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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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09
從巴黎飛回濱城,只需十一小時。做這個決定,卻耗去江子琪整整一年。那一年她二十八歲。

「我親愛的老江!終於歸國了!」猴子撲上來,吱哇亂叫。她理了個毛寸,鬢角剃出閃電紋,套著件男式皮夾克,精神頭十足。

「專門從縣城趕上來,夠意思吧?這激情似火的,咱倆哪來的中年危機?」猴子喋喋不休的抱上來。

「什麼中年?我還是寶寶。」江子琪嫌棄地推開她。

「虛歲三十了!還不是中年?」猴子沒臉沒皮。

「我只算實歲。起開。」江子琪笑著再推。

猴子把行李塞進寶馬X6的後備箱。

「行啊老猴,發達了?」江子琪打量。

「可不!本想買架專機飛去巴黎接你,保守了,只弄個破寶馬。」猴子咧嘴。

「真遺憾,沒坐上您專機。」江子琪配合。

「一會兒吃飯,給你介紹個神秘嘉賓。」猴子擠眉弄眼。

「誰?認識嗎?」

「不認識…哦,也有認識的。」猴子更神秘了。

副駕上,江子琪又看到那排桐花樹。安心感漫上來。她和濱城,是樹與土地的關係。根在這裡,無論形狀如何變幻。

「樹挪死人挪活。你回來,肯定大展宏圖。」猴子說。

「沒想那麼多。走一步看一步。」江子琪聲音平淡。

「別啊老江!高中那麼厲害,現在喪氣了?」

「可能…真像你說的,快三十了。」江子琪承認,但不止於此。是那種「什麼年紀該做什麼事」的失序感。快三十,依舊孑然一身。人來人往,一個也沒留住——或者說,她不肯留。

車停在一家「生猛海鮮」店前。

「專門挑的!國外吃不著吧?」猴子邀功。

「還是你最好,親愛的老猴子。」江子琪笑。

跟著猴子來到一間叫「聽風雨」包廂。推開門,一個頂多二十齣頭的女孩立刻站起。

「子琪姐!回來啦?」女孩熱情洋溢。

江子琪疑惑,「這位是?」

「我媳婦兒!」猴子拉過女孩,「叫晶晶。」

「行啊猴子,找了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女朋友。」江子琪說。

三人落座。

「這麼大包廂,就我們三個?」江子琪問。

「不賣關子了,」猴子眨眼,「文婷也來。咱們仨多久沒聚了?」

「文婷?」江子琪心一緊,「她…帶男朋友?」

話音未落,包廂門開了。江子琪回頭,撞上文婷的目光。

「回來啦?」文婷微笑。

「啊…是。還沒想好去哪兒。」江子琪有點磕巴。

「老江剛還問,你是不是帶男朋友來。」猴子打趣。

「前任了。」文婷語氣平淡。

「老江走一年,早時過境遷啦!婷婷,講講故事?」猴子親昵地推推文婷肩膀。

「沒什麼故事,性格不合。」文婷無意細說。

「你看!三拳打不出個屁,從小這樣,沒勁。」猴子揶揄。

「怎麼就分手了?我以為…快結婚了。」江子琪忍不住追問,「咱們這年紀…不都奔著結婚去?」

「他不工作,在家打遊戲,總不能我養他。」文婷淡淡回應。

同居過。像她和許希瑤那樣。吃飯,睡覺,洗澡…江子琪腦中疑問翻騰:不工作,打遊戲,靠她養?為什麼會喜歡那樣的男人?「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就我不行?」話幾乎衝口而出。她抓起一只生蚝,塞進嘴裡,硬把話咽了下去。

「來!拍照!慶祝老江回歸!」猴子吆喝,讓晶晶給三人拍照。猴子居中,江子琪和文婷分列兩側。

「老江,你來中間!你是今天的主角!」猴子起身,把江子琪拽到自己位置。

「文婷,靠緊點!」猴子喊。

文婷向江子琪挪近。下巴幾乎碰到她肩膀,溫熱的鼻息若有若無拂過耳畔。

這是她們第一張合照。江子琪翻過文婷朋友圈,見過她和猴子的親密合影。上次在那麼美的濱海大道,誰都沒提合影。江子琪總想:「她就這麼不喜歡我?」念頭一出,又覺的危險,為何在文婷面前,總是湧起強烈的不配得感?明明自己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了。但只要靠近文婷,那種徹骨的自卑便從頭到腳將她重新推回年少時。

