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比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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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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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得比平常稍晚了一些。
窗外陽光溫柔地斜灑進來,照亮桌上的水杯與乾燥的地圖角落。房間靜悄悄的,空氣裡沒有別人的聲音,卻殘留著一絲讓他說不上來的不安。
凱爾盯著天花板好一會兒,腦中仍殘留著些許模糊的影像。
那不是噩夢,也談不上什麼夢境。
只是他似乎站在某個空曠的地方,
對著一個他看不清面容的人說話。
但那人……始終沒有回應。
像是靜止、又像是……睡著了?
他只記得自己不斷開口、不斷試圖靠近,
卻像隔著什麼東西,無論如何都碰不到。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甚至從柳月幫他穩定身體狀況以來,這種模糊、卻帶著「某人應該存在」的感覺就越來越頻繁。
凱爾撐起身,穿好衣服,整理頭髮,動作一貫熟練。
他看了眼亞倫那依舊亂糟糟的床鋪,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推開了房門。
只是當他走出房門、踩上後院的木地板時,那股說不上來的感覺……還在。
像一根卡在記憶深處的刺,時不時就會輕輕地碰一下。
他走下樓梯時,院子裡已傳來隱約的木頭碰撞聲與風中搖曳的沙包聲響。
熟悉的氣味迎面而來,是陽光曬過的木材味,夾雜一點青草、還有……泥土的微潮。
——是啊,三個禮拜了。
這樣的日子彷彿變成了理所當然,哪怕那些古怪的夢仍然斷斷續續地盤旋不去。
但至少,腳下踩著的,是實實在在的土地。
凱爾推開後門,迎面來的是正午的太陽。
其實,秋日的中午不冷也不熱,太陽也不刺眼,卻足以曬出一層溫度。風吹得不急不緩,不算溫柔,卻也帶著一股乾淨的氣息,拂過後院的泥地與草坡,帶起些許淡淡的青草香。
這樣的氣候,正是最適合幹活的時節。
旅人之家的後院不大,但他和肯威兩人硬是在這塊僅容兩三人活動的小空地上,拼湊出一點像樣的訓練場模樣。角落有簡易舉重架與木樁,牆邊綁了條舊麻繩當做訓練吊環,甚至還臨時搭了個遮陽棚,裡頭堆著幾塊磨石和一根不知哪裡撿來的破舊沙包。
此時的凱爾站在後院門口,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目光掃過眼前這塊狹小卻努力「看起來像是訓練場」的地方......以及肯威那身被汗水浸濕的單薄白衫下露出的健壯身材。
正在幹活的肯威聽到聲響,停下手上的工作回頭望去,看到凱爾微妙的神情,臉上瞬間轉換成「我就知道你又在評價什麼」的表情,無奈地說。
「你那副表情,總覺得是對這裡還不夠『專業』的感覺。」
「……沒有,我只是回想一下,這地方最初不是說要蓋個……什麼來著?」
凱爾語氣淡淡地答,像是在翻書一樣地翻回記憶。
「……攀爬架、跳箱練習區、壺鈴訓練架、還有……」
「等等等等。」
肯威舉手打斷他。
「你說的那些……我僅聽懂『坡道』與『架子』,其餘聽起來......恕我直言,倒像是某種錘煉信仰的儀式器具。」
肯威斟酌了用詞,語氣如履薄冰地試圖找出不那麼冒犯的說法。
「只是……說真的,我不太確定你提出的那些裝置,是為了鍛鍊肌肉,還是折磨脊椎。」
他頓了頓,語氣一轉。
「若是在我小時候犯錯的時候,大概也會被罰站在你描述的那個『跳箱』上面,直到反省為止。」
凱爾微微促起眉頭。
「你沒聽過壺鈴嗎?」
「聽起來像拿來煮藥的壺。」
「……唉,也是啦,在這世界沒聽過也正常……」
凱爾嘆了口氣,低聲補了一句,語氣不大,像是隨口一哼,又像是隨意撥掉心底某根牽動的線。
他輕輕聳了聳肩,那動作說不上敷衍,反而像是下意識掩蓋什麼情緒。可惜他身邊站的是肯威,這種反應根本藏不過去。
「……你剛剛說什麼來著?又是『這世界』什麼的?」
肯威無奈經過凱爾身旁,進房倒了杯水,依在門框旁,一邊喝著水一邊擔憂地說。
「你最近是不是受亞倫的小說影響太深了?我發現你講話的方式……變得頗具『青年文學氣息』。」
其實凱爾也只是隨便翻了幾本,然後就這樣順順的看下去了,但對於中二的劇情其實他不怎麼感冒……
凱爾沒急著回應,只是抬眼瞥了他一下,然後很乾脆地──
「哼。」
一聲低低的鼻音,聽起來像是懶得反駁,卻又透著一股微妙的倔強。
「誰知道呢……也許只是最近太閒了,腦子悶壞了。」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甩開那些心底的沉悶。
「反正你不是說過,人無聊的時候,腦袋就會開始亂跑嗎?」
他說得極自然,彷彿真的只是一時興起的調侃,但那副波瀾不驚的神情,卻反而讓肯威一時間分不清他到底是認真還是敷衍。
他瞇了瞇眼,隨後嘆了口氣,像老父親般勸告。
「……你最好少看點,沒記錯你已經過了犯中二病的年紀了。」
「我盡量。」
凱爾淡淡的回應,但沒有繼續接下這話題,只是指了指那搖搖欲墜的舊沙包,那東西昨天可沒出現。
「我之前跟你說在那邊蓋個攀爬架,但被你否決了,說這裡會擋到艾芙晾衣服,不過這些沙包是從哪來的?」
「那些啊?」
肯威轉頭看了一眼那堆沙包,語氣隨意道。
「艾芙老闆昨天出門買菜的時候在後巷發現的,說是附近工地多出來的廢料,本來要丟了,但聽到說你曾說過要沙包,所以她就帶了回來。」
凱爾微微挑眉,略顯驚訝地看了那些沙包一眼。
「她一個人搬這麼多?」
「沒有,是她拜託熟人用推車送的。」
肯威笑了笑。
「不過她說你之前不是一直缺負重道具?所以就主動幫你留了下來。」
凱爾沉吟了下,輕聲道。
「……我會再跟艾芙老闆道謝的。」
