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4：「AI的盡頭，是愛。」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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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0
家事調解庭的佈置簡樸而不失莊嚴，牆上漆繪著象徵公平正義的天秤圖案，兩側的高挑窗戶迎入柔和的晨光，中央置有一張環型的木質圓桌，周圍擺放著幾張靠背椅。法庭內配備投影裝置與白色大螢幕，供當事人隨時出示電子證據資料。
凌一志和羅伯特同列相對人席，聲請人方則由陳亮勤領隊，身旁的複代理人是睿達事務所的新生代實習律師潘逸衡，以及華年公司派來的法律業務部經理。
調解委員共計三名，老、中、青三代均有，分別是：退休里長、社區大學教師、公所公務員，單看職業和氣質，難以判別他們的預設立場。凌一志只能祈禱，他們與尚未露面的承審法官不會是唐予安的鐵粉或黑粉。
桌上的資料堆積如山，兩方先前提交的紙本書狀和電子檔案目測超過三百頁，猶如戰場上充盈待發的彈藥。
陳亮勤率先發言，聲調鏗鏘有力：「請委員先行翻閱聲請人提交的準備書狀『甲證一』，我方共收集了二十一名遠近親屬的意見，其中有十八名同意保留唐予安AI，另三名則棄權。總結親屬會議的決議，遺族偏向由華年唱片公司繼續管理唐予安AI的線上活動。」
實習菜鳥潘逸衡埋頭打字，華年法務則連連頷首，臉上浮現出勢在必得的笑容。
凌一志從容插話，調皮的語氣中隱含著一絲鋒芒：「委員，儘管在狀紙中，我方當事人曾對存證信函寄達的地址存疑，但現在，我們已無意爭執親屬會議作成的方法與結果。」他偷瞥了一眼陳亮勤的反應。「然而，我們必須留意的是──同意讓唐予安AI繼續活動，跟同意由華年唱片公司來主持唐予安AI的所有活動，完全是兩碼子事。」
華年法務不慌不忙地抽出一份微皺的紙本文件。「我方有授權書為證，上面有唐予安，也就是唐家馨小姐的親筆簽名捺印。」
陳亮勤也補充：「委員，聲請人先前已提交影本佐證，今天則出示正本供各位參閱。詳見準備書狀的第十五頁，甲證編號二。」
凌一志心道：不愧同為馮老的得意門生，陳亮勤連歸納、提點、出示證據的方式和順序都與自己如出一轍。
唐予安的周邊商品授權合約，一簽就長達十年，期間內如遭遇意外事故、生病或任何因素暫停演藝活動，並不影響產品的銷售、推廣、再製。
凌一志看著委員們翻閱資料，嘴角微微一揚，慢條斯理地說：「委員，你們可仔細讀過這紙合約的授權範圍？電子商品包含數位影音、圖像照片、電話答鈴和早晚安問候語音等，這些都可以理解，可視為合約效力所及的部分。但是，有關『AI』、『人工智慧』一類的應用範疇，合約內卻隻字未提，依華年的解釋方法，未免過於擴張資方權利了。」
年長委員戴上眼鏡仔細檢閱，較年輕的兩位委員則利用筆電，快速搜尋相關條目。
「你們不用費力找啦，因為合約裡面完全沒有寫到啊。」凌一志加重了語氣：「其實，無論是親屬會議，還是日後要由誰來執行唐予安AI的更新、養護、數據保全等問題，都是較為後端的事項，理應押後處理。比起親屬會議和老闆們的意見，我們不是更該尊重死者本身的意願嗎？」
話音甫落，場內氣氛瞬間有了微妙的改變。羅伯特站起身來，將一式六份的紙本書狀分別放到三位委員、三位對造代表面前，而後，將資料投影在大螢幕上。
華年公司的法務眉頭微蹙，潘逸衡打字的手停滯了，陳亮勤抿緊雙唇，佯作無所動搖的模樣，調解委員們的表情則寫滿了困惑和不耐。
凌一志說：「請各位參酌這份準備書（二）狀，並翻到第十二頁的『乙證八』，唐家馨胞姊唐家嫺在日記裡屢次寫下『家馨多度提及，想請公司銷毀唐予安AI』的部分。」
