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潮
本章節 3898 字
更新於: 2025-06-09
浦東機場，人群熙熙攘攘，根據數據統計，平均每天有518趟航班駛離這裡，平均每天4561萬人經過這裡。
江子琪從一盒精緻包裝的喜糖裏拿出一顆巧克力，她盯著上面GODIVA的印字，「連喜糖都是GODIVA的。」她哼了一聲，拆開包裝把巧克力丟進嘴裡，把一整盒喜糖都扔掉了。巧克力的甜膩刺的口腔裏被咬破的創口一陣疼痛。
她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看到許希瑤給自己發了十幾條信息，內容都很重複，「我想你」，「不要走」，「我不愛他，只愛你」，甚至還有「每個月給你錢，就留在我身邊。」諸如此類的字眼，江子琪給她回了一條「新婚快樂」以後，把她的微信刪除了。
江子琪推著行李進了機場，她的目的地是濱城，從上海飛行兩小時就能回到她出生的故鄉。
濱城是一座沿海的城市，路邊是跟她童年時印象裏一樣的桐花樹，「還是老家好吧？」江子琪回過頭看向爸爸，她嗯了一聲，把頭伸過去靠在爸爸的肩頭，「肯定是老家好，有老江有媽媽有家。」「孤單了哇？早點找個男朋友哦。」爸爸一邊開著新買的電車，一邊開玩笑說著，江子琪沒有回答，眼睛看向那一排排高聳的樹木。
脖頸處的齒痕和吻痕在愛馬仕的絲巾遮蓋下若隱若現，身上套了件三宅一生的黑色連身裙。這些都是曾經許希瑤給她在巴黎春天買的，她給她穿上了這條裙子，還配了一雙伊夫聖羅蘭的Cassandre一字帶涼鞋，又覺得有些單薄，便又給她配了一只愛馬仕的菜籃子。最終許希瑤很滿意自己的作品，像看待一個精美的人偶一樣贊美她。
當然那天晚上許希瑤把給她穿上的衣服又親手拔了下來，江子琪覺得她喜歡的只是穿上和脫下的動作。
這幾年裏，她穿戴著許希瑤給她購買的昂貴的衣物和飾品，好像這些東西已經被潛移默化的融入到她的血液當中，她過分精緻的容貌和衣著在此時的環境裏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老家那些高中同學們大多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他們不再過分注重打扮，變成了孩童時期自己從未設想過的角色。
江子琪的出現無疑是這場同學聚會上的焦點，所有人都驚歎她凝固了時間的美貌，原因其實是曾經她好像和他們也沒什麼太大的差異，只是個頭比別的女生高一些，臉也只比別的女生好看一點，畢竟在十年前，像她這樣寡淡的臉還不太受歡迎。
曾經的男同學們都圍繞在她身邊，尤其是那些沒結婚的，一個勁的朝她獻殷勤。江子琪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她典型的東方面孔在西方社會裏備受追捧，在巴黎一邊念書，一邊兼職做模特。
她的臉很吸引一些特定的人，比如許希瑤。人總會為不一樣的東西著迷，江子琪長得寡淡，就喜歡濃烈的面孔，許希瑤濃烈，反而會喜歡冷淡的人。這個定律似乎一直在江子琪身上得到驗證，在她的經曆裏，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江子琪在人群中搜索著，一直沒有看到她想看到的那張臉。「猴子，文婷沒來嗎？」
那個叫猴子的短發中性女生搓了搓腦袋，「哦，她從不來這些聚會。我就沒問她。」
「這樣啊。」江子琪有些失望。
「我把她微信推給你？」猴子說著，拿出手機就給她推送了文婷的名片。