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和那抹久違的認真與計算的味道。
自從被柳月接管接管身體狀況已經過了三周。他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節奏──每天早晨醒來都由柳月幫他量脈診身、拉去泡藥澡,接著進行柳月每天制定好的運動,休息時則會跟著肯威修整院子、蓋設施。只不過身體的回復速度,快得連他自己也難以解釋。
力氣、速度、反應,甚至連細微的聽覺與動態視覺都逐漸跟上。他很清楚──這絕不只是單純的體能恢復,而像是某種「機能重啟」的過程,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柳月沒問他為什麼恢復得這麼快,至少沒在他面前問。
但她抽血的頻率卻越來越高了。
一開始是每隔幾天一次,後來變成一天一次,有時甚至在飯前或訓練後也會來一句:「伸手,我得確認點東西。」
她從不解釋那些檢查的理由,只是溫柔地笑著,口吻像在哄孩子吃藥。
「您就當我是在收集樣本,以後說不定能用得上。」
凱爾不討厭她這樣的態度──比起審問式的窺探,這樣輕描淡寫的監控方式,他反而覺得……挺舒服的。
不過他也不是沒察覺,她看著那些血液時,眼神裡偶爾會浮現一種說不清的複雜神情。
他沒有問。
因為他知道,柳月不說,是有她的理由。
而他自己,也還不確定該如何去面對那些潛藏在血液裡的答案。
「所以,這些沙包也是你新加的計畫之一嗎?」
肯威掃了一眼那堆搖搖欲墜的沙包,語氣仍平穩,語尾卻帶上了點耐人尋味的停頓。
「考慮。這東西做負重訓練不錯。」
凱爾答得乾脆。
「……我們是有多窮,才讓這間屋子的老闆娘天天出門幫你撿訓練器材?」
肯威語氣仍舊溫和,但臉上浮現的「這就是我負責照看的病人?」的微妙神情,不言而喻。
「還以為你接下來會說,要設計什麼『反重力旋轉跳躍訓練架』。」
凱爾聞言,翻了個白眼。
「……你別自己亂編裝備名,我可沒說過這種東西。」
「是嗎?」
肯威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語氣輕柔卻藏著笑意。
「可能是你這幾週列出的項目實在太有『原創精神』,害我分不清哪個是你講過的、哪個是我惡夢裡出現的。」
凱爾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都是對身體有益的設計,不是什麼拷問用具。」
「我相信你。」
肯威語氣不變,還輕輕點了下頭。
「只是下次再提新設計時,請順便附上:所需材料、人力分工,還有……艾芙老闆的心理準備時間。」
「目前看來,她似乎還沒崩潰。」
凱爾淡淡回應,再度聳肩,一派理所當然。
肯威搖搖頭,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手中擦汗的布巾掛回肩上。
「我真該開始給你的提案分級評估,分成『合理的』、『勉強能實現的』,還有『這傢伙大概是瘋了』三類。」
「聽起來像是你偷閒找藉口不蓋的好方法。」
凱爾語氣平靜,語尾卻拉出一點懶洋洋的拖音,像是刻意挑釁。
「你說錯了,我這是基於安全與資源考量做出的專業分級。」
肯威一邊說,一邊繞到遮陽棚下,順手整理了一下凌亂的木板與布繩。
「畢竟我們這小小後院,再這樣加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軍事設施的模型展示場,然後艾芙老闆就可以拿來當展示賺門票了。」
「那也不錯。」
「......我是開玩笑的。」
肯威一邊苦笑著,一邊抬手將散亂的遮陽布稍微固定好,轉頭時卻注意到凱爾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遠處,神情若有所思。
那眼神不是放空,也不是無聊,更不像是他平常那種懶得回嘴的樣子,而是一種……深陷回憶的凝滯。
「你怎麼了?」
肯威停下手邊動作,語氣自然地一沉,收起了剛剛的調侃。
凱爾沒立刻回應,只是垂下眼眸,彷彿還陷在什麼深不見底的想法裡。
那個夢……到底是什麼?
他隱約記得,那片空曠的場所並不冷,卻帶著讓人心底發寒的寂靜。他走在其中,喊著一個名字,或許不止一次,但聲音像被厚重的棉絮包裹,怎麼都傳不到對面。
他看不清對方的樣子──
只記得,那是一個站得筆直、背對著他的人影。長髮?或許是長髮……他甚至不確定那是誰。
但他清楚,那人應該要醒來的。
應該要聽見他,回應他。
他試圖伸手去拉住對方的肩膀──
然後就醒了。
「……凱爾?」
肯威輕聲喚了一句。
那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凱爾抬頭,搖了搖頭,試圖遮掩剛才的出神。
「沒事,只是……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說得很淡,但語氣裡卻夾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肯威皺了皺眉,像是還想問什麼,卻就在這時,柳月與艾芙出現在後門。
「兩位一早就在開工啦……看來你們昨晚又加了新的東西進來呢?」
柳月的聲音輕輕落下,像風一樣順著陽光灑進後院。
她穿著一身淺白的長衣,手上夾著一份筆記本,腳步從容,神情也如過往一樣溫雅淡定。她走近幾步,蹲下來仔細察看綁在牆邊的麻繩,指尖輕觸固定點的位置。
「這條拉繩綁得不錯……不過如果再調低五公分,會更適合你現在的肩關節狀況。」
她語氣溫柔,不帶批評,卻讓人不知不覺就聽進每一句話裡的專業與關心。
緊接著,另一道比陽光還柔和的身影也從後門出現。
「……我才剛換好遮陽布,你們就把那根木架往外拉了幾寸,是想讓整個棚子飛走嗎?」
艾芙抱著一小籃剛洗好的布巾,笑意溫和地望著兩人,語氣裡沒有半點責備,反倒像是母親對頑皮小孩的輕聲提醒。
「報告!設計師是他、建築師是他、連昨晚打掉牆角那一拳也是他!」
肯威看到艾芙出現,秒切割責任,一副自己只是無辜路人的模樣。
「我只是幫忙遞了根木棍,就被逼蓋了一整套設施出來!」
凱爾沒有反駁,只是靜靜看了肯威一眼,點了點頭。
