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4:「AI的盡頭,是愛。」之1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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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0
「大家好,我是唐予安。啊!抱歉,弄錯了,我是唐家馨。」唐予安AI輕輕抽了抽鼻子,不斷眨巴著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珠。「我偶爾會處於像現在這樣,弄不清楚身在哪裡,自己是誰的狀況。咦?你說唐予安不就是唐家馨?」她的聲調突然拔尖:「喔,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喔!」
她望向鏡頭,雙眸中乘載著滿滿的疑慮和不安。「老闆,我現在是唐家馨?OK,我知道了,那我不再演乖寶寶了喔!我會盡情大哭大笑喔,我說真的!」她的目光再次游移,短暫的沉默讓空氣更顯凝滯。「啊,對了!我真的超級討厭唐予安AI的!但問我要不要廢棄,這種感覺很奇怪。假設我的AI被製作者拿來散播病毒,用來破壞其他死者的AI……是不是等同於元宇宙中的殺人行為?勉強算是,對吧?但如果,我銷毀的是自己的AI呢?這是一種另類的自殺方式嗎?」她的語氣轉為悽愴,眼神也漸漸渙散。
「問我想不想殺了自己嗎?啊……有那麼一點呢!無論是哪一個自己。長久下來,我很累了,最疼我的姐姐不在了,寶貝們也不想回台灣了。」她的聲音漸弱,卻又強打精神,嘴角牽動著一抹苦澀的淺笑。「但是,因為一部分的我是唐予安,是那個愛笑、陽光、總是散播正面能量的唐予安,我應該不會殺死自己,也不會、沒有本事殺掉唐予安和唐予安AI,應該啦。」
唐予安AI起初還能維持乾笑,說到最後,竟夾帶濃烈的鼻音,就好像唐家馨本人正站在法庭內哭泣。
螢幕外,凌一志捉起擴音麥克風,適時打斷這場獨白:「唐家馨,現在請妳告訴大家,妳想要保留唐予安的AI嗎?不管要或不要,都請告訴我們、告訴法官,好讓他下達對妳有利的裁定。」
唐予安AI搖頭如波浪鼓,卻迴避了直接答覆:「我名下所有具有形體的東西,除了展覽館、畫廊、醫美診所和公益團體外,幾乎都是屬於華年的,版權一簽,就漫長到民國一百三十二年。待日後授權期滿,我想把創作的部分全數捐出來,成為放諸四海,人人都可以任意取用的『公共財』。」
聞言,華年唱片的法務臉色瞬時大變。個人創作若成為「公共財」,意味著作品的版權將完全開放,任何人都可以自由使用、修改、重製,而無需支付任何費用或取得授權。這無疑是將原本能為華年帶來巨大收益的無體財產權,拱手送到大眾手上。
羅伯特抓緊時機,接續提問:「妳願意把這段話進行數位認證,或雇請專業的公證人,讓它成為具有實質法律效力,可供遺族聲請強制執行的憑證嗎?」
在法院審理期間聲請數位認證,意味著必須暫停程序,雖然會延遲裁定的時間,但這無疑是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當然!」唐予安AI的口氣緩和下來,但也多出幾分堅毅:「只有唐予安AI是例外,她不會是公共財,更不是『供人搭乘的公共汽車』。除了我的寶貝唐思昀、唐思穎、趙傑生和兩個可愛的外甥外,我才不要開放會客室給其他人進出,也不要跟其他人互動,尤其是華年的那些老色胚和花癡男。」
「抗……抗議!」華年法務的這聲抗議叫得疲軟無力。「如果不開放唐予安AI,那就是違約、背信、情節重大的債務不履行,遺族還必須支付一大筆違約金給華年公司。」
法官蠕動嘴唇,似要說話,凌一志冷不防打岔:「法官,無論華年要打『履行契約之訴』還是『債務不履行請求損害賠償』,都應該另案處理,而不是合併到當前的家事案件來。」
「那……那我們要怎麼辦啊?就這樣放棄唐予安AI的使用權嗎?」華年法務抱著頭,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樣。
陳亮勤搜索枯腸,無奈已然無力回天,在公證結果出爐前,爭執唐予安AI的說詞合理性似乎不妥,最終,他只能悠悠吐出一句:「找幾名最近親屬,商量看看是否還有和解的餘地吧?當前,華年也只能要求多保留一些唐予安創作的版權了。」
法務不甘心地咬著牙:「唉!罷了!我還是找你們家的馮老商量吧。」
