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差
本章節 3867 字
更新於: 2025-06-09
濱城的冬天很暖和,天藍的像電腦屏保一樣。
江子琪站在一棵棕櫚樹下,她提早十分鐘到了。Jil Sander的夾克,喀什米爾的立領羊毛衫,東京淘的Kuroki牛仔,白色馬丁靴,黑色毛線帽。脖子上是高橋的羽毛項鏈,手指上套著倫敦的孤品銀戒、希臘納克索斯的橄欖葉戒、卡地亞的「trinity」,還有柏林性博物館的螺旋戒。很酷,但不是淘寶貨的「酷」。
這一身是許希瑤給她置辦的。和許希瑤在一起這幾年,她學會了穿衣服。衣服是有能量的盔甲,給她勇氣。她不再是高中那個土氣的紅框眼鏡書呆子,也不是那個文婷一靠近就恨不得把臉藏起來的傻大個了。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比文婷任何一任女友都好看,見識也更廣。她覺得自己終於能平等地面對文婷了。
她環顧四周,偶爾有人目光掃過她。她掏出手機,手指漫無目的地劃著屏幕。不想讓文婷看見自己眼巴巴等著的模樣,顯得多期待似的。
「哎呀,我遲到了。」文婷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
江子琪回頭。文婷剛好到她肩頭,穿著條看似普通卻無比合身的碎花棉布裙。第一次這么近看,她的皮膚像綢緞,光滑得彷彿十年沒留下痕跡。比少女時更精緻,但眼神不一樣了。褐色的瞳孔底下,藏著江子琪永遠無法知曉、文婷也永遠不會告訴她的故事。
「我也剛到。」江子琪語氣輕松,「逛逛海濱大道?三年沒走了。」這十年,她早把「鬆弛感」刻進骨頭裏,包括裝著不在意去參加許希瑤的婚禮,說那句「新婚快樂」,然後刪掉微信。
「現在做什麼?」江子琪問。
「剛辭職,先歇著。你呢?」文婷答。
她們並肩走著,身體一側偶爾輕貼。江子琪裝作不經意地看她,像在看陌生人。高中的記憶,似乎和眼前這個人斷了線。
「巴黎,廣告公司做創意,准備跳槽。」江子琪說。
「會一直留在巴黎?」文婷問。
「不一定,可能去上海。不少同學都去了。」
「也是,濱城除了考公,沒什麼機會。」文婷接話。
話題浮在表面。江子琪往深裏想:這是試探?如果她說回濱城,她們是不是還有可能?
走到觀景臺,有個女孩在直播唱歌:《可惜不是你》。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
「其實…挺想回濱城的。」江子琪開口,「但這裡沒什麼朋友了。回來就聚了一次,私下也沒聯系,方向都不同了。」
「猴子這幾年也不在濱城。」文婷說。
「你跟猴子…還見面?」江子琪問。
「去年一次。找她定廚具,她順道過來。」
江子琪笑了,「猴子真神奇,居然能和前任處成朋友。我做不到。你們不會又要和好了吧?」
文婷也笑,「都十年前的事了。我和她早沒可能。她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每次失戀都跑來跟我訴苦。」
「死猴子!都不跟我說,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了?」江子琪打趣。
兩人找了家奶茶店坐下。文婷點了西柚檸檬冰沙,江子琪要了黑糖珍珠。
「我也剛分沒多久。」江子琪說。