他臉上的神情稱不上無奈,卻明顯比平時更加平靜……甚至是有些疲憊。
柳月走近,注意到他的表情微妙地沉了下來,眉宇間似乎還殘留著些許沒從夢中散去的陰霾。
她微微蹙眉,語氣輕柔卻多了些關切。
「……凱爾,你的氣色不太好,昨晚沒睡好嗎?」
凱爾聞言怔了一瞬,眼神微微一晃,彷彿還陷在剛才那片模糊的記憶碎片裡。
但他最終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多說。
「……只是夢太長了點。」
這句話他說得極輕,像是怕吵醒了什麼仍未散去的東西。
艾芙一邊將布巾攤平晾在棚邊的繩索上,一邊轉頭細細地望著他。
那雙眼睛像湖水般清澈,卻藏著能看穿靈魂的寧靜。
她沒有立刻追問,只是輕聲道。
「……你看起來,確實比平常還要……沉重一點。」
語氣柔軟,像是早就知道答案。
凱爾沒說話,只是垂下眼,肩膀微微一沉,像是默認。
而那份沉默,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裡,顯得格外安靜。
柳月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溫柔地補了一句。
「等下再幫你量一下關節狀況,如果不舒服,今天可以換成輕量活動。」
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像是在為他的沉默找一個出口。
艾芙則靜靜晾著布巾,回頭時嘴角仍掛著那抹溫柔的笑意,但眼神卻明顯多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憂色。
「不必了……我照原本課表來就行。」
凱爾淡淡地說,語氣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持。
他沒等柳月回應,便轉身走向那塊鋪了木板與沙包的空地,活動了一下肩膀,開始了他的第一組熱身動作。
柳月見狀猶豫了一下,但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陽光灑落在凱爾身上,影子隨著動作一下一下拉長,卻無法掩蓋他眼底那一絲仍未散去的陰霾。
帳當他做完所有熱身,轉身走向訓練架,拉了拉橫桿,準備進入引體向上時,肯威走到凱爾身旁,把手上擦汗的毛巾往旁邊一放,活動了一下肩膀,一邊說著。
「一個人練太無聊了,我也來湊一腳吧。」
凱爾微微一愣,只著肯威熱了熱身,那白襯衫微微貼在身上,被汗濕透出線條,肌肉隱約可見。隨後他做完了熱身,走到凱爾身旁,同樣拉了拉上方的橫桿,看相凱爾,笑著歪了下頭,隨後做了起來。
凱爾沒說話,也開始動作跟上肯威,進行第一組動作。
就這樣,兩人無言地同步進行。
第二組開始後,凱爾略微加快了速度,動作更有力,然而肯威卻不慌不忙地跟上,甚至略顯輕鬆。
第三組,肯威默默地加上額外負重,凱爾也不甘示弱,也跟著加了負重。
直到第四組,凱爾悄聲將負重砂袋調重了一級,動作不帶聲響地拉起橫桿。肌肉緊繃、節奏平穩,每一下都像機械般精確。
但就在他拉起第五下時,耳邊的空氣也隨之晃動——肯威站在另一側,同樣握著橫桿,悄然開始動作。
沒有對視,也沒有話語,僅是節奏上的默契,讓彼此在橫桿兩端悄然進入同步。動作一致,呼吸交錯,像是演奏著某種只有他們懂的節拍。
柳月站在棚架下,抱著筆記本,看著那兩個高大的身影一個接一個地拉起、落下,交錯著呼吸與汗水。
「……男人這種生物啊……」
她嘆了口氣,但語尾卻帶著幾分感慨與輕笑,像是看著兩隻自顧自打架的公鹿。
「不說話時,就特別愛用這種方式來交流……真是讓人頭痛。」
艾芙則站在一旁,手裡還拿著一條沒晾完的布巾,一臉苦笑。
「就讓他們這樣吧。男孩子都是這樣,有活力不是很好嗎?」
第五組開始,凱爾改變姿勢,改成單手交替引體。動作依舊俐落,肩背線條在陽光下如鐵鑄般流轉。他沒回頭,卻明白身旁的腳步聲依舊在。
肯威微微一挑眉,也將姿勢換成與之對稱的動作。那白襯衫早已被汗水濕透,貼在身上,勾勒出意外結實的輪廓。他的動作比凱爾略慢,但每一秒都穩若老鐘,不見一絲搖晃。
「……嗯,看來是誰也不讓誰。」
柳月苦笑著,將筆記收起,像是放棄繼續干涉。
艾芙則望著他們,眼底閃過一絲柔光。
她的視線比旁人更準確,她能感受到凱爾此刻不只是競爭,而是在用這種方式……清空內心什麼。
第六組,負重深蹲。
兩人站在沙包旁,幾乎同時動作。下蹲、起身、換角度,再下蹲,每一下都像是挑戰極限,又像是在彼此傳遞「我還能更多」的無聲訊號。
然後是拳擊沙包。
凱爾出拳速度快、節奏穩,帶著幾分不容分心的狠勁。肯威拳速略慢,但每一下都沉穩砸實,沙包晃動的幅度幾乎一樣大。兩人的節奏,就像競技場裡兩頭並駕齊驅的野獸。
最後,是短距離來回衝刺折返。
凱爾沒預告地起跑,腳步俐落如同獸影掠過。肯威立刻踏上地板,步伐沒有半點猶豫。
無人發號施令,也無需比數字——兩人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給彼此的回應。
就這樣,兩人來回了不知多少趟,並同時停下,站在終點,肩膀起伏著,汗水順著頸側滑落,落在泥土上無聲濺起。
沒有笑,也沒有話。
只有沉默的呼吸與陽光下交錯的影子。
凱爾看了肯威一眼,終於開口,語氣不疾不徐,像是在評估某種物品的性能。
「你這管家……蠻不賴的嘛。」
肯威一邊擦著脖子上的汗,一邊理了理快被濕透的襯衫,表情自然得像是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一個優秀的管家,這些東西都是必要學會的。」
他語氣淡然,還特別加重了「必要」兩個字。
「是基礎。」
凱爾挑了挑眉,沒說什麼,只是輕哼了一聲,像是對這番說詞半信半疑……但也不打算繼續追問。
肯威遞上毛巾,柔聲問著。
「……心情有好些了嗎?」
他的語氣依舊平穩,像是剛才那場無聲的拚搏,純粹只是為了讓對方鬆開點什麼。
凱爾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接過毛巾,然後輕輕吐出一口氣。
「……鬱悶是沒了。」