猴子一臉壞笑的看著江子琪，「你還沒死心啊？人家喜歡的不是你這種類型。」
江子琪一拳打在猴子的肩膀，「你吃屎吧你。老同學聯絡一下感情怎麼了？」
猴子繼續開玩笑，「沒事兒，她不要你我要你，我就喜歡你這種禦姐。」
江子琪躺在床上，盯著手機屏幕。她在好友申請框裏打字：「hihi，我是江子琪。」刪掉。又打：「我是你高中同學薑子牙。」覺得不妥，又刪掉。最後，她只打了「江子琪」三個字，手指一按，發送。
文婷幾乎是立刻就通過了。
江子琪猛地坐起來，臉埋進枕頭，發出一聲壓抑的、興奮的低喊。她抓起手機，點開文婷的朋友圈，急切地劃動。文婷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沒變。高中時，她們就常因這張相似的臉被認錯。只是文婷矮，160公分；江子琪高，174公分。那時，她們幾乎沒有並肩走過路，連話都沒正經說過幾句。
「好久不見啊。」文婷的信息跳了出來。
江子琪感到一股熱流沖上頭頂，手指有點抖。她吸了口氣，努力打出看起來冷靜的字：「好久不見。今天聚會你沒來，問猴子要了你微信。」
文婷回，「今天太忙，走不開，真可惜。你什麼時候回巴黎？」
江子琪心一跳，暗自想著。「她知道我在巴黎。這說明她和猴子聊起過我。聊了什麼？猴子那張嘴……肯定問了你跟江子琪還有沒有可能？或者江子琪去巴黎了。再或者，幹脆就是那句，她不喜歡你這款。對，一定是這些。猴子在聚會上說漏嘴了。」
「死猴子。」江子琪在心裡罵了一句。她真羨慕猴子。猴子喜歡過文婷，也喜歡過她，可猴子能和她們都變成朋友。江子琪不行。她沒法像猴子那樣，輕松自然地面對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
「我下個月才會回去。」江子琪打下這行字，對方沒有了回應，她看了看時間，晚上十一點，心想可能文婷已經睡了，她又發了一條「你什麼時候空呢？咱們一起吃個飯。」過了半個小時，文婷終於回了，「好啊，要不下周一？」
江子琪平躺在床上，她盯著天花板，好些早已被塵封的回憶湧了出來，人真的不會遺忘，只是把那些不重要的、難堪的、痛苦的回憶掩藏，在某一個時刻全部湧現出來。
十六歲那年，江子琪認識了文婷。江子琪個子高，總坐教室最後一排；文婷瘦小，坐第一排。她們本無交集。直到老師一次次喊錯名字，把文婷叫成江子琪，把江子琪喊成文婷。江子琪這才注意到前排那個和自己面容有幾分相似的女孩。
猴子也差不多同時注意到了文婷，開始每天給文婷帶早餐，午後又給她削水果。文婷沒拒絕，但也沒更親近，只淡淡維持著這份奇特的「友誼」。
一天放學，江子琪在校門口等父親。門口擠滿穿校服的學生，圍著炸串攤。父親比平時遲了半小時，她百無聊賴地看著四周。
不遠處停著一輛電瓶車。騎車的人看上去像個男孩，仔細看卻是個女孩，皮膚黝黑，頂著一頭短短的黃發，穿著條肥大的牛仔褲。即使坐在車上，也看得出身形瘦小，比猴子更像猴子。
那黃毛從兜裏掏出煙，叼上，摸出打火機點著，動作帶著股痞氣。多年後江子琪回想，覺得那就是網上說的「精神小夥兒」。但十六歲的江子琪只覺得帥氣，或許是因為她自己總是紮著簡單的黑發馬尾，架著書呆子的紅框眼鏡，裹在寬大的校服裏。
這時，一張熟悉的身影從她身邊跑過。是文婷。只見她輕巧地躍上電瓶車後座，手臂環住了黃毛的腰。車子揚長而去。
文婷回頭看了江子琪一眼，又轉向前方。
那一眼，江子琪記了多年。從此，文婷那張沒什麼表情、帶著距離感的臉，就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了。