念頭驅使下,江子琪突然抬起胳膊,將文婷摟進懷裡,像一個久別重逢的老友。快門按下。第一次合影完成,只是在照片里,也終究只是朋友。

送完晶晶,猴子送江子琪回家。

「你對象不跟你回去?」江子琪問。

「不回。她爸媽管得嚴,不讓外宿。」猴子答。

「真有你的,找個05后。還異地戀。」江子琪說。

「真愛嘛。」猴子咧嘴。

「你哪個不是真愛。」江子琪回懟。

「晶晶怎麼樣?」猴子問。

「乖乖大學生。」江子琪敷衍。

「說真話!」猴子催促。

沉默片刻,江子琪開口,「猴子…你想清楚,是玩玩的還是認真的?」

「當然認真的!」猴子喊。

「她才大二。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江子琪問。

「她小,但思想成熟!勤工儉學,攢錢給我買了蘋果表,看!」猴子晃手腕。

「我的意思是,你得陪她長大。她長大后,未必還選你。畢竟…你不年輕了,又不能結婚,全是未知數。」江子琪聲音低沉,「怕你受傷。玩玩倒無所謂。」

猴子不說話了,空氣凝滯了幾秒。

「不過嘛,在一起開心就好,當下最重要,以後的事以後再想。」江子琪緩和氣氛。

「是啦,我選的路,就這麼坎坷。」猴子想了想,「那歌怎麼唱來著?」她哼起旋律,唱道:「風雨彩虹,鏗鏘玫瑰…」

江子琪大笑。車內凝重的空氣瞬間變得滑稽。

笑聲間隙,猴子冷不丁問,「老江,你還喜歡文婷嗎?」

江子琪一絲猶豫,嘴又立刻答,「早沒感覺了。多少年前的事,怎麼可能?」語氣輕鬆灑脫,又補一句,「你看,你不在濱城,朋友都結婚帶娃了,我多寂寞!就想找個搭子,運動吃飯。」

她厭惡自己總藏起真實想法這個壞毛病。那本《被拒絕的勇氣》,看過就忘。她改不了,沒有勇氣被拒絕。如果說「喜歡」,就會期待文婷也「喜歡」。只有假定對方「不喜歡」,堵死這條路,她才能自洽。

「唉,你也經歷不少。前妻姐把你折騰夠嗆。」猴子嘆氣。

「猴子,我今年特別想結婚。」江子琪說。

「哈?轉直了?」猴子驚訝。

「跟女生。」江子琪說,「兩個朋友都跟女生結婚了。你說,人家戀愛怎麼那麼順?我的路怎麼就堵死了?」

「不是堵死,是你自己定不下心,只有大起大落的人才能讓你心裡舒坦,不過也能理解,你畢竟是個藝術家。」猴子一邊划拉手機一邊吐槽,音響里播放起田震的《鏗鏘玫瑰》,她跟著唱:

「風雨彩虹鏗鏘玫瑰
縱橫四海笑傲天涯永不後退」

「老江!咱們是鏗鏘玫瑰!永不後退!」猴子喊。

江子琪大笑,「你好像個老叔叔。」

告別猴子回家,江子琪給文婷發信息,「到家了。最近哪天有空?出來玩。」

她在大眾點評挑了攀岩館、保齡球館鏈接發過去,「要不要一起運動?」

她等了很久文婷的回復,久違的失眠。翻看聊天記錄,看到幾條未回復的信息,來自兩個不同的男孩。

其中一個去了香港麥理浩徑,發來星空、帳篷、重裝徒步照片,「走瘋了,從早走到現在。」

江子琪看到自己回復,「哇,多少公里?」 敷衍,毫無興趣。

男孩回,「3萬步哈哈哈哈。」「星星超美,躺這兒真寧靜。」「有空一起?這邊倆搭子。」

消息停在三天前。她忘了回。

她自嘲地笑,「原來在文婷心裡,我就跟這男孩在我心裡一樣,無關緊要。」

她想起坦尚尼亞發給文婷的信息,同樣石沉大海。「好賤啊江子琪,好可憐啊江子琪。」 自憐自艾湧上心頭。

文婷的回復在第二天清晨,「可以呀。但大姨媽來了,過幾天吧。」

江子琪又雀躍起來,她同意了,沒拒絕。轉念又想:難道非得「干點什麼」才能約?只想在城市走走,不吃飯不喝咖啡,不行嗎?如果是猴子在濱城,她早殺去家裡把人拖出來散步了。但對文婷她不能,她們不是朋友,不是戀人,更非友達以上。

她們,到底算什麼呢?