他語氣淡淡,接著側了側頭,看向身旁的男人,眼神裡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意味。
「但你那體能……也太不像個普通管家了吧。」
肯威只是淡淡一笑,語氣仍是那種一本正經的理所當然。
「我剛剛說過了,身為一名合格的管家,這種程度是基本。」
「……你還真敢說。」
就在兩人氣息稍緩時,柳月走了過來,手上端著兩杯剛倒好的水。
她將水遞到他們手中,臉上帶著一貫溫和的笑意,語氣依舊是優雅的敬語,卻不忘投以柔和的吐槽。
「請喝水……剛才那樣的對抗行為,我實在不確定該稱呼為訓練,還是某種高壓競技表演。」
凱爾接過水,輕聲道了聲謝,沒再說什麼,只是低頭喝水。
肯威則一邊喝,一邊聳聳肩,語氣輕鬆地補上一句。
「這就是男性特有的康復療法。雖然有點笨,但偶爾挺有效的。」
柳月聽完,依舊維持優雅的微笑,只是語氣輕輕一頓,微微頷首回應。
「當然,所以男人都是笨蛋。」
她說得溫柔,語氣卻毫不遲疑,彷彿這是無需辯駁的自然法則。
凱爾與肯威對望了一眼,誰都沒有反駁。
畢竟,他們也說不上哪句話能贏得了這樣語氣平靜、論點無懈可擊的診療長官。
凱爾喝完水,低頭思索了片刻,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不遠處那堆搖晃的沙包與剛才肯威留下的拳痕上。
那動作並不花俏,甚至稱不上洶湧有力,但每一下的重心與角度——都準確得過分。
他抬起視線,看向還在調整毛巾的肯威。
「……你剛才打沙包的方式,不像是臨時學的。」
肯威愣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
「哎呀,只是以前看過幾場比武,學個大概罷了。身為管家,總得多懂點雜項。」
「……你唬爛。」
「欸?」
「你身為保鏢兼管家的事我知道,但你那拳……不只懂雜項那麼簡單吧。」
凱爾微微勾起嘴角,視線沉靜,話語卻並不帶針鋒相對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種觀察過後的確認。
「我現在的狀態……說不上完全恢復,但我想試試看,實戰的感覺。」
他轉頭,看向不遠處正在記錄什麼的柳月,以及剛晾完布巾、準備收拾東西的艾芙。
「不過,我得先經過你們的許可。」
他語氣平穩,但每個字都極為認真。
柳月聽見後抬起頭,眉心微皺。
「您指的是……對練?」
艾芙則偏過頭,望了兩人幾眼,輕輕點了點下巴,像是在等下一步說明。
柳月聽停下筆記,眼神帶著溫柔卻不容忽視的慎重。
「……以目前您的恢復進度來說,進行對練仍屬於高風險活動,若在反應未穩前承受衝擊,關節或舊傷極可能出現應激反應。」
她語氣仍然是那種溫柔的敬語,像在陳述天氣轉變或藥物副作用的輕聲提醒,但字裡行間卻帶著專業醫療人員特有的堅定。
「如果您執意要進行……那麼必須遵守幾個前提。不能攻擊頭部,不能做過度衝撞,並且一旦我喊停,不準再動作。」
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同時,我會全程監看,並隨時準備中止。」
說完後,她轉向艾芙,像是交棒般等待最後一關的裁決。
艾芙低頭抖了抖手上摺好的布巾,抬眼看著兩人,目光在凱爾與肯威身上來回打量,語氣溫和中帶著一絲調侃。
「……你們現在的身分都不太方便在我後院打一場正面對決。」
她輕嘆了口氣。
「私下對練若被人看到,是會被當作『鬥毆』處理的。」
「不過……如果只是『訓練用的技術交流』——」
她語氣略為上揚,像是在暗示這段話的灰色地帶。
「那也不是不能通融一下。」
她眼角彎了彎,語氣恢復平緩。
「條件是,別弄壞我的棚子,不準出血,別讓其他住戶看到你們滿臉汗的互毆畫面,還有,之後若要對練,我必須在場。」
柳月也點了點頭,認真地補了一句。
「以上所有條件,請雙方確認後簽署簡單的責任排除書,我會準備兩份,寫得非常清楚。」
肯威一臉無奈地苦笑。
「……原本只想陪他流點汗舒壓一下,怎麼突然變成需要簽保單的程度?」
艾芙斜眼看他,笑得溫柔又無奈。
「你知道的,男孩子一動手,腦袋就會停工。」
凱爾靜靜聽完柳月與艾芙的種種條件,沒有露出不耐,也沒有一絲動搖。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隨後抬手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我保證,動作絕不會超過你們的容許範圍。」
他的語氣平穩,眼神無波無瀾,卻帶著某種無聲的信任感,像是說出口的話從未需要多做辯解。
確實,此話不假。
過去的他,雖是經由無數次殘酷訓練與實戰累積出來的殺戮兵器,但正因如此,他更清楚對練時「控制力」的重要性。
這不是出於仁慈,而是因為被要求。
無論是攻擊的角度、出手的速度、或收力的幅度,哪怕對象是第一次見面的訓練夥伴,都必須在瞬間完成精準判斷,絕不允許傷害同袍。
這是他曾經所屬的世界裡,對「戰士」的最基本要求──不是只會殺人,而是得能準確地「不殺」。
只是,這樣的背景,他從不會主動提起。
於是當他如此平靜地說出那句保證時,柳月與艾芙都對視了一眼,雖然仍舊有些擔憂,但也明白凱爾這個人不會輕易說謊。
柳月輕輕點頭,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
「那麼……請務必遵守約定。」
艾芙則略顯無奈地撫了撫額角,像是對這些男人間的衝動已見怪不怪。
「我會準備點喝的放在旁邊,如果真的打過頭,至少還有水可以潑你們醒。」
肯威看著凱爾那副一臉認真的模樣,沉默片刻,隨即露出一抹無奈的微笑。
「真是的……本來只是想陪你動動手腳,結果還得簽下軍事條約似的手續才開始得了。」
他伸手拉了拉襯衫袖口,將毛巾甩到一旁,語氣輕鬆,卻帶著一如往常的穩重。
「行吧,我同意。不過我要聲明——」
他語氣一轉,眼神中帶著一絲提醒與認真。
「別太放水。你想測試自己的狀態,我也不會敷衍你。」
說完這句話,他緩步走向訓練場,神情雖未顯出戰意,卻已悄然進入備戰的節奏。
凱爾嘴角微微動了動,似乎想回什麼,最後卻只是安靜地邁步走向木製訓練區的中央。
