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4:「AI的盡頭,是愛。」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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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0
凌一志還待在睿達事務所的時候,陳亮勤總會揪他一道去打籃球、慢跑、吃消夜和餐敘。凌一志生性慵懶散漫,每次都笑著婉拒:「運動?請饒了體育成績總拿丙的我吧!」但只要一提到吃東西,他從不推辭,甚至還會興起一陣餓狼般的期待。
那些日子,兩人常在深夜的小吃攤坐著,一邊啃著酥脆的炸物或滷味,一邊談天說地。
「亮亮,你日後有啥打算?一輩子都待在馮老的保護傘下過活,雖然沒什麼不好,但對於律師的職涯發展,好像不是很好……」
「我還沒決定,總之,先累積幾年經驗再說。」
儘管陳亮勤發出睽違多時的邀約,凌一志卻提不起勁赴約。
「我們聊一下吧?電話、LINE、視訊還是元宇宙會客室?還是說,你比較想去以前常去的『滿月閣』或『秋風館』?」
由於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誘使唐予安AI說出不利於己的證詞,故暫時還不想費神答覆陳亮勤的請求。
經過幾番斡旋,凌一志總算與趙傑生達成共識——由他與其他遠房親戚共同分攤律師費,採分期付款方式,一個月兩萬元,總額共計十二萬。
「醜話說在前頭,目前案情對反對方極度不利。身為你們的律師,我會盡可能尋找合法且適切的證據,但還請不要抱持不切實際的期待。」
他對趙傑生、六嬸婆、三叔公,以及幾位連稱謂都喊不出來的遠房親戚如此說道。
半個月前,華年唱片正式向家事法庭遞交聲請,此案已排入審理期程。為了確保後續的律師費能順利到位,凌一志只能設法拉長戰線,試圖將結案時間延長至六個月後。
當首期委任費的匯款憑證傳入電子信箱時,他意外發現另外兩份附件:一是唐家嫺的手寫日記掃描檔案;另一則是一組進入元宇宙個人會客室的密碼金鑰。
凌一志盯著螢幕,忍不住仰頭長嘆:「怎麼每個人都給我這種東西……我實在快被元宇宙搞瘋了!」
他決定先翻看唐家嫺的日記,其中與唐予安有關的部分,趙傑生都用螢光筆標註出來了。
一百二十年八月三十日
家馨已經失眠三週了,她無法親自看診,生怕被醫護人員或患者認出來,只好由我謊稱自己有症狀,代替她上診所拿藥。醫生建議我做全身健診,但為了不讓事跡敗露,我看也只有設法拖延檢查了。
一百二十年九月七日
一個月的藥量,家馨居然在一星期內就全部吃光了。這樣對身體真的沒問題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明明工作那麼忙,人也那麼累,為什麼還會睡不著呢?那天跟她視訊的時候,她的臉色很差,話也不多,只說陪幹部們應酬到很晚。我本想多問兩句,可她卻急著打斷我:「姊,可以幫我弄點更強效的藥嗎?我真的需要多睡一點。」
她說話時,手指不停繞著頭髮捻。她從來不曾有這樣的小動作,我忍不住問:「家馨,是不是有人為難妳?」她愣了一下,笑得很淡:「沒有啦,我只是太累了。」
可那笑容看上去,明顯就是演技。
與唐予安健康有關的記錄,一連持續了好幾個月。
一百二十二年二月十日
明明都破四十了,對外卻必須宣稱只有二十九歲。被媒體戳破,還不能說是公司的指示,演藝圈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一百二十二年六月八日
家馨好像認識了一個還可以的男人,但也就只是「還可以」而已。對方也和前任生了兩個小孩,擺明是貪圖她的收入……不過,就小孩的數量來說,家馨還比對方多了一隻,他們該不會是同病相憐,才互相吸引的吧?