陳亮勤愀然變色，但隨即收斂情緒，委員們逐一抬頭，定睛盯著螢幕直瞧。
潘逸衡以手掩嘴，在陳亮勤耳邊悄聲說：「當庭遞交書狀，這是突襲性的抗辯吧！」
陳亮勤小幅度搖頭：「別急，我們先看內容，隨機應變。」
一百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
華年高層提議打造一位唐予安的AI，並將外貌永遠定格在二十歲。……家馨不是很滿意這種作法，但礙於公司合約，她不好多說什麼。
老頭們看家馨的眼神，總是有點微妙，那是男人們打量歡場女子的眼神。儘管他們不敢明著對真人亂來，但只要手中握有最高權限的鑰匙，搞不好就能要求AI提供特殊「性」質的服務。
一百二十四年十二月三日
家馨的AI正式上線了，她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叫我不要去和那個假人說話。她說：「那不是我，我會哭、會生病、會鬧脾氣，有人要對我毛手毛腳的時候，我會大聲呼救、會報案、會發瘋、也會崩潰。」
一百二十五年八月二日
家馨提到，公司高層竟打算舉辦唐予安AI與鑽石級VIP的客製化婚禮。她幾乎是邊哭邊叫地對我說：「這才不是什麼元宇宙佳話，而是對我人格、自尊、愛情自主權的踐踏！」
陳亮勤攏緊雙眉，但並不打算即時發表意見。反倒是急於表現的潘逸衡搶先跳起來發聲：
「委員，證人無法親自蒞庭說明，這是不足以採信的傳聞證據*！」
凌一志拍掌，簡直就要大笑出來：「小朋友，這是家事案件，不是刑事訴訟，誰管你傳聞證據的效力？再說，誰會在調解庭上大喊抗議，你是影集看太多，還是在搞笑？」
潘逸衡不甘示弱：「那個，無從……難以證實日記真假！」
陳亮勤沒好氣地瞄了他一眼，只差沒直接開口叫他閉嘴。
凌一志不急不徐，朝羅伯特點頭，示意他播放作為證據的影片。「我知道你們會爭執日記真偽，那麼，有真人律師在場的錄影遺囑，你還會覺得是造假的嗎？」
投影機啟動後，畫面緩緩展開，一室的目光隨之集中，氣氛凝滯至極。
氣若游絲的唐家嫺儘管語速緩慢，語氣卻異常地沉重而堅定：
「馨，如果……妳真的……遇到困難，一定要……記得求助，我、我是沒辦法了，但這裡，還有……JASON寶貝、廖叔、湯伯、江嬸……他們、大家，都會……幫妳的。我們，不要管……什麼……藝人的……面子了，好嗎？」
陳亮勤並不打算按兵不動，但仍保有風度，靜待影片播畢。
「……我不需要……治病的錢了，妳拿回去。將來，妳很可能……會跟公司……撕破臉，到時候，妳會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賠給……那些……齷齪、噁心的老人……或者，用來請……很厲害的……律師……」
待影片播映結束，陳亮勤才沉著嗓子，緩緩說道：「委員，單憑唐家嫺的錄影遺囑，無從證實唐家馨本人不同意唐予安AI的存續。退萬步言，藝人與唱片公司之間的合約效力仍在持續當中……」
「且慢！」凌一志提高了音量：「我們今天只討論是否保留唐予安的AI，至於一旦廢棄，會不會涉及『契約不履行』的問題，並不包含在本案的爭執事項裡。」
「哪有這種事？契約是一定要履行的啊！」華年法務急得都要吹鬍子瞪眼睛了。
與凌一志盛氣凌人的語氣截然不同，羅伯特以不慍不火的音調接話：「契約是否必須履行，應做另案審理。日後，若民事法庭認定廢止唐予安AI構成違約，我們的當事人並不抗拒在合理範圍內支付補償金。」
華年法務色厲內荏，態度略顯鬆動，卻仍保持沉默。具體應如何做，他無法自行決定，必須跟幹部們共同計議。
凌一志舉起手：「委員，我不認為調解能談出令雙方都感到滿意的結果，強烈建議法院直接開庭審理，況且，我方也還有許多影音資料未及提出。」
陳亮勤的左右眼皮各是一抽：「你們還有其他遺囑的段落？」
凌一志頑皮地眨了一下眼，嘴角勾起：「我們會提供未經人為竄改、文飾、剪輯過的AI的證詞，來支持今天所提出的證物。」