艾芙望著兩人背影搖搖頭,柳月則低聲感慨。
「……到底誰才是患者呢。」
不過兩人卻饒有興致,還是拿來了椅子,坐在一旁觀戰。
肯威和凱爾站定於簡陋但寬敞的木板場地上,彼此對視片刻,沒有過多語言。
肯威舉起雙拳,步伐輕巧地左右晃動,身體微蹲,手肘與下巴守得密不透風,是經典拳擊手的起手式。
凱爾則不同。他不擺姿勢,只是微微側身,雙手自然垂落,一如戰場上的獵人,沒有虛招,也不給對手讀秒的機會。他的重心浮動不大,眼神卻銳利得彷彿已經掌握全局。
兩人擺好姿勢站定後,相互點頭。
沒有花俏的起手式,也沒有多餘的對話。
兩人只是目光一交,下一秒便同時動了。
起初只是幾輪試探性的交手。
肯威的拳路乾淨俐落,架式嚴謹,移步時重心穩定,左右晃動中帶著優雅節奏感,每一次出拳與防守都有明確的預判與計算。
而凱爾的動作卻幾乎沒有起伏,沒有傳統格鬥的明顯起手,而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冷靜」。每一次動作都極小幅、極精準,像是早就看穿了肯威的節奏與出拳習慣。
……古典拳擊。姿勢過於標準,出拳前有重心預示,重防上段,下路偏空,重視移動反擊——不過打得不錯。
第三輪交手時,肯威已大致掌握凱爾的出招範圍,決定嘗試從側面切入,一記反手鉤拳筆直朝凱爾下顎打去。
就在拳風將近的瞬間——
啪。
凱爾一記幾乎無預兆的側拍,掌心貼住肯威的手臂外側,往外一帶。那一瞬間,拳頭彷彿撞上一道柔韌的牆,被巧妙地偏移了軌道。
不靠蠻力,也不硬碰硬,單純靠著角度與時機,將攻擊線移開。
肯威的平衡一晃,視野微露破綻。
凱爾立刻貼身,手臂順勢從外側繞過,壓住肯威的手肘,一扣肩、一轉腰,手肘如鉤般鎖向鎖骨,腳步同步前壓,左腳輕勾住肯威的腳踝。
全身重心壓製得近乎完美。
肯威只來得及倒抽一口氣,整個人便被帶得踉蹌後退、幾乎摔倒。
但凱爾沒有真的放手——在背部即將接觸地面的一瞬,他單手撐住對方後背,另一手停在頸側寸許處。
停住了。
那瞬間的動作明明毫不費力,卻透露出一種幾乎讓人心寒的控制力。
凱爾安靜地收回手,彷彿剛才只是幫對方調整了一下重心。肯威則滿臉驚訝地被他拉了起來,揉了揉肩膀苦笑道。
「這種打法和擒拿術……你是在哪裡學的?過去還真沒見過你用過,也沒看過有人使用過。」
「CQC。」
凱爾側過臉,將沾著塵土的手在衣角擦了擦,語氣淡然。
「一種……失傳的技術罷了。」
他沒有再多解釋,也沒有提及那些過往那殘酷的訓練場景——那個需要精準、迅捷、在極短距離內奪命的世界。
而肯威則一臉「還能這樣打」的表情看著凱爾,像是既震驚又想從那一連串流暢動作中尋找破解之道。
他搖了搖頭,咕噥。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人……會用這種沒規矩的打法啊。」
「你的風格很明顯,經典的拳擊術,是訓練有素的拳擊型節奏打法。步伐偏重中軸,反應依賴視覺與預判。」
凱爾淡淡地說出肯威的打法。
「不過也因此這樣,你的動作很容易被預判,但不得不說你打得很準。」
肯威聽候,露出一抹苦笑。
「這些是我小時候被家裡老爺逼著學的,我也不知道這是甚麼......」
凱爾聳了聳肩,問。
「還要再試一次嗎?」
肯威看著他,挑了下眉,忽然笑了。
「少看不起人了,剛才只是熱身。」
兩人重新站定位置,這次彼此的眼神裡多了一點認真與火光。
柳月站在場邊,觀察著這場逐漸升溫的對練,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溫柔中藏著無奈。
「……男人這種生物,一旦動起來,就很難停下來了呢。」
「嗯……尤其是兩個原本看起來挺冷靜的人,居然在不知不覺間打起來還打上癮了。」
艾芙一邊說,一邊小心收起晾乾的布巾,苦笑著補了一句。
「不過這場面……也算難得。」
場內再次交鋒。
這一次,肯威主動出拳,動作比起先前更加積極。他試圖模仿凱爾剛才那種拍擊偏移的技巧,嘗試用手背去引導凱爾的手臂動線——然而下一秒,凱爾已然洞悉,腳步一晃,整個人瞬間貼近。
他身體微轉,反手制住肯威的手腕,卻在他要被帶倒前鬆手,順勢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肯威穩住身形,目光一凝。
「你這打法……就像水一樣,看起來沒力道,卻根本擋不住。」
他低聲道。
「不講武德。」
凱爾沒回答,只是呼了口氣,再次擺出那近乎無破綻的鬆弛架勢。
兩人繞圈移步,彼此目光鎖定、重心低伏。
然後又是一記快如閃電的交鋒。
拳擊對上擒拿,古典與實戰交錯碰撞。
肯威的拳不斷調整節奏與出拳角度,意圖打亂凱爾的貼身節奏,然而凱爾的反應依舊冷靜,每一次接近,都像是早就計算過結果般,收放自如。
而場邊的兩位女性則安靜地看著。
柳月微微側頭,看了眼場中的兩人,又輕聲問向身旁的艾芙。
「……他以前,也是這樣的人嗎?我指的是,會這樣主動提出對練,甚至有些……拚命的樣子。」
艾芙晃了晃曬乾的布巾,手指輕輕撫過布面上的皺褶,語氣柔和但略帶保留地說。
「你是說凱爾啊……那段時間嘛,他確實也會去找人對打。」
柳月一怔。
「那段時間?」
「是他剛住進來的時候。那時……他總是神情陰沉,會自己跑去公共訓練場,找一些人切磋。不是為了什麼目的,純粹像是在洩氣。動作沒那麼流暢,眼神也不一樣。」
她語氣雖輕,卻像是繞過了什麼真相,輕巧地落在表面上。
「但我看得出來,他那時候並不快樂。」
柳月聽完,只是靜靜點了點頭,眼神中多了幾分凝思。
「……所以我才說,男人啊,就是要打一架,心情才會好轉。」
艾芙失笑。
「你這說法要是被我弟聽到,會立刻上街挑人單挑。」
柳月聽候微微一怔,隨即垂下視線,嘴角浮起一抹苦笑——那笑容既溫柔又帶著某種熟悉的傷痕。
「……那可真是,讓人擔心的性格呢。」
她語氣如常,仍帶著敬語與溫婉,卻在尾音微微發虛,彷彿風輕拂過心上舊傷。那種若有似無的哀傷並未刻意掩飾,卻也沒有任誰能說出口的空間。
艾芙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轉身繼續整理晾著的布巾,動作從容自然,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但她眼底那抹柔和的理解,卻悄悄流轉。