日記裡間斷地出現抱怨男人以及其家人的文字。趙傑生在旁註記,由於姐姐(趙傑生的母親)、與前夫所生的兩個孩子和許多親戚朋友的反對,再加上前一段失敗婚姻的陰影,唐予安對再婚一直有所顧忌。
一百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
華年高層提議打造一位唐予安的AI,並將外貌永遠定格在二十歲,身穿她首次榮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時的紅色露肩晚禮服,特殊活動期間,則切換成亞洲影展或全球影展的訂製款禮服。……我看得出來,家馨不是很滿意這種作法,但礙於公司合約,她不好多說什麼,只有等期滿之後再要求他們刪掉。
公司裡的那些老頭我沒實際見過,但感覺總不太好,要說是猥瑣還是心懷不軌嗎?似乎並不至於,但他們看家馨的眼神,總是有點微妙,那是男人們打量歡場女子的眼神。
凌一志不停在心裡抱怨:「總算看到與AI有關的部分了,這趙傑生到底什麼毛病,竟覺得一切都與本案有關。」
一百二十四年十二月三日
家馨的AI正式上線了,我也想登上那個「宇宙」看看,還特地跟JASON大寶貝借了最新款VR眼鏡。沒想到家馨竟大發脾氣,叫我不要跟那個假人說話。問題是,就算我想去也上不了,線上抽票早已滿額,還有人高價兜售黃牛票……
時間匆匆飛逝,凌一志不斷抱怨,早知道該請羅伯特幫忙過濾資料。用人類的肉眼看,平白浪費時間。
一百二十五年三月六日
家馨在舞台上扭傷腳踝,偏偏這只是巡迴演唱的第一站,後續還有八場,真令人心疼。如果延誤治療,以後會不會變成瘸子……歌迷們或許還能體諒,但那些老頭不可能平白放掉這種賺大錢的機會。
一百二十五年七月二十日
圍繞在家馨身邊的蜜蜂實在太多、太雜也太煩,「那男人」頻頻催促,希望雙方能儘早辦妥結婚登記,但家馨心裡總是猶豫不決。而且,如果真的要辦,她希望能補足過去的遺憾,舉辦一場世紀婚禮。
除了提及唐予安的感情生活,也記錄了不少關於健康狀態的起落。可惜在一年半前,唐家嫺自己被診斷出乳房有不明腫塊,原本長達數段的日記,逐漸變成寥寥數行。
一百二十六年一月三日
我開始住院了,家馨特地變裝來看我。她除了看我,也順便來拿藥。問她拿什麼藥,她死活不肯說。我留意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道淺淺的抓痕。我問她:「怎麼弄的?」她隨口敷衍:「刮到東西而已,沒事。」但她轉身的時候,我看到她下意識地把袖子拉長,生怕被旁人看見似的。
一百二十六年四月二日
我請家馨代我去掃父母的墓,她卻說:「現在都改成線上掃墓了,誰還去看真正的墓碑?姊,妳覺得我們倆,會是誰掃誰的墓?」她的話聽起來像是話中有話,但我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家有腫瘤病史,該不會她也生病了吧?
不知何時,她染上了捻撥頭髮的習慣。我直覺她一定是去拿身心科的藥,可是,我該用什麼方法才能不刺激到她,又能探查出真相呢?