【註】
「傳聞證據」泛指在刑事訴訟程序中，「被告以外之人」例如：證人、共同被告、被害人在審判程序外所為之供述，原則上不可採為證據。但民事訴訟對於傳聞證據的使用並未加以限制，證據之價值，仍可由法官憑其知識、能力、經驗等，依自由心證判斷其證明力。
凌一志和羅伯特同列相對人席，聲請人方則由陳亮勤領隊，身旁的複代理人是睿達事務所的新生代實習律師潘逸衡，以及華年公司派來的法律業務部經理。
調解委員共計三名，老、中、青三代均有，分別是：退休里長、社區大學教師、公所公務員，單看職業和氣質，難以判別他們的預設立場。凌一志只能祈禱，他們與尚未露面的承審法官不會是唐予安的鐵粉或黑粉。
桌上的資料堆積如山，兩方先前提交的紙本書狀和電子檔案目測超過三百頁，猶如戰場上充盈待發的彈藥。
陳亮勤率先發言，聲調鏗鏘有力：「請委員先行翻閱聲請人提交的準備書狀『甲證一』，我方共收集了二十一名遠近親屬的意見，其中有十八名同意保留唐予安AI，另三名則棄權。總結親屬會議的決議，遺族偏向由華年唱片公司繼續管理唐予安AI的線上活動。」
實習菜鳥潘逸衡埋頭打字，華年法務則連連頷首，臉上浮現出勢在必得的笑容。
凌一志從容插話，調皮的語氣中隱含著一絲鋒芒：「委員，儘管在狀紙中，我方當事人曾對存證信函寄達的地址存疑，但現在，我們已無意爭執親屬會議作成的方法與結果。」他偷瞥了一眼陳亮勤的反應。「然而，我們必須留意的是──同意讓唐予安AI繼續活動，跟同意由華年唱片公司來主持唐予安AI的所有活動，完全是兩碼子事。」
華年法務不慌不忙地抽出一份微皺的紙本文件。「我方有授權書為證，上面有唐予安，也就是唐家馨小姐的親筆簽名捺印。」
陳亮勤也補充：「委員，聲請人先前已提交影本佐證，今天則出示正本供各位參閱。詳見準備書狀的第十五頁，甲證編號二。」
凌一志心道：不愧同為馮老的得意門生，陳亮勤連歸納、提點、出示證據的方式和順序都與自己如出一轍。
唐予安的周邊商品授權合約，一簽就長達十年，期間內如遭遇意外事故、生病或任何因素暫停演藝活動，並不影響產品的銷售、推廣、再製。
凌一志看著委員們翻閱資料，嘴角微微一揚，慢條斯理地說：「委員，你們可仔細讀過這紙合約的授權範圍？電子商品包含數位影音、圖像照片、電話答鈴和早晚安問候語音等，這些都可以理解，可視為合約效力所及的部分。但是，有關『AI』、『人工智慧』一類的應用範疇，合約內卻隻字未提，依華年的解釋方法，未免過於擴張資方權利了。」
年長委員戴上眼鏡仔細檢閱，較年輕的兩位委員則利用筆電，快速搜尋相關條目。
「你們不用費力找啦，因為合約裡面完全沒有寫到啊。」凌一志加重了語氣：「其實，無論是親屬會議，還是日後要由誰來執行唐予安AI的更新、養護、數據保全等問題，都是較為後端的事項，理應押後處理。比起親屬會議和老闆們的意見，我們不是更該尊重死者本身的意願嗎？」
話音甫落，場內氣氛瞬間有了微妙的改變。羅伯特站起身來，將一式六份的紙本書狀分別放到三位委員、三位對造代表面前，而後，將資料投影在大螢幕上。
華年公司的法務眉頭微蹙，潘逸衡打字的手停滯了，陳亮勤抿緊雙唇，佯作無所動搖的模樣，調解委員們的表情則寫滿了困惑和不耐。
凌一志說：「請各位參酌這份準備書（二）狀，並翻到第十二頁的『乙證八』，唐家馨胞姊唐家嫺在日記裡屢次寫下『家馨多度提及，想請公司銷毀唐予安AI』的部分。」
陳亮勤愀然變色，但隨即收斂情緒，委員們逐一抬頭，定睛盯著螢幕直瞧。
潘逸衡以手掩嘴，在陳亮勤耳邊悄聲說：「當庭遞交書狀，這是突襲性的抗辯吧！」
陳亮勤小幅度搖頭：「別急，我們先看內容，隨機應變。」
一百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
華年高層提議打造一位唐予安的AI，並將外貌永遠定格在二十歲。……家馨不是很滿意這種作法，但礙於公司合約，她不好多說什麼。