她們再次見面,不在攀岩館,也不在保齡球館,而是在一個毫無浪漫氣息的普通健身房。

起因是江子琪看到文婷朋友圈的健身自拍。她厚著臉皮問,「哇,正找健身房呢,這是哪家?」

於是她又去了。她喜歡健身,也喜歡文婷。但兩者結合后,運動快感沒了,酣暢淋漓的「喜歡」也落了空。可文婷就是有種魔力,每多見一次,喜歡就多一分。

「是因為健身服合身好看?」江子琪心想。

文婷看著瘦小,包裹在緊身衣料下的身體卻起伏有致。圓潤的胸脯在她冰山般的臉孔下,顯出異樣的活力。

「難道我是披著女人皮的直男?」她反思。

似乎她幻想中最完美的伴侶,都擁有豐腴的身體,與她自己的乾瘦截然相反。

「好想把她抱在懷裡,一定很軟。」這幻想里的「抱」,是不隔衣料的,是兩具赤裸身體的緊貼、纏繞,是令人窒息的糾纏。

「我真猥瑣。」江子琪自嘲,「原來單戀能把人變猥瑣。」

健身完之後,她們去吃潮汕牛肉火鍋。江子琪的視線總被文婷敞露的領口吸引。她必須不斷提醒自己:別看,別想。說來奇怪每次和文婷吃飯,菜的味道都像隔著一層霧。因為愛運動她食量很大,可和文婷一起,卻總吃不下多少。

飯後,走去地鐵站。江子琪心裡盤算,「買輛車?能去更遠地方吃飯,和她待久一點。」

「早幾年存錢就好了…」她懊惱。

說起車子,她又回想起2017年12月,許希瑤送她的道歉和生日禮物,那枚被她扔掉又被不知怎麼在大街上撿回來的卡地亞Trinity戒指,和一輛賓士AMG GT敞篷,這也是第一次她送她這麼昂貴的禮物。

發現她出軌后,江子琪搬走,分手,拉黑。許希瑤蹲守學校,被她趕跑,又蹲守,又被趕跑。最終回去她們的家大半是為那輛車和戒指,看得出她確實痛定思痛了。如果許希瑤是男人,或許真能左擁右抱,她大方、直接、那方面厲害、長得又好看。哪個女人能拒絕?

但現在,江子琪對許希瑤的感覺變得複雜。身體仍有本能回應,心卻好像偏離了軌道。回國前,她賣掉了車。彷彿也賣掉了一部分強烈的情感。車不再是寄託,只是物件。座椅上殘留的氣味與汗漬,車窗上興奮時留下的手印,早已被擦拭乾凈,不留痕迹。現在她能接受許希瑤和任何人上床,雖然還是會嫉妒。因為她還愛她,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她留下了戒指,那是情感萌芽的脆弱的見證。

地鐵站,兩人隨意告別。她們的感情就跟她們所要搭乘的地鐵一樣,完完全全是兩條路。

江子琪的單戀和影視劇里描繪的不同。指向明確:對文婷身體的渴望佔據上風。對許希瑤也曾如此。

「你說我是不是個披著女人皮的猥瑣男?為什麼對喜歡的女人總想到那種事?」她給猴子發信息。

猴子半天才回,「我也是。」 隔了六小時,江子琪也不惱。猴子又發,「我覺得不算猥瑣。咱就是需要生理性喜歡的人。搞不了純愛。」

江子琪笑了。「純愛?」她腦子裡沒這個詞。她對愛的體悟總是潮濕的、痛並快樂、甚至帶著污穢。

「不搞純愛,在圈子裡還吃香嗎?」

「你前幾年那麼香,忘了?」

「不還是被人拒絕過?」

「你這人!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我被拒多少次了?」猴子回復。

江子琪想笑,外人看來,在許希瑤出軌后她過了兩年污穢的生活。但她心裡清楚,睡的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報復許希瑤。不過起初是報復心切,後來接受「墮落」——「我可以很壞,不講道德」。再後來想,「人本就如此,道德是後天的枷鎖。」也在這墮落中逐漸理解了許希瑤的出軌。當許希瑤再次把她摟在懷裡,像嬰兒般吮吸她時,她又會冒出想要好好在一起,簡單生活下去的念頭。