一百二十六年八月二日
第七次化療,確認轉移到肝腎。稍早家馨傳訊告訴我,說公司又在打唐予安AI的主意,但如今的我,已經無力幫她發聲和爭取權益了……
一百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JASON大寶貝叫了幾位好友和律師來,為我錄下最後一段話。唉,直到最後最讓我放心不下的,還是家裡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啊……
日記在此戛然而止,一個月後,唐家嫺亡於連賽博格技術都無法救治的全身性轉移;一季後,唐予安因不明原因亡故,鑑識結果主要為積勞成疾,以及輕微的酒精中毒。
凌一志闔上雙眼,後仰上身,想藉此姿勢減輕些許疲憊。他心裡翻騰著萬千思緒——是否該去找那個十八歲的自己,去證實AI所重現的只是往日的吉光片羽?它並非個人生命與意識的延伸,許多時候,AI的思想和選擇反而與真實的本人相悖。
「Eve,」他嘆口氣,睜開眼,喊道:「幫我把畫螢光筆的部分都印出來。」
正在網海中搜尋可用證物的易芙瑩,淡定地喚待機中的事務機代勞。「凌律師,我查到過去有位病危的劇作家,私下委託駭客銷毀製片公司為他創建的AI化身,並公開發布聲明:『由AI模擬產出的作品,不是我的作品。我並不想以這種方式延續未完的創作,斷頭的故事,就讓它成為觀眾心中永遠的懸念吧。』」
「很好,存著備用。」凌一志點頭。「但我們還是得找到更為有利的證物,否則難以撼動華年提出的親屬意見。」
他腦中浮現出與唐予安AI交談的場景,那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如果能讓人們感覺到幸福,AI的存在就有所意義。就像一首樂曲、一幅圖畫,即使它只是一段複製的音軌或圖檔,也能讓人深受感動,對吧?」
唐予安AI說的並不是「我的存在就有所意義」,而是「AI的存在就有所意義」,多麼標準的教科書式回答。就算她本人反對數位永生,華年雇請的資訊人員也不可能將這些不滿表露於外。
複製了趙傑生提供的金鑰密碼後,凌一志在未戴VR眼鏡的情況下直接登入元宇宙。他原以為會看到一座恢弘的廳堂、一座精緻的建築,或是一片精心設計的園區,萬萬沒想到金鑰所連結的竟只有唐家嫺的錄影遺囑。
唐家嫺躺在素白病床上,臉色蒼白,乾癟的雙唇輕微蠕動,彷彿兩片在微風中顫動的枯葉。
「……馨、JASON寶貝……還有,所有關心我的親朋好友……」
唐家嫺不但語速放得極慢,還全是一片破碎而細微的氣音,凌一志再次後悔沒讓羅伯特或易芙瑩代勞了。昏昏欲睡的精神,終於在聽見「家馨」一詞後倏然奮起。
「馨,我好擔心妳……我最後只想……再和妳說幾句話,對坐吃一頓晚餐。聯絡不上妳,我只好向華年求助……但他們根本不理我……」
痛苦和倦怠感深深絞緊了瀕危之人的喉嚨,好幾次,唐家嫺差點就要喘不過氣來。
「沒辦法……只好請JASON寶貝,幫忙連上那個……什麼宇宙。可惜,我們的權限太低……妳只會說,『我很好』、『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可是,那才不是真正的妳……真可笑,明明,我們是最親、最愛的姊妹,在那片宇宙裡,卻是等級1的陌生人……」
「權限太低嗎?」凌一志反覆思量,不出一刻,他霍然憶起自己有一組權限等同於華年負責人的密碼金鑰。
既然親屬會議的結果對趙傑生一方極度不利,凌一志索性另起爐灶,轉而主攻死者的生前意願。只是,他不要再度親身涉足元宇宙,就派個不會對死人的AI產生恐怖谷反應的人去吧。
「Eve,幫我把這段遺囑複製出來,準備呈給法院。」凌一志重新振作精神,腦中的如意算盤開始劈啪作響。
不待指示,易芙瑩早已將檔案寫入微縮晶片,並節錄出一段與唐予安關聯性最高的段落。
正當凌一志準備登出【元宇宙 TAIWAN】時,一行即時訊息躍入視線,是陳亮勤捎來的。
「一隻,你在忙嗎?五分鐘就好了,行嗎?」陳亮勤改變了稱呼,不再叫他「凌律師」。