課間，猴子拉長了臉湊過來：「她校外有對象。」
「啊？她也早戀？」江子琪故作驚訝，沒提見過文婷女友的事。
猴子又來了勁，「你說我能不能挖牆腳？」
「別了吧。你不怕挨打？」江子琪說。
「據我所知，她對象沒我高，打得過。」猴子信心十足，轉而又憂心忡忡，「我跟你說，文婷跟她還一起洗澡呢。」
「你看見了？」江子琪頂回去。
「我校外哥們兒講的，她倆都內個了。」猴子壓低聲音。
「哪個？」江子琪皺眉。
「內個。」猴子豎起兩根手指，在江子琪面前勾了勾。
「惡心死了。」江子琪一把推開猴子的手。
那次聊天之後，文婷的臉在江子琪腦海裏揮之不去，還多了兩根勾動的手指。她開始不自覺地看自己的手指，模糊知道它們該做點什麼，但如何開始，如何結束，她一片茫然。
想起文婷時，身體會微微發麻。她開始在現實中躲避文婷。雖然本無交集，可看到文婷走進廁所，她再急也不進去。卻會躲在角落，偷偷盯著文婷的臉。
「我真是個變態。」江子琪想。
「她拒絕我了。」猴子哭喪著臉，遞過手機。
江子琪翻看信息，全是猴子的噓寒問暖，文婷只冷淡回應。最後一條：「我有女朋友了，不會和你在一起。對不起。」
「節哀。」江子琪面無表情地還回手機。「去廁所。」她起身沖出教室。
猴子在後面嚷：「哎？！怎麼不叫我？」
廁所隔間裏，江子琪掏出手機，輸入一串數字——剛才從猴子手機裏背下的文婷號碼。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背，只覺得存進通訊錄，兩人就多了一絲聯系。她又摸出筆，在牆上寫下小小的「江子琪喜歡文婷」。
字跡瞬間淹沒在滿牆塗鴉裏。
她反複看著那串號碼，想說點什麼，終究沒發出信息。
整個暑假，江子琪都在幻想開學怎麼跟文婷開口：「hi，假期作業寫完了嗎？」「hi，你讀文還是理？」
「我的媽呀，你要轉性了？」開學報到，猴子見到江子琪，驚叫起來。
江子琪不自在地搓搓新剪的短發，「夏天熱，剪短涼快。」
「那這褲子咋回事？」猴子扯扯她身上那條肥大的掉檔牛仔褲。
「我媽買的。你煩不煩。」江子琪不想多說，往教室走。
猴子追上來：「哦我知道了！你不跟我談是因為咱倆撞型了？！」
「我跟你不一樣！」江子琪立刻反駁，語氣異常反感。
就在這時，文婷抱著一疊暑假作業從教室出來，要去辦公室。江子琪像被燙到，猛地轉過身，臉刷地紅了，在嬰兒肥的臉上格外顯眼。
「婷婷，你作業都收了啊，我倆還沒交呢。」猴子親熱地喊。
「你倆一會兒放我課桌吧。」文婷回頭應了猴子一聲，沒注意到旁邊僵硬的江子琪。
「你倆一會兒放我課桌吧。」這句話在江子琪心頭盤旋。這算是文婷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和她預想的不同，但很自然。可她卻連面對文婷的勇氣都沒有，心裡翻騰著羞愧、自卑，又混雜著一絲莫名的倨傲。
多年後江子琪才明白，那短發是為文婷剪的，她並不喜歡；掉襠褲也是瞞著媽媽偷偷買的，得在校門口公廁換下校褲才能穿上。十七歲的她，已經開始為文婷放棄一部分自我——不是文婷要求，是她自願。只為讓文婷多看她一眼。這種無邊無際、毫無意義的付出，讓她嘗到了卑微到塵土裏的滋味。
但短發和掉襠褲，確實給了她一點勇氣。江子琪拿起暑假作業，等文婷回到座位，走過去，裝作不經意地說：「哦，對了，我的作業。」
文婷轉過頭接作業本，目光和江子琪真真切切地對視了一下，「你剪頭發了。」
江子琪臉上又燒起來，立刻背過臉，逃也似的沖回最後一排座位。她從小就是個擰巴的人，知道自己喜歡文婷，又怕這份喜歡被人看穿。
