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4:「AI的盡頭,是愛。」之4

本章節 3730 字
更新於: 2025-06-20
那是個熾熱難耐的盛夏,陽光幾欲將柏油路面融化,遠方的景物顯得模糊而扭曲。十八歲,甫上高三的凌一志與成群好友相邀同遊,已畢業的學長駕駛機車,他坐後座,眾人一路向東,想遍覽台灣東部迷人的海岸線,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雄偉壯闊。
然而,突如其來的衝擊讓一切驟然變調,他的身體猝不及防地被拋飛出去,像斷了線的風箏朝著灰白色的天空彼端翻騰。他沒能來得及反應,頃刻間,安全帽告別了頭顱,後腦在毫無防備之下重重地敲在堅硬的地面上。霎時,世界變成一片黑暗,聲音和光線都倏然消失,五感宛如被吸入無垠的虛空之中。
當他被抬進急診室時,腦殼已呈現半塌陷狀態,昏迷指數僅剩三。
儘管失去意識的人不可能看得見外界的景象,但在夢境裡,凌一志能以一縷遊魂的姿態,飄浮在加護病房的天花板下,觀察父母與親友們焦急而疲憊的身影,感受空氣裡瀰漫的消毒水氣味和醫護們急促的腳步。奶奶成天攥著帕子啜泣、父母親扶持著彼此,努力維持住理智、哥哥無心上學,成天往寺廟和教堂跑。眾人的祈願和禱詞,化為空中的氣流,繚繞在奄奄一息的他的身旁。
值班醫生的警告如冰稜一般刺穿凌家父母的心:「他的腦部嚴重受損,除非接受最新式的人工腦重建手術,否則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不然,就只能以植物人的狀態勉強活命。」
顳葉位於大腦兩側,掌管聲音處理、語言理解,也參與視覺記憶與臉部辨識。凌一志的聽覺區損傷輕微,若輔以神經介面元件協助訊號傳導,有望恢復接近常人的聽力。然而,顳葉中負責語意理解、情緒共感與記憶整合的區域受創嚴重,語言與情緒處理能力因此受阻。更棘手的是,深藏其內的海馬迴是記憶形成的關鍵中樞,若無法修復,將使新記憶無法穩定儲存,連帶影響學習與長期認知功能。
「如果成功,他『或許』可以回復正常人的生活。」負責執刀的醫生如此安慰雙親,但語句中夾雜的「或許」一詞讓人如坐針氈。
凌家夫婦別無選擇,只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決心簽下手術同意書。
「我們只希望他能活下來……哪怕只是活著。」父親低聲喃喃,眼眶紅得發紫。
手術一共歷時了四天三夜,腦神經外科醫師輪番上陣,仿若接力賽般不眠不休地操刀。顳葉的重建需要奈米級別的操作,醫生們得用最新型機械臂將受損的部位一層層剝離,再分別以人工神經元、人工血管與生物支架來修復受損的神經網路。除了腦神經外科,還有生技和IC工程的跨領域團隊協力,讓電子輔助元件得以與現存的腦組織完美銜接,重建受損的神經迴路。
手術雖然順利,術後的保養與復健仍難如登天,尤其在國內接二連三地傳出「腦機賽博格」心智失常、性格巨變、癱瘓或腦死的消息之後。大多數嚴重併發症出現在接受額葉(負責決策與行為控制)或頂葉(處理感覺整合)手術的患者身上。相較之下,凌一志的復健之路雖然艱辛,但主要挑戰在於重建部分受損的記憶系統,以及重新學習已經模糊的知識。此外,由於顳葉與情感處理和社交認知有關,重新建立「情感連結、人際關係、社交互動」也是一大難題。
一名長相與他有六成相似的青年問:「一隻,我是誰?」
「哥哥啊!」凌一志並非從腦內的記憶資料庫中撈出「凌一澄」的資訊,而是不久前,有個人(姑姑?阿姨?)拿著全家福的合照,告訴他「這是你爸爸,凌威勝、這是媽媽,魏沛儒……」
「高中聯招放榜那天,我送你什麼禮物?」
「……」凌一志回答不上來了,手術前的記憶嚴重受損,特別是與情感連結的有關的部分幾乎消失殆盡。
反之,他的思維變得異常敏捷,閱讀和背誦的速度也逐漸達到常人難及的程度。不出半年,他便能將六法全書倒背如流,另外還包含國內外的判例和解釋,甚至還能輕鬆解答出大學水準的法學題目。然而,這種驚人的成就並未帶來掌聲,反而使他深陷孤立。
親戚們漸漸對他投以異樣的目光,就連最親最愛的父母,也日漸產生幾分忌憚和畏怕。
 「當初那個智力測驗只能拿八十分的孩子,現在竟能解析聯合國規章?」大伯驚駭不已,本來他還想透過友人,為凌一志這類「邊緣智能」的孩子物色適合的技職學校。
母親不禁提問:「你還是我們家那個總是傻呼呼的『一隻』嗎?」
「媽,妳不高興嗎?我現在的智力有一百六十分了,考上台大法學院也不成問題!」
這話完全不足以撫平眾人憂慮惶恐的心。一天,平日與他感情最好的奶奶終於忍不住咆哮:「你才不是小志!我最愛的小志死了,死在北宜公路的車禍裡了!」
凌一志愣住了,胸口如遭鈍器狠狠擊打,形成終生難以痊癒的疼痛與傷害。
縱然他的性格從來沒變,還是那樣地天真爛漫心無城府,但冥冥中有種最是純粹無瑕的本質,在那場車禍中徹底地殞落了。