凌一志怔了一下,開庭在即,迴避這位昔日好友或許才能放心做事,但想到多年來的情誼,似乎也沒有拒絕的必要。他稍稍定了定心,答應了請求。
兩人的虛擬化身相約在「賽博未來法律事務所」的虛擬會客室碰面,因易芙瑩沒有充值星幣,裡外的裝潢和擺設簡陋至極,壁紙和傢具全都是免費的陽春模板。
朝他揮手的陳亮勤語氣輕快,毫無芥蒂。「一隻,你怎麼不戴VR?元宇宙裡的服務逼真得很哪!我玩過泰國浴、桑拿和越式按摩,體感跟真的沒兩樣。」
「呃……」凌一志掂了掂阮囊羞澀的星幣錢包。「但這些都要錢,而且還不比真實世界便宜多少……」
「是沒錯啦,」陳亮勤瞇著眼睛笑:「但不必出遠門,也不必冒著被女友臭罵的風險啊。對了,你要不要參觀馮老的交誼廳?」
凌一志微微一驚:「他老人家也玩元宇宙?」但轉念一想,馮遠颺可是連高價到令人咋舌的羅伯特都能用空運買來,還隨意當成禮物送了出去,還有什麼會是他老人家用錢做不到的?更何況,利用元宇宙來為事務所行銷、廣告可是當今主流。
「去看看啦,又不收門票錢,好嗎?」不等凌一志回答,陳亮勤的虛擬化身拿出一串鑰匙,插入事務所的數位大門,鑰匙轉動後,一片灑滿陽光的籃球場隨即映入眼簾。
未來感十足的寬敞籃球場邊,漂浮的電子螢幕播放著睿達事務所的企業廣告。球場後方,一棟由玻璃高牆構築的摩天大樓巍然矗立,事務所的金色招牌在虛擬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場中,馮遠颺的AI人偶動作靈巧,不僅能由罰球線起跳灌籃,也能從外場輕鬆投出完美的空心三分球。籃球落網的時候,背景還會自動響起觀眾叫好和拍掌的聲音。
「有夠假的……」凌一志的一雙白眼都快翻到大西洋去了。「AI倒是個讓人自HIGH的好工具。話說,你頻繁邀約,不會只為了讓我觀賞馮老的假人秀吧?」
陳亮勤並不正面回應,只問:「一隻,你覺得元宇宙和AI的意義是什麼?」
凌一志嘴角一撇,噴笑出聲:「販售夢想的工具和手段吧?只要有錢,馮老的AI甚至能飛上太空。意義我是不知道啦,只有龐大的商業收入和經濟效益是真的。這些東西和腦機介面、賽博格義肢、電子腦、機器人的功效畢竟不同,就算沒被開發出來,對人類全體也沒有害處。」
「是嗎?」陳亮勤沉吟了一會:「我倒覺得……AI的盡頭,是愛。」
「啊?」凌一志驀然怔住,語帶輕佻地說:「AI唸快一點,確實跟『愛』的發音很像啦。」
陳亮勤面色一晦,語調突而變得凝重:「我姑母的小女兒,年僅三歲就得了急性血癌走了。姑母無緣參與女兒的未來,但在元宇宙,一個類似『SWEET HOME』的地方,她的女兒一樣會成長,一樣會學習、會叛逆、頂嘴……如果沒有元宇宙,姑母根本撐不下去。」
「但她心裡一定隱約知道,這些都是幻覺、錯覺,她被困在往日的陰影裡走出不來,也無法繼續向前看。」凌一志盡力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尖酸刻薄。
「對,所以我們請心理醫生設計一個機制,讓小姪女的AI慢慢地鼓勵姑母走出來。現在,有很多模仿死者生前形象設計的AI,也都更改了過去一成不變的模式。」
「那真是太棒了哩……」凌一志吐吐舌頭。
「凌律師,」陳亮勤忽然改變了稱呼:「雖然我媽和我姊都是唐予安的歌影迷,但這並不是我支持數位永生的根本原因,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是因為……」
「是因為『愛』,科技產出的無機物對於人類全體的愛。」凌一志的虛擬化身插起了雙手。
「可以這麼說吧。」陳亮勤的虛擬化身揚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螢幕前的他:「雖然我們是睿達的老同事了,但請你千千萬萬不要留情,你的實力我是知道的,如果留情了,我和馮老都不會饒你。」
「有一點你可能搞錯了。」凌一志再次噗哧。「無論對手多遜多菜,我打執業迄今,從來沒有手下留情過。這正是我身為律師,向對手錶達敬意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