法官敲響法槌,提嗓道:「由於相對人聲請公證唐予安AI的口述遺囑,本席裁定暫停審理,逕入公證程序,本案候核辦。考量到下次開庭至少是一季以後,雙方代理人還有什麼話想補充?」
陳亮勤略顯疲態,抬頭道:「我方會再具狀表示意見。」
相反地,凌一志精神大振,大聲說:「請法官參酌乙證十五,高等法院一百一十九年台上字第四百五十八號判決。病危的劇作家韓子楓不惜與合作多年的製片公司決裂,委託駭客銷毀自己的AI化身,並對外發表聲明:『由AI濫造、模擬產出,掛名為韓子楓的作品,不是我的作品。我並不想以這種方式延續未完的創作,斷頭的故事,就讓它成為觀眾心中永遠的懸念吧。』」


走出臺中地方法院時,微弱的天光穿透灰濛濛的雲層灑落在車水馬龍的自由路一段上。陳亮勤甩開煩人的華年法務,追上凌一志的腳步,提議兩人一起驅車前往第二市場知名的滷肉飯攤吃午餐。
凌一志讓羅伯特先返回事務所,不出數分鐘,兩人已經置身在一家老字號的滷肉飯攤前。升騰的熱氣中飄散著濃濃的醬油、紅蔥酥和豬油香,金黃色湯汁澆在飯碗的每一個角落,讓人忍不住胃口大開。
陳亮勤一口氣吃掉半碗,放下湯匙,語帶感慨地說:「一隻,咱們上次一起吃飯,好像是歡送宴當天晚上了?」
凌一志有些過意不去。「嗯,對啊。」
「改天再一起打籃球吧?不管是真正的籃球場,還是進元宇宙裡找馮老打都可以。」
凌一志苦笑。「不要啦,那個馮老超強欸!我這隻弱雞得叫上羅伯特來支援才行。」
「別擔心啦,馮老可以調整強度模式,就跟羅伯特一樣。」陳亮勤咧開嘴笑。
凌一志卻沒與他說笑的心情,只管低頭攪動碗裡的飯粒。儘管這場官司打得異常順遂,走出法庭以後,心底竟湧不上絲毫喜悅,一點踏實的感覺也沒有。
「怎麼了?」陳亮勤察覺出他的異樣。
凌一志答:「原本我還挺高興的,感覺幸運女神就要倒戈到我們這邊了。但看到唐予安AI向法官懇求,務必讓唐家馨的遺囑通過認證的那一瞬間,好多疑問在腦袋裡持續滾個不停,直到開完庭後的現在也一樣。」
「說來聽聽,搞不好我可以回答一些。」
「唐家嫻在日記裡提過,唐家馨常應公司要求,親身進入元宇宙增補數據。或許,她故意留了一手,把部分留言偷偷埋在長期記憶區裡,她想呼救,但不想透過自己的嘴喊出來。」
「不無可能。」陳亮勤埋首喝了一口湯,又說:「她心裡應該也很痛苦、矛盾吧?既想讓幹部們的惡行公諸於世,但又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嗯,不對,自己的AI的處境。」
「還有,顏老闆和大橋女士在本案的定位,到底是不知情的善意第三人,還是權勢性騷擾的幫凶?還是說,暗地裡,大橋女士曾幫唐家馨安置了這個秘密?」
陳亮勤臉色一暗,思索片刻,語重心長地回答:「還記得馮老告誡過的話嗎?對於訴訟而言不重要的問題,別想那麼多會比較好喔。」
凌一志不睬他,繼續喃喃自語:「還有,唐家馨到底是怎麼死的?積勞成疾真的是主因嗎?趙傑生認為是藥物與酒精相剋的關係,因為公開版的鑑定報告顯示她過世前曾大量飲用高酒精濃度的酒……」
「一隻,你聽過『微笑憂鬱症』嗎?」一會兒後,陳亮勤得出了結論。
凌一志點頭。這是一種特殊的憂鬱症狀,患者在人前總是笑容滿面,但內心卻承受著無法言說的痛苦,像是戴著快樂的面具膽顫心驚地過著每一天。
「我姑母當年就是這樣,女兒走後,旁人問候她、關懷她,她總是笑著回應:『我沒事啦,我會堅強的,恬恬一定不希望媽媽每天都哭喪著臉。』但私底下,她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哭。」
「所以,唐家馨其實知道吃藥後不宜馬上飲酒,她是……故意飲酒過量的?」凌一志低聲咕噥:「無論會不會害死自己都無所謂,因為她已經沒有存活的動力了。」
陳亮勤覆述了一次:「對訴訟而言不重要的問題,別想那麼多會比較好喔。」

有一份狀紙還靜靜沉睡在凌一志的黑色公事包裡,那是他準備向臺中地方法院家事法庭遞交的「請求銷毀十八歲版本的凌一志AI」聲請狀,並以父親凌威勝、母親魏沛儒為共同被告。
這件案子,他不要自己出面,而是讓最公正、冷靜也冷酷的羅伯特代理出庭。如果是羅伯特,就能不被任何情感牽動,直視赤裸的真相,以無懈可擊的邏輯和法律條文為武器,達成他無法親手了卻的事。
沒有換腦之前的記憶,並不代表情感的痕跡已經完全抹去。那位曾經的自己——年少、憨厚、尚未被無情社會淬鍊成法律機器的「十八歲的凌一志」,或許更該由自己來扮演,奶奶過往的甜蜜回憶和未竟的美好夢想,都該由真正的他來繼續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