正在此時,一道熟悉又帶點焦急的聲音從門廊方向傳來——
「你們在幹嘛——!?肯威!凱爾!」
伊蓮的聲音像炸雷一樣衝進來,身影也緊跟著飛奔進後院。
她剛睡醒,卻意外從窗縫瞥見兩人對峙,驚慌失措地以為他們起了衝突,顧不上頭髮還沒梳整,短外套扣子還歪著,便毫不猶豫地衝了下來。
「有話好好說!不可以打架啊——!」
她邊喊邊撲過來,想要衝進兩人中間擋住局勢,卻沒注意腳邊那一大簍剛摘好的藥草。
「哇——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少女整個人就撲通一聲跌進那片芳香四溢的藥草田裡,葉片和根莖四散飛揚,像是一場香料風暴。
「伊蓮!」
柳月與艾芙同時驚呼,肯威更是立刻停下切磋,沖進田裡,將跌得四仰八叉的少女從草堆裡撈了起來。
「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肯威把伊蓮放在地上,神色慌張的檢查她的身體。
「我、我沒事……咳……好像只是摔了一跤……」
伊蓮搖搖晃晃地站穩身子,滿身都是藥草碎屑與粉末,卻在下一秒猛地一頓,伸手抓起自己的脖子。
「癢癢癢癢癢癢——!」
「糟了……」
柳月臉色一沉。
「那片是我剛說過的實驗區……」
話未說完,肯威也「咦」了一聲。
「咦……我手怎麼也開始有點麻麻的?」
艾芙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早就有不祥的預感了。」
「兩位,快給我進屋裡解毒。」
柳月已經迅速展開行動,一邊翻閱筆記本找出對應解法,一邊招手讓兩人進屋。
「等等……我、我喉嚨怎麼有點癢……癢癢癢癢癢癢癢——啦啦啦啦啦♪」
伊蓮忽然像被附身一樣放聲高歌起來,聲音意外地清亮,旋律甚至還挺有旋律性……就是她自己一臉驚恐。
「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真唱起來了?這副作用太不科學了……」
肯威本想吐槽,忽然眉頭一皺,發現自己嘴角也不受控制地哼出音。
「……等等,我怎麼也有點想哼歌……嗯……啦啦……喂、喂不對吧!」
柳月神色罕見的出現慌亂和無奈,連忙推著肯威兩人進屋。
「裡面走、裡面走,先來解毒,免得待會變合唱團。」
艾芙輕笑地幫忙扶著伊蓮,對凱爾和柳月眨了眨眼。
「我記得屋裡還有音叉和鈴鼓,等等也準備一下?」
柳月苦笑。
「別添亂了,這已經夠荒唐了……」
她轉頭看相還在一旁發愣看戲的凱爾,說道。
「凱爾,待會麻煩你拿東西塞住他們的嘴,要是他們一直不受控的唱歌唱下去,到最後會讓咬斷自己的舌頭。」
「這麼嚴重?」
還沒等凱爾反應過來,屋內的伊蓮已經開始高聲唱起了歌。
那旋律從門縫間飄出,清亮中帶著童謠般的節奏,他不曾聽過,卻不知為何竟透著一股熟悉感。
凱爾愣了一下。
那是——
亞歷珊卓王國的古老民謠。
雖然歌詞並不完整,但那旋律、那節拍,和他過去無數次聽見的某段回憶重疊在一起,帶著說不上來的情緒,像被什麼從記憶深處挖出一角。
他站了片刻,沒有說話。
隨後,他轉身邁步走入屋內,動作一貫乾脆。
「……我來幫忙。」
就像平常一樣,他的聲音低穩而克制,但那落在背影上的影子,卻比陽光更沉了一點。
這一場鬧劇般的早晨,終於也暫告段落。
□
夜色低垂,窗外微風拂過簾角,將星光斜斜地灑進房間裡。
這裡是肯威與伊蓮共用的房間,燈火未熄,氣味淡淡地混著藥草與洗淨後的被褥香氣。房間不大,卻收拾得整齊安穩,角落還掛著伊蓮平日最愛的那頂紅色小帽。
伊蓮這一天折騰得太狠了,從跌入藥草堆開始便渾身發癢、一路高歌不止,柳月費了好大的勁才穩住她體內的異常反應,直到夜幕完全低垂,才終於調出解藥讓她服下。
藥效發作得很快,甚至快得讓人來不及說聲「辛苦了」。小小的身體一鬆,便直接睡去,像是整個人從喧鬧中被溫柔的手輕輕撫平。
她現在安安靜靜地躺在客床上,呼吸規律,面容寧靜,額前還有些微未乾的藥膏痕跡。盡管眉心還緊皺著,嘴角卻露出一點點微妙的彎度。
房內的格局跟凱爾的房間相同,卻因為這股靜謐與昏黃的燈光,反而有種難得的安寧感。
對面,肯威靠著牆邊的衣櫃坐下,白襯衫前襟半敞,手中握著一塊微微濕潤的毛巾,剛才替伊蓮退熱時用過。他低聲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旋律,聲音不大,卻溫柔得像是怕驚擾誰的夢。
凱爾偏頭望向他,輕聲問。
「副作用……還沒退?」
肯威搖搖頭,語氣平靜。
「還在,但不嚴重。柳月原本要幫我處理,我推掉了。」
凱爾挑眉。
「為什麼?」
肯威沒有馬上回答,只是視線輕輕落在床上熟睡的女孩身上。
「這副作用嘛……剛好讓我能哼點歌。」
他語氣帶點笑意,也帶點懷舊的低落。
「這首歌,是她還小時候,我哄她睡覺用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連音調都不自覺柔了幾分。
「雖然現在是副作用逼著我哼……但她好像還是睡得很安穩,不是嗎?」
凱爾沒有回話,只是靜靜望著沉睡的伊蓮。今早那份揮之不去的沉重,似乎也在這寧靜的夜裡,慢慢淡去一點。
那首不知名的搖籃曲,仍緩緩地流轉在屋內空氣中,像一道輕柔的紗幕,把這個短暫的平和時刻悄悄包住。
凱爾的視線仍落在熟睡中的伊蓮,卻感覺到身旁的肯威突然沉默了下來。那原本輕聲哼唱的旋律不知何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略顯凝重的沉靜。
「……其實,最近我也被不少人問了話。」
凱爾側過頭,看向仍靠在牆邊的肯威。
「關於你。」
肯威語氣平緩,卻帶著一種說出口前斟酌已久的慎重。他沒有看凱爾,只是低頭輕揉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像是在醞釀要說出口的話。
「你變成無魔者的事……現在整個蒼焰上下幾乎都知道了。」
他語氣不帶批判,只是陳述。
「原本是些低聲私語,後來變成猜測……現在甚至連那些高年級的、你曾經正面交鋒過的對手都在說,『那個神子』是不是也有弱點了。」