為了治癒陷入身心症狀的奶奶,家人偷偷收集他過去的照片、社交平台上的發文、錄音和影片資料,利用數據重建技術打造出一位十八歲的「凌一志AI」。這位AI保留了他術前的所有特質——駑鈍、純真、親人,同時也是個過目即忘的學渣。
每當奶奶想念「他」時,就會在家人的協助下戴上VR眼鏡,進入元宇宙中的「凌家」。虛擬世界的「凌家」仿照現實設置,時間彷彿定格在車禍發生的前一刻。AI化、永遠十八歲的凌一志總是微笑著高呼:「奶奶,我回來了!」他會笨手笨腳地為她斟茶、搥背,與他聊學校、聊朋友、聊天氣。AI完美復刻了他的無邪、美善和樸拙,讓奶奶在虛擬世界中找到了慰藉與久違的快樂,可對於現實世界中的凌一志而言,卻是一種無法磨滅的苦澀和諷刺。
劫後餘生的喜悅蕩然無存,在家中,他反而愈來愈沒有立足之地。雖然聽力無恙,凌一志卻常常生出一種錯覺,四周不時充斥著否定和質疑的聲音,有如夏日的雷鳴般不絕於耳。
「AI?『那一位』不只是AI,那是奶奶的良藥。比起來,你還比較像AI。」
「一旦把腦袋換成AI,差不多就等於整個人都成為AI了!你知道賽博格是什麼意思嗎?就是與AI融合,以AI為動力的人類!」
就算記憶力、學習力、思考能力都遠勝從前,但那又如何?家人懷念的是那個愚蠢憨厚的大男孩、會逗奶奶開懷大笑的開心果,而不是現在這個聰穎絕頂、擁有人工大腦的賽博格。

塵封的昔日情景、影像、對話與感情,自記憶的裂縫中悄然逸出,像縷無形的幽靈般遊走於腦海深處,掀起一場狂亂洶湧的風暴,不斷翻攪凌一志的神識。困在夢境中的他雙眉緊鎖,嘴角抽搐,痛苦地發出間歇性的低吟。
「凌律師,快起來!」
一雙冰冷但結實的手臂搖晃著他,機械嗓音雖然平靜,卻有種類近似人類的溫柔。
凌一志陡然睜開眼睛,像從無底深海掙扎著浮出水面,呼吸異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額頭、手心與後背早已濕透,冷汗黏著輕薄的睡衣,讓他感到一陣料峭的寒意。他茫然環顧四周,窗外的夜依舊深沉,萬籟俱寂,唯有空調兀自發出悶哼一般的低頻噪音。
「我怎麼了?剛才那些,是夢嗎……」他用手背試探自己的額頭,並沒有發燒。
羅伯特為他遞來毛巾,拭去滿頭斗大的汗珠。「凌律師,你剛才的脈搏每分鐘超過一百次,鼾聲的分貝比平時高出一點五倍,並且多次出現不規律的說話聲。」
凌一志仍在發抖,夢境的殘影還他的腦中飄蕩。「是嗎?我說了什麼?」
「都是些無法辨認的破碎音節。」
「這樣啊……」凌一志稍稍鬆了一口氣。面對羅伯特這般似人卻非人——有著與人類相仿的身型與行動,但缺少人類的偏執與情感的存在,他反而能將那些深埋於心底的傷痕赤裸裸地攤開,交由對方去記錄、剖析,或者只是靜靜地聆聽和陪伴。「羅伯特……雖然我有一部分的大腦替換成電子零件,但我還是個人類,你能理解嗎?」
羅伯特眨了一下眼,一絲微光從暗藍色的瞳孔中閃過:「可以,凌律師。」
「可是,其他人並不這麼想。」凌一志發笑的聲音中夾雜些許自嘲和酸澀。「無論是換一雙手、兩條腿、一顆心或一對腎,或者只是寸許的人造皮膚或骨骼,就能成為人人稱羨的強大賽博格,是見證科技奇蹟的超人類。但為什麼一個換了部分腦袋的人,待遇卻不同呢?我們不再被視為人類,而是AI的同義詞,我們再也無法回去做過去的自己。究竟是什麼神祕的機制,將我們的人生硬生生切割成『術前』與『術後』兩條平行線?我一直認為,換了腦袋與換了其他器官的人,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
羅伯特依舊沉默,宛如一尊俊美絕倫的塑像。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已經遠遠超出泛用型機器人的邏輯範疇。他可以計算出龐大的數據,模擬複雜的事件和案情,卻無法觸及不可界定的人類靈魂,與糾纏在其中的深邃情感和自我認同。
房間再次陷入靜寂,只有凌一志粗重的嘆息聲往復迴蕩。「或許……是因為大腦代表了一個人的全部吧——思維、記憶、情感……所有得以為個人下定義的東西,全都承裝在這裡面。所以,替換大腦時,靈魂中的一部分好像也被抽離了。」
「凌律師,你該休息了。」羅伯特說。他釋放出具舒眠鎮定效果的α波,那微弱的低頻音如同一層柔軟的薄膜,將凌一志的身心靈徹底包覆,逐步驅散他渾身的疲憊和不安。
凌一志有感眼皮愈發沉重,緊繃的神經也逐漸放鬆。他再次閉上雙眼,催促自己儘早入睡。「喂,羅伯特,機器人會夢見仿生羊嗎?」
羅伯特的瞳仁閃了幾動。「如果程式中有載錄這一節,我等就有機會體驗到生物的夢境,但這與真正的夢境畢竟不同,只是一段安排好或經由程式計算出來的影像、聲音或圖畫。」
「……說得也是。」
夜色未央,待凌一志安然入睡,羅伯特無聲無息地為他蓋好被子,調整肢體擺放的角度。而後,轉身朝房間的邊角走去,那裡設置著一個快速充電座。他從後頸拉出一條精密的電源線,連接為亞當系列設計的特製插孔。輕微的電流聲響起,昭告他今日的工作正式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