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距離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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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07
離開限制區時,天色已經微暗。

我簡單整理完手上的讀取紀錄,準備離開書庫,剛走出大廳主通道,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書架區側邊走來。

「啊,你也剛出來啊?」

萊茵正一邊整理手上的資料束,一邊朝我揮了揮手。他袖子還是照舊捲到手肘,識別環的光點顯示剛完成同步,神情看起來比白天時略顯疲倦,但語氣依舊帶著那種不疾不徐的調子。

「我今天差不多也該收工了,難得比平常早點走人。」他笑了一下,眼神還不忘往我手裡的資料掃了一眼,「你看起來……也是查得差不多了?」

「嗯,差不多。」我簡單回道。

萊茵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只是隨口補了句:「今天那幾筆同步資料你應該有看到,我幫你稍微調整過索引排程,應該比較順了。」

我頷首,語氣帶了點禮貌的感謝:「我有注意到,謝了。」

「別客氣,這是我工作之一。」他聳了聳肩,嘴角還帶著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你這樣查下去,說不定比我這種抄錄員還熟書庫了。」

我沒接話,只是稍微點了下頭。

「好啦,那我先走了。」他邊說邊後退兩步,擺了擺手,「回見,羅伊。」

「嗯,路上小心。」

他轉身走進書架之間,很快就沒入那一片溫黃燈光之下。

我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回手中的讀取器,畫面上還停留著最後一頁文件的標題。

那是一段提到魔素協調的古老研究記錄,語意模糊,邏輯跳脫,但其中某幾句,仍然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我深吸一口氣,轉身朝書庫出口走去。外頭天色將沉,風也起了。接下來,還有另一段行程。

研究所的燈還亮著。

我推開門,熟悉的魔導鎖在耳邊發出嗡鳴聲。走廊依舊乾淨整潔,只有遠方傳來訓練器材運作的聲音,以及某個節奏緩慢的呼吸聲。

我沿著走道往訓練室方向走去,還沒靠近,就見露緹希亞從裡頭走了出來。她額前幾縷髮絲微微濕潤,看來才剛結束訓練不久。

我們在走廊中央對視。

她先開口,語氣壓得很輕,不像是在問,而像是在確認什麼。視線落在我臉上,帶著短暫的停頓。

「……你今天回來得挺早的。我還以為你又會晚一點……」

「書庫那邊的進度比我想像中快一點。」

她沒有接話,只輕輕點了下頭,像是在默默確認什麼。

我看了她一眼,語氣放軟些:「妳今天狀態怎麼樣?」

「還行。」她輕聲回答,語調裡帶著一點疲憊,但不像是撐不住的那種。

「瑟蘭說我魔素控制的穩定度進步了……不過還不夠。她讓我試著在不依賴魔素導引環的情況下運轉大顆的注魔石,但……我還是有點不穩。」

「那也算進步了吧。」

露緹希亞沒說話,只是微微側過頭。

「妳不用太急。」我補了一句,「至少從外面看起來,比前陣子好多了。」

她的眼神動了動,像是有什麼話想說,最後還是收了回去。

遠處的房門咔噠一聲開了。

伊利烏斯與瑟蘭一前一後從另一端轉出,兩人手中都抱著資料模組。最先抬頭的是瑟蘭,她一眼瞥見我,挑了下眉。

「咦?這麼早就回來,真難得——看來我說的囑咐,你還算有聽進去嘛。」

語氣半真半假,像是在打趣,又像真的對我提過什麼提醒。

伊利烏斯緊接著看見我,腳步微頓。

「哎呀,你這時間出現,倒挺少見的。」

我走上前一步,視線與他對上。

「我想單獨跟你談件事。」

語氣不帶鋪陳,像是早就決定好的。

他略一挑眉,明顯有些意外,但沒多問,只對瑟蘭偏了偏頭。

「會議室可以借一下嗎?」

「當然可以,」瑟蘭笑了笑,語氣還是那副輕巧模樣,「你們男士的秘密我可沒興趣偷聽。」

我點點頭,轉向露緹希亞。

她站在原地,靜靜看著我,沒開口。只是朝我點了下頭,眼神落在我臉上,比平常多停了一會兒。

我知道她有話沒說,但她什麼也沒問。

我跟著伊利烏斯走進會議室,門在背後闔上,聲音輕微卻明顯,將外頭的喧囂隔絕開來。

他還未坐下,我便將摺好的紙條遞了過去。

伊利烏斯接過,低頭掃了一眼,眉稍微挑。

「……這個啊。」他抬起眼,「你想要這東西?」

我點了點頭。

他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笑了出來。

「我還以為你會開口問點麻煩的事,結果是這個。」

紙條在他手裡輕晃著,他語氣放鬆下來。

「可以啊,沒問題。說實話,我原本就打算找時間交給你們。你這麼一說,反倒替我省了開口的步驟。」

我沒出聲。他似乎讀出了些什麼,笑得更淺了些。

「會主動開這口,還真不像你。不過嘛——偶爾換種方式接近人,也沒什麼不好。」

我低聲道了聲謝。他輕輕點頭,像是真的沒有打算追問。

回到銀爪旅館時,天色已經全暗了。

一樓餐廳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平常這個時候,莉薇安他們多少會待在這裡,吃點宵夜或聊些閒事——今晚看來是又被工作拖住了。