老頭們看家馨的眼神，總是有點微妙，那是男人們打量歡場女子的眼神。儘管他們不敢明著對真人亂來，但只要手中握有最高權限的鑰匙，搞不好就能要求AI提供特殊「性」質的服務。
一百二十四年十二月三日
家馨的AI正式上線了，她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叫我不要去和那個假人說話。她說：「那不是我，我會哭、會生病、會鬧脾氣，有人要對我毛手毛腳的時候，我會大聲呼救、會報案、會發瘋、也會崩潰。」
一百二十五年八月二日
家馨提到，公司高層竟打算舉辦唐予安AI與鑽石級VIP的客製化婚禮。她幾乎是邊哭邊叫地對我說：「這才不是什麼元宇宙佳話，而是對我人格、自尊、愛情自主權的踐踏！」
陳亮勤攏緊雙眉，但並不打算即時發表意見。反倒是急於表現的潘逸衡搶先跳起來發聲：
「委員，證人無法親自蒞庭說明，這是不足以採信的傳聞證據*！」
凌一志拍掌，簡直就要大笑出來：「小朋友，這是家事案件，不是刑事訴訟，誰管你傳聞證據的效力？再說，誰會在調解庭上大喊抗議，你是影集看太多，還是在搞笑？」
潘逸衡不甘示弱：「那個，無從……難以證實日記真假！」
陳亮勤沒好氣地瞄了他一眼，只差沒直接開口叫他閉嘴。
凌一志不急不徐，朝羅伯特點頭，示意他播放作為證據的影片。「我知道你們會爭執日記真偽，那麼，有真人律師在場的錄影遺囑，你還會覺得是造假的嗎？」
投影機啟動後，畫面緩緩展開，一室的目光隨之集中，氣氛凝滯至極。
氣若游絲的唐家嫺儘管語速緩慢，語氣卻異常地沉重而堅定：
「馨，如果……妳真的……遇到困難，一定要……記得求助，我、我是沒辦法了，但這裡，還有……JASON寶貝、廖叔、湯伯、江嬸……他們、大家，都會……幫妳的。我們，不要管……什麼……藝人的……面子了，好嗎？」
陳亮勤並不打算按兵不動，但仍保有風度，靜待影片播畢。
「……我不需要……治病的錢了，妳拿回去。將來，妳很可能……會跟公司……撕破臉，到時候，妳會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賠給……那些……齷齪、噁心的老人……或者，用來請……很厲害的……律師……」
待影片播映結束，陳亮勤才沉著嗓子，緩緩說道：「委員，單憑唐家嫺的錄影遺囑，無從證實唐家馨本人不同意唐予安AI的存續。退萬步言，藝人與唱片公司之間的合約效力仍在持續當中……」
「且慢！」凌一志提高了音量：「我們今天只討論是否保留唐予安的AI，至於一旦廢棄，會不會涉及『契約不履行』的問題，並不包含在本案的爭執事項裡。」
「哪有這種事？契約是一定要履行的啊！」華年法務急得都要吹鬍子瞪眼睛了。
與凌一志盛氣凌人的語氣截然不同，羅伯特以不慍不火的音調接話：「契約是否必須履行，應做另案審理。日後，若民事法庭認定廢止唐予安AI構成違約，我們的當事人並不抗拒在合理範圍內支付補償金。」
華年法務色厲內荏，態度略顯鬆動，卻仍保持沉默。具體應如何做，他無法自行決定，必須跟幹部們共同計議。
凌一志舉起手：「委員，我不認為調解能談出令雙方都感到滿意的結果，強烈建議法院直接開庭審理，況且，我方也還有許多影音資料未及提出。」
陳亮勤的左右眼皮各是一抽：「你們還有其他遺囑的段落？」
凌一志頑皮地眨了一下眼，嘴角勾起：「我們會提供未經人為竄改、文飾、剪輯過的AI的證詞，來支持今天所提出的證物。」
【註】
「傳聞證據」泛指在刑事訴訟程序中，「被告以外之人」例如：證人、共同被告、被害人在審判程序外所為之供述，原則上不可採為證據。但民事訴訟對於傳聞證據的使用並未加以限制，證據之價值，仍可由法官憑其知識、能力、經驗等，依自由心證判斷其證明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