「薑子牙，我跟你說，文婷跟那人分了。」猴子又湊了過來。
江子琪從一盒精緻包裝的喜糖裏拿出一顆巧克力，她盯著上面GODIVA的印字，「連喜糖都是GODIVA的。」她哼了一聲，拆開包裝把巧克力丟進嘴裡，把一整盒喜糖都扔掉了。巧克力的甜膩刺的口腔裏被咬破的創口一陣疼痛。
她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看到許希瑤給自己發了十幾條信息，內容都很重複，「我想你」，「不要走」，「我不愛他，只愛你」，甚至還有「每個月給你錢，就留在我身邊。」諸如此類的字眼，江子琪給她回了一條「新婚快樂」以後，把她的微信刪除了。
江子琪推著行李進了機場，她的目的地是濱城，從上海飛行兩小時就能回到她出生的故鄉。
濱城是一座沿海的城市，路邊是跟她童年時印象裏一樣的桐花樹，「還是老家好吧？」江子琪回過頭看向爸爸，她嗯了一聲，把頭伸過去靠在爸爸的肩頭，「肯定是老家好，有老江有媽媽有家。」「孤單了哇？早點找個男朋友哦。」爸爸一邊開著新買的電車，一邊開玩笑說著，江子琪沒有回答，眼睛看向那一排排高聳的樹木。
脖頸處的齒痕和吻痕在愛馬仕的絲巾遮蓋下若隱若現，身上套了件三宅一生的黑色連身裙。這些都是曾經許希瑤給她在巴黎春天買的，她給她穿上了這條裙子，還配了一雙伊夫聖羅蘭的Cassandre一字帶涼鞋，又覺得有些單薄，便又給她配了一只愛馬仕的菜籃子。最終許希瑤很滿意自己的作品，像看待一個精美的人偶一樣贊美她。
當然那天晚上許希瑤把給她穿上的衣服又親手拔了下來，江子琪覺得她喜歡的只是穿上和脫下的動作。
這幾年裏，她穿戴著許希瑤給她購買的昂貴的衣物和飾品，好像這些東西已經被潛移默化的融入到她的血液當中，她過分精緻的容貌和衣著在此時的環境裏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老家那些高中同學們大多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他們不再過分注重打扮，變成了孩童時期自己從未設想過的角色。
江子琪的出現無疑是這場同學聚會上的焦點，所有人都驚歎她凝固了時間的美貌，原因其實是曾經她好像和他們也沒什麼太大的差異，只是個頭比別的女生高一些，臉也只比別的女生好看一點，畢竟在十年前，像她這樣寡淡的臉還不太受歡迎。
曾經的男同學們都圍繞在她身邊，尤其是那些沒結婚的，一個勁的朝她獻殷勤。江子琪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她典型的東方面孔在西方社會裏備受追捧，在巴黎一邊念書，一邊兼職做模特。
她的臉很吸引一些特定的人，比如許希瑤。人總會為不一樣的東西著迷，江子琪長得寡淡，就喜歡濃烈的面孔，許希瑤濃烈，反而會喜歡冷淡的人。這個定律似乎一直在江子琪身上得到驗證，在她的經曆裏，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江子琪在人群中搜索著，一直沒有看到她想看到的那張臉。「猴子，文婷沒來嗎？」
那個叫猴子的短發中性女生搓了搓腦袋，「哦，她從不來這些聚會。我就沒問她。」
「這樣啊。」江子琪有些失望。
「我把她微信推給你？」猴子說著，拿出手機就給她推送了文婷的名片。
猴子一臉壞笑的看著江子琪，「你還沒死心啊？人家喜歡的不是你這種類型。」
江子琪一拳打在猴子的肩膀，「你吃屎吧你。老同學聯絡一下感情怎麼了？」