我跟露緹希亞簡單對了個眼神,沒多說什麼,便一同走上二樓。

一進房間,她便拿了換洗衣物走進浴室。門闔上後,熱水流動的聲音不久便傳來,將房間切成兩種截然不同的寂靜。

我坐在床邊,手肘撐膝,額前的碎髮微微垂落,心思卻止不住地繞著那句話打轉——

「詛咒可以藉此分擔,但痛楚並不會因此減輕半點。」

希諾亞說得冷靜,卻在我心中投下了沉甸的重量。

若那份痛無論如何都無法消失,那我所尋找的「更好方式」,究竟是為了減輕她的負擔,還是只是將苦難轉嫁給別人?

指節不自覺摩挲著掌心,我深吸一口氣,又抬起頭。

浴室的門輕響一聲。

露緹希亞換好衣服走了出來,髮尾還濕濕地貼著頸側,水珠在她肩頭的布料上留下深色的痕。她看起來像是已經冷靜過一輪,神情平靜,步伐不緊不慢。

她走近幾步,目光卻在我臉上停住。那眼神不像是在打量,更像是壓著什麼。

「……你在想什麼?」

聲音輕得幾乎像是怕吵到什麼一樣。

我抬眼,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整理今天看到的資料。」

她沒回話,只微微蹙了下眉,好像不太信。

然後,她忽然伸出手,指尖碰上我額角的那一瞬,我幾乎沒來得及反應。

「……你今天,是不是受傷了?」

聲音依舊很輕,卻明顯帶著一絲急促。我一愣,才回過神來,想起早上在書庫為了擋下那個傾倒的書櫃,被砸中的那下。當時以為處理得差不多,就沒再多想。

「只是被東西擦到了一下。沒什麼大礙。」

她的指尖還停在那兒,溫度和視線都沒有移開。

「……你沒治好。這裡還有點熱。」

我避開她的目光,語氣平淡地解釋:「書庫裡不能帶施法器具,只做了簡單處理。」

露緹希亞沒有馬上回話,臉上的神色像是卡在某種情緒中。

她不是生氣,但也不滿意。那是種……壓抑下來的惱與關心混合在一起的表情。

「你總是這樣。」她說得很輕,但每個字都敲在我心上,「明明受了傷,卻不說一聲。一直都這樣。」

我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不是辯解。最後只是沉默。

她也沒追問,只低聲補了一句:「我不會一直都需要你保護。你也該多在意自己一點。」

我這才抬眼看她。

那眼神太認真了,認真到讓我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只是緩緩點了下頭。

「……我會注意的。」

她終於鬆了口氣般點了點頭。

但下一瞬,她的視線落在我臉上某處,忽然停了一下。

那種凝視不再只是確認傷勢——而是多停留了一會。

「你……」她開口,聲音幾乎細得聽不清,但那語調裡卻有種猶豫與遲疑交織的情緒。

我微微傾身想聽清楚些,她卻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似的,輕輕吸了口氣,將剩下的話吞了回去。

她垂下眼眸,銀白的髮絲隨著動作落在臉頰旁,耳尖一抹不自然的紅意清晰可見。

語氣明顯不同於平常的冷靜,有些急,有些低。

我怔了一下,還來不及反應,她已轉過身,走回自己的床邊,像是怕我再多說什麼似的拉開了被褥。

我也默默回到床上。夜色靜靜沉降,空氣中殘留著方才那一幕的溫度。

我轉過身,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蜷著,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能維持這樣的距離。

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各自平穩的呼吸聲。她翻了個身,動靜極輕,像是怕打破這份靜默。

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良久。剛才那一瞬間,她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忍了下來。或許只是錯覺,或許只是累了。

我閉上眼,讓腦中的雜念慢慢沉下來。

但睡意,卻遲遲沒有來。

隔天一早,我再度踏入浮空書庫。

穿過光軌交錯的大廳區時,熟悉的身影從資料架後冒了出來。那抹有些亂的茶金髮依舊亂翹著,圓框眼鏡下的灰藍眼睛對上我後亮了亮。

「早啊。」萊茵抬了抬手,語氣還算清醒,「你這勤奮程度……老實說,我都快認為你不是普通的聖職者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嘴角抿了一下,自知話說得太直,補上一句:

