人煙稀少,只有她這種喜歡安靜的學生會長期進出。

但這一次,有人早一步等在那裡。

是一位學姐——一位語澄從未見過的女孩。

她站在窗邊,光落在她柔順的長髮上,白襯衫乾淨整齊,眼神淡然卻清澈得像能看穿人心。

「……你好,」那女孩微笑,語氣像早已認識她般自然,「妳就是語澄學妹對吧?」

語澄怔住,點了點頭。

「我叫——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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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識我嗎?」

語澄站在教室裡,她的語氣平緩,像是敘述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

對面的學姊微微一笑,陽光灑在她半長的黑髮與制服領口,落下一種難以形容的距離感──溫柔、但無從靠近。

「嗯,書予經常提起妳。他總說,班上有個『令他在意』的女生,明明平凡卻又讓人無法忽視。」悠熙停頓片刻,補上一句:「我一直以為是誇飾,但現在看來……他形容得很好。」

語澄沒有回話,只是看向窗外的操場。那個形容太抽象,她想不出自己該否定還是認同。

「這次的教室事件,是妳在清理吧?沒人生氣?」

「沒有必要。」語澄面帶微笑,回答過於淡定,「他們只是……無聊的路人。」

悠熙沒有馬上回應。她只是低頭注視著語澄手背上的擦傷──那是在收拾時劃傷的,傷口不深,但沒有做任何處理。彷彿這具身體也一併被她拋進了黑洞裡,懶得在意。

她正想開口,樓梯間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呦──學姐我來……欸,語澄已經到啦?」書予的聲音打破空氣的凝結。

語澄轉頭,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呼吸紊亂,額前有些汗,背包斜掛得歪歪的。

「我還想自己介紹妳們的……不過也好,反正妳們認識就──」

「我們聊得不錯啊,書予。」悠熙彎著眼,輕聲補上,「只是感覺……語澄身上的情緒,正逐漸失去重量。像恆星質量消失後的塌縮,那種寂靜……你有察覺到嗎?」

書予怔了一下,轉頭看語澄。

她仍安靜站著,但那不再是以往那種舒服的靜謐,而是……像深夜無星的宇宙背景,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留下。

「……妳,是不是哪裡不太對勁?」

語澄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突然很想問句她從沒問過的問題。

「如果……一個人突然對所有事都不再有反應了,你會怎麼辦?」

書予愣住。這不像是語澄會問的話。

而悠熙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彷彿早就知道會聽見這句話。

「那就找出,讓她反應的原因。」悠熙說得很輕,「或者,守住她還沒消失的那部分。」

語澄垂下眼,像是接受了什麼。

風又吹了一陣,她們都沉默片刻,只剩學校鐘聲在遠處微微響起,預告著下一堂課的到來。
但那一刻,有什麼早已悄然啟動──

情緒的黑洞,正在她的意識深處緩緩吞噬,下一個消失的,會是什麼呢?

「總而言之,差點忘了介紹──」書予忽然意識到什麼似地笑了笑,「她叫悠熙,是……嗯,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學姊、朋友、還是某種奇怪的宇宙現象本身?」

悠熙沒有否認,只是抿唇微笑。

「之前我偶爾會去物理社的教室借書,她就會突然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比如……『如果你看見一顆黑洞的事件視界在你眼前打開,你會想跳進去還是逃跑?』」書予苦笑,「然後就會開始灌我一大堆關於廣義相對論、時空扭曲、宇宙背景微波輻射的東西──雖然我有聽沒有懂,但還是覺得很酷啦。」

語澄抬起眼,看著書予。

「你聽得懂那種東西?」

「懂個鬼啊,我只是裝得很懂。」書予笑了,「但說真的,當你遇到一個連氣氛都能靜止的人,然後她開始跟你聊黑洞,你不會想插嘴,你只會想──哇,她腦袋是怎麼長的?」

語澄沒有笑,可她眼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好奇。

「黑洞……你剛剛說,我的情緒像黑洞?」

這次是她問的。不是反問,不是敷衍,是發自內心的困惑。

「嗯。」悠熙看著她,聲音低緩卻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準確性。

「你知道嗎?黑洞不是會一口氣吞掉所有東西,而是會先悄悄地把光和資訊扭曲,讓外面看進去的人什麼也感知不到。你現在就是這樣──有些東西還在你心裡,但它們的訊號,已經出不來了。」

聽著悠熙的話,書予的眼神也變得困惑:「那會怎麼樣?被黑洞吞掉的情緒……還能找回來嗎?」

「如果只是事件視界附近,也許還有可能。但若是已經跨過臨界點的話……。」

語澄怔住。

她聽得懂那些詞語──黑洞、事件視界、臨界點──但在她的腦海裡,它們並不是科學名詞,而是某種深不見底的暗示。

書予一臉慌張:「那這樣的情況……能治療嗎?有方法嗎?或者……」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悠熙的表情變了。
那雙如銀河般深邃的眼裡,閃過一抹清晰的無奈。

「……如果是我,我會立刻做些什麼的,」她輕聲說,「但現在的我,還無法干涉那個資料碎片。」

語澄睜大眼:「碎片?」

悠熙微微頷首,眼神有些飄忽:「這不是病,也不是心理創傷。這是……宇宙規則中遺留下的某個破口,它附著在你身上,只是我沒有『管理』它的權限。」

「那怎麼辦……」書予喃喃,「妳說得好像……就算知道問題,也無法解決?」

悠熙苦笑:「是啊,像是天文觀測站裡的研究員,明知道有一顆小行星正在墜落,但望遠鏡不能改變軌道。我只能『知道』,卻不能改變它。」

語澄一言不發,胸口有點悶,卻沒有情緒能對應。

她明明覺得這件事應該會讓人憤怒、應該讓人慌亂、甚至……絕望。

但她只是空空的,像是某個裝置的蓋子開著,裡頭卻什麼也沒有。

她抬頭看向兩人:「那麼,我會一直這樣嗎?慢慢地……所有情緒都消失,最後什麼感覺都沒有?」

悠熙沉默了一瞬,然後點了點頭。

「如果情緒全部被吞噬,你將變得像一個恆定的觀測器──你會知道什麼該開心、什麼該悲傷,但那只是知道而已,你再也感受不到它們了。那時候,你就再也不會是你了。」

書予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那……我要怎麼幫她?」

這次,悠熙沒有回答。

沉寂許久,她只是低聲說了一句:

「先陪著她吧……也許,那些還沒被黑洞吞噬的碎片,能撐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