肯威的眉頭略微皺起,帶著一絲悶悶的火氣。
「有些人甚至在打賭,猜你什麼時候會回來,說想『親眼確認你是不是廢了』。」
他抬眼望向凱爾,眼神並不帶責難,但卻寫滿複雜。
「甚至連我們……作為你的朋友、曾經站在你身旁的人……最近也都被不少人『關切』。表面上說得好聽,什麼『近況了解』、『協助觀察』……但我知道,他們是在盤算。」
凱爾沒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臉上神情沒有波動。
肯威苦笑了一聲,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遲早得回去……我們也躲不了多久。你那身體……不會一直被藏著的。」
他頓了頓,然後話鋒一轉。
「……不過啊。」
他語氣突然輕了點,像是有點被自己說得太嚴肅,忍不住想緩和氣氛。
「今天早上你和我切磋時的表現……說真的,讓我安心不少。」
他望向凱爾,語氣帶著某種不常見的佩服。
「你現在的狀態,雖然魔力還沒恢復,但身體的基礎與技巧……那不是單靠魔法堆出來的力量,那是經年累月打磨出來的本能與準確。」
他語氣一頓,語氣堅定下來。
「我相信,就算你回到那個瘋人窩……也能應付得了那些虎視眈眈的傢伙。」
他說到這裡,聲音低了些,卻更顯真誠。
「不管未來怎麼走,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你不是一個人,我會替你擋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惡意,哪怕要背地裡對幾個學院高層翻臉也無所謂。」
他語氣收得極輕,像是一句私下立下的承諾。
「畢竟,我是伊諾家的管家——也是你朋友。」
凱爾沒回話,只是靜靜望著他,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點了點頭。
這一夜,無需多言。
就讓那沉默與星光,共同守護這片短暫的平靜。
□
同一時間,亞歷珊卓城內的燈火一盞盞亮起。
星光未全然現身,只有稀薄的雲層在夜幕中輕掠。而在旅人之家對面的那棟老舊樓房頂端,一道身影靜靜地站在瓦面上,如夜色的一部分般毫無聲息。視線穿過破損的牆垛,靜靜望著房間內那熟悉的身影。
「……還真的不讓人省心。」
艾希低聲呢喃,語氣沒有怒意,反而帶著一點被逼無奈的嘆息。
「三週過去了。還以為你會好好休息個幾天,結果第一週就自己搭了個什麼訓練棚……今天甚至還跟人比起了負重、對練……」
「甚至你還被不明勢力的人監視......你到底是惹了誰啊。」
她語氣依舊冷靜,但那語尾微不可察的嘆氣卻透露了幾分疲憊。
「……真是麻煩的傢伙。」
她視線微垂,像是想再說些什麼,卻又閉上嘴,只是靜靜看著那早已熄燈的窗戶,默默的嘆了口氣。
接著,她伸出右手,五指輕張,指尖緩緩聚集出一縷淺藍色的魔力光絲。
那道光彷彿有生命般自掌心盤旋而出,在空中化作細緻的魔紋符陣,逐漸形成鳥的形狀。隨著魔紋構型完成,一隻身形輕盈、發出如星空光澤的飛鳥在掌心成形,周遭的風似乎也一同靜了下來。
「艾拉。」
艾希輕聲道,眼神重新收斂回理性與冷靜。
「幫我連線漢娜.路易斯女王。」
艾拉微啼一聲,羽毛隨即亮起微弱光紋,一圈圈魔力陣紋旋繞於空氣之中,逐漸構築出一道浮空光幕。畫面中,女王的身影隨之浮現,身著正裝,神情如常帶著從容與沉穩。
「……晚安,艾希,今天也是來彙報的嗎?」
女王微微點頭,語氣平和卻不失權威。
艾希單膝微曲致禮,語氣沉穩。
「是,例行通訊彙報。」
「凱爾的恢復速度仍舊穩定。身體機能已接近常人水準,肌肉回復良好,神智穩定,行動力正常。他今早開始進行主動訓練,甚至與肯威切磋過一次。」
她語氣如流水般簡明有力,完全符合亞歷珊卓的軍事報告風格。
「......他自己提出的?」
漢娜微挑眉,眼神多了一絲明察。
「是。」
艾希頷首,稍作停頓後補充。
「我確認過,不具危險性。過程節制、反應正常、技術純熟。可以看出他在嘗試......重建自信。」
「這是好現象。」
女王輕聲道,視線中帶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柔和。
艾希點頭,卻隨即語氣一轉,低沉道。
「不過,我發現有其他勢力曾監視他。」
女王神情頓時一凝。
「……說清楚些。」
艾希將今日調查結果簡明扼要地陳述。
「旅人之家對面那棟老樓頂部,發現一處監視據點遺留痕跡。氣味已消散,無法判別來自哪方勢力。但根據布置與遮掩痕跡……與我們當時從暮月返回時遭遇的伏擊者手法相似。」
她頓了一下,語氣透露出了些許擔憂。
「但……不排除與長老會的老不死們有關。」
通訊畫面另一端的女王沉默了一瞬,神情沒有太大波動,卻讓整體氣氛瞬間沉靜了下來。
「你懷疑他們也與那批讓他中毒的傢夥同源?」
艾希點頭。她的語氣無比冷靜,卻帶著極強的警覺。
「嗯。儘管證據尚不充足,但若非熟知我們動線與行動方式,一般人很難靠近他三週而不被我察覺。我是在他今日放鬆時才發現那處舊跡。」
女王微微皺眉,緩緩的說道。
「……你這麼說,想必並非空穴來風。」
她在畫面中沉思片刻,指尖輕敲座椅扶手,終於緩緩開口。
「……艾希,我有新的命令。」
艾希微微一怔,眼神下意識凝起。
「如妳所見,凱爾的身體狀況確實恢復得很快,若不出意外,他遲早會重返蒼焰。」
女王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違逆的判斷力。
「雖然他目前有肯威、柳月等人陪伴,但我並不認為那足以應付蒼焰學院那群人的『關注』。妳也知道,他過去留下了不少傳說,而如今成為無魔者的消息又傳遍全城。這種矛盾感,很容易激起無數人的『試探慾望』。」
她頓了頓,眼神中浮現一絲凝重。
「我希望妳繼續潛伏在他身邊,陪同他回到蒼焰。」
艾希輕皺眉頭,低聲道。
「……我?」
「沒錯。」
漢娜語氣堅定,神情卻仍保持親和。
「妳是亞歷珊卓最強的聖騎士,若妳以另一個身份進入蒼焰,只要稍稍展現實力,便能創造出新的『傳奇』。這樣一來,那些本該釘在凱爾身上的目光,或許就會被妳吸引轉移。」