文婷略顯驚訝,也許是裝的。她只淡淡問了句:「為什麼?」
「她結婚了。我還去上海參加了婚禮。」江子琪盯著她。
「很多拉拉都這樣,總歸要結婚的。」文婷語氣平淡,沒問任何細節。
這冷漠讓江子琪莫名憤怒。因為那句「猴子每次分手都找我」,而對江子琪,她就沒一點好奇。
文婷突然伸手,摸了摸她手上的卡地亞「trinity」,「戒指很好看。」
江子琪沒接話,對她岔開話題很不滿。
「你的好喝嗎?」江子琪問,帶著點報複。
「還行,每次都點這個。」文婷依舊淡淡的。
「我嘗嘗。」江子琪直接拿過她那杯,含住她含過的吸管嘬了一口,放回去。「確實還行。」
文婷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很快又沉回那溫和卻毫無波瀾的冰面。看著這張臉,江子琪的憤怒和挑釁往上湧。
「嘗嘗我的?」她把黑糖珍珠推到文婷面前。
文婷愣了下,接過去。她猶豫著,兩根手指捏住吸管,輕輕含住,吸了一口。
「你的也不錯。」她說。
放在普通閨蜜間,這再正常不過。但江子琪心裡有鬼,她摸不清文婷,高中時就看不懂她那褐色瞳孔後藏著什麼,以前不知道,現在更不知道。
她屏息等著。終於,文婷拿起自己那杯,含住吸管,喝了一口。江子琪鬆了口氣。
「你當時…為什麼和猴子在一起?」江子琪問。
文婷想了想,「她…簡單。我想太多,她做事不過腦子。」
江子琪真正想問的是:「當年為什麼選她不選我?」但她問不出口。她不是猴子那種「簡單」的人,脆弱的自尊心攔住了她。
「猴子說,你在大學和一個男生劈腿,你們才分的手。」江子琪的話又帶了刺,她自己都奇怪,因為她只會對文婷這樣。
「胡說八道!」文婷臉上第一次有了明顯的表情,「她在成都有個朋友跟我同校。那人說看見我和男生在餐廳吃飯、牽手。猴子就為這跟我分手。但我絕對沒做過!」
「異地戀是容易沒安全感。你這么受歡迎,她肯定擔心。」江子琪沒肯定她,也沒幫猴子。
「你還喜歡她嗎?」
「怎麼可能。普通朋友,一年最多見一次。我不找她聊天,都是她找我。我對所有朋友都這樣,從不主動約人。」文婷說這話,像是在解釋為什麼從不找江子琪,好像沒有把她當朋友一樣。
「高三那年,我拉黑了你QQ。從那會兒就徹底斷聯了。」江子琪突然說。
「我還記得你罵了我。」文婷看著她。
「我罵你?一點印象都沒,我說什麼了?」江子琪驚訝,但細想,確實像自己幹的事。
「不記得了。」文婷明顯在撒謊。如實說,話題就會滑向「為什麼選猴子不選你」。她顯然不想。也許現在的江子琪對她,就是個最普通的朋友。
「那時候小,不懂事,對不住了。」江子琪心口一痛,像替小時候的自己挨了一刀。她還得為這事道歉,維持表面的平靜。
「都過去這么久了,你看你都忘了,我也忘了。」文婷雖然是笑著,但江子琪覺得她的話就像那個她心裡永遠過不去的冰雹天一樣冷。
她只記得那天是濱城最冷的一天,天上在下冰雹,幾十年難得一遇,她告訴文婷,自己喜歡她,喜歡了很久,被文婷拒絕了。
回到宿舍,江子琪站在窗臺邊,一個人哭了。眼淚帶來更深的屈辱。她又沖進那個廁所隔間,在密密麻麻的塗鴉裏,手指急切地摸索,終於找到那句小小的「江子琪喜歡文婷」。她用力去擦,指甲摳進牆灰裏,可字跡早被時間焊死在牆上,紋絲不動。
一股強烈的疑惑沖撞著她:如果你不喜歡我,為什麼每天回我信息?為什麼和我保持那麼密切的聯系?為什麼收下我的早餐?吃我削的水果?