「呃,我是說,聖都過來的人,不太愛碰這邊的東西……不是批評啦,就是觀察。」

「沒事,你說的沒錯。」我道,「大部分確實如此。」

「那你就……嗯,挺特別的。」他輕咳一聲,拍了拍資料冊上的灰,「能讓你連續進限制區的理由,想必也不輕鬆吧?」

我沒有正面答,只是簡單回了句:「在找些有關詛咒的記錄……解咒的方式,或是減緩的方法。」

萊茵沒立刻開口,像是思索了幾秒才說:「這方面的資料大多殘缺,尤其是牽涉魔素干擾的。能翻到些什麼嗎?」

我猶豫了下,還是開口:「昨天查到一段古文,提到——有人曾與妖精簽訂過契約,試圖共享詛咒負荷。」

「……你都查詢到那些資料啦。」他語氣不帶驚訝,只是抬手扶了下眼鏡,像是在腦中翻找相關片段。「那是早期的紀錄吧?我記得那批資料有不少都標記了『理論爭議』。」

「上面寫得……不是太清楚。」

「也不會清楚。」他搖搖頭,「那類契約——尤其是跟妖精簽訂,不只是稀有,而是幾乎無法達成。妖精是有意識的高智慧體,契約這種事要雙方都同意才行,強行進行只會導致反噬。」

「……那魔物呢?」

「魔物可以簽契約沒錯,但那只是主僕模式。」他一邊整理手邊資料,一邊說:「他們沒辦法進行魔素層面的精準連接,更別說緩解詛咒了。只是執行命令而已,幫不了什麼。」

我沉默,目光落在不遠處閃著微光的智水晶模組。

「……看來沒什麼路可走了。」

「也不一定。」他語調忽然一轉,像是想到什麼,「我記得之前校對一篇學士論文時,看過一段理論——有學者提出,人類之間也能建立契約型連結。」

我抬眼看他。

「不是宗教式的靈魂契約,是……魔素穩定性達到某種閾值後,兩個人之間可以暫時共通流動魔素。」他語氣帶點懷疑,又像是在確認腦海裡的資料,「副作用挺多,理論上很難成功,但——不是不可能。」

「副作用?」

「精神負擔、情緒混亂、魔素衝突……甚至有記錄過短暫的記憶交錯。」他頓了頓,「不過也有一派主張,只要彼此之間有某種『相容性』,可以避免大部分不穩定情況。」

我沒回話,只是把這段話默默記了下來。

萊茵關上手中的資料冊,似乎準備去下一個分區。

「……總之你要找的東西不好查,但不代表查不到。」他轉頭看了我一眼,「真有需要的話,下次我幫你翻翻備份裡那篇論文還在不在。」

「……謝了。」

「別太客氣,反正我平常也閒著。」他揮了下手,步伐照舊懶洋洋地轉過書架的彎角,聲音還隱約飄回來一句:「不過啊——記得適時休息,別搞得跟要解全世界的詛咒一樣拚命。」

我沒答,只盯著光軌深處那條沉靜的通道,腦中卻開始重新整理那句話的可能性:

「人與人之間……也能締結契約。」

我沒有進入限制區,只在大廳區靠牆的角落坐下,翻閱幾份從智水晶中調出的文獻。

資料讀取器在手腕上微微發熱,穩定閃爍著。投影中是一連串學術符碼與公式,但我看得並不專心。

腦中仍迴響著那兩句話——

「詛咒的痛楚可以分擔,但不會因此減輕半分。」
「魔素穩定性達到某種閾值後,兩個人之間可以暫時共通流動魔素。」

我沉默地盯著光影流動。

如果那是真的——如果我真的可以代替她,或與她一起承受那份詛咒。那是否就能改變什麼?

但契約不會沒有代價。
靈魂的連結,也不會只是單純的連繫而已。

副作用、風險、魔素衝突……那些在書頁間反覆被提起的警告字眼,像針一樣在腦中扎出細小的刺。

一旦做了決定,能否回頭?
而我真的有權……這樣介入她的詛咒嗎?

我不確定。

我只知道,那個女孩從未說出口的痛,是她一個人默默背負到現在的重量。

她不曾要求我分擔,甚至從未表現出任何脆弱。
但越是如此,那份痛苦就越像一道孤獨而堅固的牆。

——靈魂的連結、痛楚的轉移。
那些,不該只是她一人面對的東西。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空盪的書架與淡藍色的魔光。

思緒亂成一團,卻又清晰得過分。

如果這份詛咒終究無法被奪走,無法輕易解除——
那至少……

「我能陪她一起背負。」


就算痛苦不減。
也比讓她一個人走下去,要來得……好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