猴子繼續開玩笑，「沒事兒，她不要你我要你，我就喜歡你這種禦姐。」
江子琪躺在床上，盯著手機屏幕。她在好友申請框裏打字：「hihi，我是江子琪。」刪掉。又打：「我是你高中同學薑子牙。」覺得不妥，又刪掉。最後，她只打了「江子琪」三個字，手指一按，發送。
文婷幾乎是立刻就通過了。
江子琪猛地坐起來，臉埋進枕頭，發出一聲壓抑的、興奮的低喊。她抓起手機，點開文婷的朋友圈，急切地劃動。文婷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沒變。高中時，她們就常因這張相似的臉被認錯。只是文婷矮，160公分；江子琪高，174公分。那時，她們幾乎沒有並肩走過路，連話都沒正經說過幾句。
「好久不見啊。」文婷的信息跳了出來。
江子琪感到一股熱流沖上頭頂，手指有點抖。她吸了口氣，努力打出看起來冷靜的字：「好久不見。今天聚會你沒來，問猴子要了你微信。」
文婷回，「今天太忙，走不開，真可惜。你什麼時候回巴黎？」
江子琪心一跳，暗自想著。「她知道我在巴黎。這說明她和猴子聊起過我。聊了什麼？猴子那張嘴……肯定問了你跟江子琪還有沒有可能？或者江子琪去巴黎了。再或者，幹脆就是那句，她不喜歡你這款。對，一定是這些。猴子在聚會上說漏嘴了。」
「死猴子。」江子琪在心裡罵了一句。她真羨慕猴子。猴子喜歡過文婷，也喜歡過她，可猴子能和她們都變成朋友。江子琪不行。她沒法像猴子那樣，輕松自然地面對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
「我下個月才會回去。」江子琪打下這行字，對方沒有了回應，她看了看時間，晚上十一點，心想可能文婷已經睡了，她又發了一條「你什麼時候空呢？咱們一起吃個飯。」過了半個小時，文婷終於回了，「好啊，要不下周一？」
江子琪平躺在床上，她盯著天花板，好些早已被塵封的回憶湧了出來，人真的不會遺忘，只是把那些不重要的、難堪的、痛苦的回憶掩藏，在某一個時刻全部湧現出來。
十六歲那年，江子琪認識了文婷。江子琪個子高，總坐教室最後一排；文婷瘦小，坐第一排。她們本無交集。直到老師一次次喊錯名字，把文婷叫成江子琪，把江子琪喊成文婷。江子琪這才注意到前排那個和自己面容有幾分相似的女孩。
猴子也差不多同時注意到了文婷，開始每天給文婷帶早餐，午後又給她削水果。文婷沒拒絕，但也沒更親近，只淡淡維持著這份奇特的「友誼」。
一天放學，江子琪在校門口等父親。門口擠滿穿校服的學生，圍著炸串攤。父親比平時遲了半小時，她百無聊賴地看著四周。
不遠處停著一輛電瓶車。騎車的人看上去像個男孩，仔細看卻是個女孩，皮膚黝黑，頂著一頭短短的黃發，穿著條肥大的牛仔褲。即使坐在車上，也看得出身形瘦小，比猴子更像猴子。
那黃毛從兜裏掏出煙，叼上，摸出打火機點著，動作帶著股痞氣。多年後江子琪回想，覺得那就是網上說的「精神小夥兒」。但十六歲的江子琪只覺得帥氣，或許是因為她自己總是紮著簡單的黑發馬尾，架著書呆子的紅框眼鏡，裹在寬大的校服裏。
這時，一張熟悉的身影從她身邊跑過。是文婷。只見她輕巧地躍上電瓶車後座，手臂環住了黃毛的腰。車子揚長而去。
文婷回頭看了江子琪一眼，又轉向前方。
那一眼，江子琪記了多年。從此，文婷那張沒什麼表情、帶著距離感的臉，就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了。
課間，猴子拉長了臉湊過來：「她校外有對象。」
「啊？她也早戀？」江子琪故作驚訝，沒提見過文婷女友的事。
猴子又來了勁，「你說我能不能挖牆腳？」