這不是早餐和水果的事。是感情裏赤裸裸的得失。是她少年時代未解的謎,至今依然纏繞著她。有時似乎想通,有時又陷入混沌。
她想起那些追求自己的人。她收下他們的好意,卻吝於付出感情。她覺得自己卑鄙。這種認知像刀,反過來更清晰地照見文婷當年對她所做的一切。她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好在大多時候還算豁達。這些尖銳的問題,終會被時間磨鈍,被她暫時遺忘。她越了解自己,就越能包容他人——人太複雜了。
她知道自己不簡單。但她確認,當年對文婷那份小心翼翼又卑微的愛,是純粹而直接的。那幾乎是她生命裏,為數不多為自己爭取過的時刻。
她又想起許希瑤,她能自如地表達喜惡,表達對江子琪的迷戀,表達對她恐怖的佔有,甚至毫無顧忌的傷害她。她好得簡單,壞得也簡單。許希瑤只要一個表情,江子琪就能讀懂她心裡的念頭。這種感覺讓她安穩。
大學時一次回國,江子琪喝多了,對猴子吐露,「可能我和文婷就是撞型了。」
「那可不,你倆躺一起,誰搞誰啊!」猴子大笑。
「我說的不是這個撞!是性格太像不互補!你傻啊。」江子琪無奈。
「反正你倆就不合適,倆長發的,娘死了。」猴子補刀。
「滾!」江子琪一腳踹在猴子身上,「你這種就活該被淘汰。」
刀叉在白瓷盤上切割著烤雞,金屬刮擦盤底,發出細碎刺耳的聲響。江子琪坐在文婷對面。這是她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面吃飯,在一家印度餐廳。空氣裏彌漫著濃鬱複雜的香料氣息。
「我倆…這是第一次一起吃飯吧?」江子琪看著她。
昏黃的燈光下,文婷的皮膚泛著一圈光暈。「好像是啊。」
文婷叉起一塊裹滿濃鬱綠咖喱的魚肉,送入口中。那咖喱是菠菜和多種香草打成的,顏色鮮亮,帶著一種溫和的奶香和不易察覺的辛辣。
「能有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真不容易。」江子琪說,把「朋友」這個詞吐出來,心裡卻像被那叉子颳了一下。她不想定義成朋友,可面對文婷,試探永遠蓋過直率。
「是啊。」文婷咽下食物,嘴角帶著一點醬汁,「我和高中同學早沒來往了,當時玩得好的也成了陌生人。但挺奇怪的,我倆能坐這兒吃飯。」
「真奇怪,」江子琪也笑了,文婷的話像鑰匙,稍微擰鬆了她緊繃的心弦,「高中三年,我們好像只說過三句話。」
她頓了頓,像終於鼓起勇氣瞄準靶心,「還沒問你呢,感情狀況怎麼樣?」
文婷拿著湯匙的手頓了一下。她垂下眼,用匙子緩緩攪動面前那碗橙紅色的瑪莎拉香料湯。湯汁濃稠,表面浮著幾點金色的油花,蒸騰起帶著薑黃、辣椒粉、孜然和不知名香料混合的熱氣。她舀起一勺,吹了吹,喝了下去。
「我有男朋友了。」她抬起眼,聲音平靜。
江子琪正叉起一塊沾著醬汁的烤雞送進嘴裡。那醬汁是深紅色的番茄底,融合了複雜的香料——微甜的肉桂、帶著泥土氣息的小豆蔻、一點刺激的辣椒粉,還有隱約的丁香和月桂葉。就在「男朋友」三個字落下的瞬間,她咀嚼的動作僵住了。舌尖最先感受到的是濃鬱的甜酸和番茄的果香,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溫暖。緊接著,那被油脂包裹著的、研磨成粉的香料大軍開始攻城略地。
薑黃的土腥味猛地竄上來,野蠻而突兀。辣椒粉的後勁開始灼燒舌根和喉嚨。孜然獨特的、近乎汗味的辛香頑固地盤踞在鼻腔深處。而那一點點丁香和月桂葉的尖銳苦味,則像細小的針,刺破了最初那層虛假的甜美。茴香籽在齒間被咬碎,爆開一股濃烈到發膩的甘草甜,與之前的辛辣苦味猛烈沖撞。
無數種滋味在她口腔裏混戰、廝殺、糾纏不清。那複雜的、層次分明的、卻又最終混沌成一團的香料滋味,一場無聲的爆炸,瞬間填滿了她的感官,直沖頭頂,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感到舌頭發麻,喉嚨發緊,口腔裏每一寸黏膜都被這混合的、無法言喻的滋味狠狠沖刷著,留下一片灼熱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