到家以後,她照例發信息,「到了嗎?」

文婷回,「到了,你呢?」 接著,破天荒地發來一張照片:偷拍的江子琪,正站在火鍋前涮牛肉。

「你好美啊。」文婷說。

江子琪盯著照片。耳邊嗡鳴,像真空機抽幹了周遭空氣。

文婷這隻小跳羚,看似無害,其實很壞。

她精準知道如何撩撥江子琪。偶爾給點甜頭,讓她覺得觸手可及;在她泄氣時,又精準投放誘餌,引誘她下一次徒勞的捕獵。這場遊戲,主導權從來不在江子琪。但轉念又想,為什麼要惡意揣測對方?明明她的單戀目前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她再次變回鴕鳥,沒有順勢推進曖昧,親手掐滅這虛無的希望。

「渣女。」她想。

十七歲冬天,文婷也這樣對她。

確認文婷單身後,她鼓起勇氣發信息:「hi,我是江子琪。」

對話開啟后,文婷回應每一條信息,甚至接受早安晚安。沒有談過戀愛的江子琪備受鼓舞,學著猴子送早餐、水果、飲料。文婷照單全收。

告白后,文婷卻火速和猴子在一起了。

江子琪嘴上說不在意,行動卻疏遠了猴子。她知道猴子沒錯,是她先喜歡的文婷。整個高三下學期,她都在躲避她們。看到她們手牽手進食堂,就等在門外,常等到飯菜賣光,像個傻子一樣。她感到雙重背叛,卻無人真正背叛她。文婷雖和她聊天,卻也從未承諾什麼;她也從未告訴猴子,自己有多喜歡文婷。

「都是她們的錯,不是我的錯。」

「都是我自作多情,像個傻子。」

兩個念頭在腦中衝撞。她想放縱,墮落,報復這虛空的、不知名的東西。

她答應了理科班一個男孩的追求。課間被他拖進男廁,在緊張的顫抖中,被粗暴奪走初吻。她自毀型的人格早就初見端倪。在這一系列自我傷害中,她對文婷的感情越發深刻,可是這深刻,卻與文婷本人無關。

記憶不會被遺忘,它們只是藏進無法觸及的角落,滲透你的全身,變成你的動作、言語,讓你成為更好或更糟的人。

直到現在,對文婷的恨意仍會突然竄起。比如她說「你好美」時,江子琪就想把她撲倒,撕爛衣服,用牙齒宣洩,惡狠狠地佔有,讓她痛,讓她屈服,就像許希瑤對她做的那樣。

「當人去愛另一個人,並非按圖索驥。愛出其不意地降臨,完全充溢我,捕攫我。我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存在。它打破我一切主動的秩序。」這是和許希瑤相愛后,她寫在備忘錄里的話。

收到文婷的「你好美」卻再無下文後,她主動疏遠。她甚至懷疑自己病了:愛一個人為何還會恨她?就好像對許希瑤的恨,又重新構築了她對她全新的「愛」。而對文婷的這份感情,能稱為「愛」嗎?

為了不病得更重,江子琪再次選擇逃離。她接了上海的工作,半個月後搬了過去。

上海出租屋剛收拾出個大概,她給猴子打了個電話。

「你都到了?不是說下個月?」猴子尖叫。

「嗯。那邊催著入職。」

「早知道我回來送你!」

「飛上海兩小時,開車來濱城也兩小時。不如直接來上海找我玩。」江子琪說。

「行啊,等不忙了就來。」

「那我先掛了,一堆東西要收。」

「哎,等等。」猴子叫住她。

「怎麼?」

「你走之前…跟文婷說了嗎?」猴子猶豫地問。

「沒啊,跟她又不熟。」江子琪答。

「老江…」猴子遲疑著,「記得上次我問你的問題嗎?」

「什麼問題?」江子琪裝傻。

「就是…你還喜歡文婷嗎?」猴子問。

「哦,怎麼了?」江子琪心臟微微發緊,語氣卻稀鬆平常,「不會又要告訴我,你和文婷在一起了?』你不介意吧?』這種話。」

猴子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問題…其實是文婷讓我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