她聲音柔和,卻語意明確。
「我不希望他重返那裡的第一步,就被過去的影子給絆住。」
畫面中的女王微微一笑,像是在交託,也像是在慰勉。
「而妳……艾希,是唯一能做到這件事的人。」
艾希低下頭,語氣毫無波動地回應。
「……明白。我會陪他回蒼焰,並確保他安全。」
她的回應簡潔、服從,不帶絲毫遲疑,就像以往接下任何一場戰役那樣冷靜無畏。
但就在她話音落下後,畫面中的漢娜卻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放得更柔了些。
「不,艾希。」
她看著眼前這位始終孤身前行的半神少女,眼神多了一層不為人知的溫柔。
「這不是命令。這是……我的信任。不是因為妳『應該』去,而是因為我『相信』妳能做到。」
「……」
艾希怔了一下,那雙習慣隱藏一切情緒的眼瞳輕微顫動,但卻又輕輕移開視線,似是為了遮掩眼底閃過的一抹遲疑。
她不是沒想過未來或許會與凱爾並肩同行——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當那句近乎溫柔的託付親口說出時,她內心某處卻莫名地一震,那從未被期待過的自己,如今竟被信任著。
她沒有回話,只是站在夜風中,沉默地看相對面窗戶中凱爾的身影。
那一刻,她並不是聖騎士,也不是武器。
而只是名叫艾希的少女,被一位知曉她所有過去與傷痕的女人,託付了另一份沉甸甸的期待。
艾希靜立在夜風中,長髮隨風輕揚,大衣微微鼓動。
「……真不習慣啊。」
艾希終於開口,聲音比方才更低,也更像是對自己說的。
「我以為……只要任務完成、命令執行,其他一切就不關我的事了。」
她語氣依舊冷靜,卻沒那麼銳利了,像刀鋒稍微鈍了一點。
「但您……總是這樣,不按規則出牌。」
「這不是抱怨,只是……」
她停頓了一下,指尖下意識捏緊手指,像是在尋找一點落地的重心。
「……我會去。不是因為命令,也不只是因為信任。」
艾希深吸一口氣,沉默了一瞬,語調漸漸恢復平穩。
盡管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但其中卻藏著一絲從未出現過的低緩與自省。
「是我欠他的,我想替我之前的錯誤道歉、去彌補……」
她頓了頓,像是努力釐清腦中那混亂的情緒,然後低聲補了一句。
「但我也想知道......如果他走進那片陰影,我是否還有能力,把他拉回來……」
那句話很輕,輕得幾乎會被夜風吹散。但它確實存在,屬於艾希,也屬於那個她自己都還未完全理解的感情。
而在畫面那頭,女王沒有馬上回應,只是靜靜看著她,微微一笑。
她眼中浮現出一抹柔和的情緒,那並非單純的欣賞或嘉許,而是一種對艾希始終堅強面具下所藏脆弱的理解。
「……原來如此。」
她語氣輕輕地應了一聲,彷彿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就去吧,艾希。去做妳相信該做的事,無論是守護,還是彌補。若有任何需要,告訴我,我會幫助你的。」
艾希微微一震,眼神一閃,最後只低聲道。
「……明白。」
說完,她輕輕抬起手指,準備對艾拉下達結束通訊的指令時女王忽然又開口。
「對了,凱爾的血液分析……有結果了嗎?」
艾希輕輕搖頭,語氣平穩無波。
「仍無結果。柳月說她會持續追蹤樣本反應,但現階段……沒有明確線索。」
女王輕輕蹙眉,嘆了口氣,像是早有預料。
「他身上那股……免疫死靈氣息不被侵蝕的異常,確實難以解釋。」
她聲音輕柔,卻藏著思索的鋒芒。
「但也因為如此,我希望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況下,能有機會親眼見他一面。」
艾希眉微一動,眼神多了一絲警戒。
「妳打算……召見他?」
「不,不能那麼直接。」
女王搖了搖頭,嘴角略帶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若我現在將他召至王宮,長老會那群老東西肯定會察覺我對他的『特別關注』。」
「所以我決定安排另一個場合——讓他參加明年的盛典。」
艾希低聲問。
「讓他參賽?」
「不一定要參賽,只需『在場』即可。」
女王微微一笑,眼中閃過某種精明的光芒。
「盛典是亞歷珊卓每年最大規模的公開活動,就算是無魔者出現也合情合理。而且這樣的場合是公開又正當的舞台,長老會不會多疑,而我也能親自觀察他目前的狀況。」
她聲音精準,語意清晰。
「我希望你提前安排,引導他走上這條路。」
艾希沉默以對,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夜風拂過她耳際,吹亂她幾縷髮絲,卻吹不亂她心中那道逐漸浮現的思緒。
「……我會想方法安排這件事的時機與方式。」
她輕聲回應。
女王微笑點頭,然後緩緩地說出最後一句話。
「那就辛苦妳了,艾希。」
魔力波紋輕輕散去,艾拉的身影也隨之化為光點,重新融入艾希掌心的魔力之中。
整座天台重新歸於寂靜,只剩星光與她單獨佇立。
天台重新陷入寂靜。
艾希仍站在原處,靜靜地望著對面那已熄燈的窗戶,雙手垂在身側,指尖微微收緊。
「盛典嗎……真會找時機丟工作給人。」
她低聲呢喃,語氣聽似冷淡,卻隱約透著一絲難掩的無奈。
「就算這是信任……妳也太會給我出難題了,女王大人。」
風拂過她的長髮,在夜色中輕輕掀動,吹亂了她原本極其整齊的外表。她沒有去理會,又將視線擺回已經回房、此時正和亞倫說話的凱爾身上。
「……其實我並不擅長和人相處。」
「更不擅長面對這種……『想接近又怕打擾』的距離。」
語尾輕飄,像是被風吹走的自言自語。
「……麻煩的傢伙,果然還是得我親自盯著才安心。」
她低聲嘀咕,語氣帶著不情願的淡漠,但句尾卻滑出一聲聽不出情緒的短笑。
「明天……還是找你問清楚吧。」
艾希轉過身,躍向對面的屋頂,無聲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星光未明,風聲如昔。
這個夜晚靜得出奇,卻彷彿預示著某場悄然而至的變化──即將開始。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