「別了吧。你不怕挨打？」江子琪說。
「據我所知，她對象沒我高，打得過。」猴子信心十足，轉而又憂心忡忡，「我跟你說，文婷跟她還一起洗澡呢。」
「你看見了？」江子琪頂回去。
「我校外哥們兒講的，她倆都內個了。」猴子壓低聲音。
「哪個？」江子琪皺眉。
「內個。」猴子豎起兩根手指，在江子琪面前勾了勾。
「惡心死了。」江子琪一把推開猴子的手。
那次聊天之後，文婷的臉在江子琪腦海裏揮之不去，還多了兩根勾動的手指。她開始不自覺地看自己的手指，模糊知道它們該做點什麼，但如何開始，如何結束，她一片茫然。
想起文婷時，身體會微微發麻。她開始在現實中躲避文婷。雖然本無交集，可看到文婷走進廁所，她再急也不進去。卻會躲在角落，偷偷盯著文婷的臉。
「我真是個變態。」江子琪想。
「她拒絕我了。」猴子哭喪著臉，遞過手機。
江子琪翻看信息，全是猴子的噓寒問暖，文婷只冷淡回應。最後一條：「我有女朋友了，不會和你在一起。對不起。」
「節哀。」江子琪面無表情地還回手機。「去廁所。」她起身沖出教室。
猴子在後面嚷：「哎？！怎麼不叫我？」
廁所隔間裏，江子琪掏出手機，輸入一串數字——剛才從猴子手機裏背下的文婷號碼。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背，只覺得存進通訊錄，兩人就多了一絲聯系。她又摸出筆，在牆上寫下小小的「江子琪喜歡文婷」。
字跡瞬間淹沒在滿牆塗鴉裏。
她反複看著那串號碼，想說點什麼，終究沒發出信息。
整個暑假，江子琪都在幻想開學怎麼跟文婷開口：「hi，假期作業寫完了嗎？」「hi，你讀文還是理？」
「我的媽呀，你要轉性了？」開學報到，猴子見到江子琪，驚叫起來。
江子琪不自在地搓搓新剪的短發，「夏天熱，剪短涼快。」
「那這褲子咋回事？」猴子扯扯她身上那條肥大的掉檔牛仔褲。
「我媽買的。你煩不煩。」江子琪不想多說，往教室走。
猴子追上來：「哦我知道了！你不跟我談是因為咱倆撞型了？！」
「我跟你不一樣！」江子琪立刻反駁，語氣異常反感。
就在這時，文婷抱著一疊暑假作業從教室出來，要去辦公室。江子琪像被燙到，猛地轉過身，臉刷地紅了，在嬰兒肥的臉上格外顯眼。
「婷婷，你作業都收了啊，我倆還沒交呢。」猴子親熱地喊。
「你倆一會兒放我課桌吧。」文婷回頭應了猴子一聲，沒注意到旁邊僵硬的江子琪。
「你倆一會兒放我課桌吧。」這句話在江子琪心頭盤旋。這算是文婷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和她預想的不同，但很自然。可她卻連面對文婷的勇氣都沒有，心裡翻騰著羞愧、自卑，又混雜著一絲莫名的倨傲。
多年後江子琪才明白，那短發是為文婷剪的，她並不喜歡；掉襠褲也是瞞著媽媽偷偷買的，得在校門口公廁換下校褲才能穿上。十七歲的她，已經開始為文婷放棄一部分自我——不是文婷要求，是她自願。只為讓文婷多看她一眼。這種無邊無際、毫無意義的付出，讓她嘗到了卑微到塵土裏的滋味。
但短發和掉襠褲，確實給了她一點勇氣。江子琪拿起暑假作業，等文婷回到座位，走過去，裝作不經意地說：「哦，對了，我的作業。」
文婷轉過頭接作業本，目光和江子琪真真切切地對視了一下，「你剪頭發了。」
江子琪臉上又燒起來，立刻背過臉，逃也似的沖回最後一排座位。她從小就是個擰巴的人，知道自己喜歡文婷，又怕這份喜歡被人看穿。
「薑子牙，我跟你說，文婷跟那人分了。」猴子又湊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