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第二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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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30
資料翻到第三頁時,我停下了手指。

這幾天查得越多,越覺得有些概念被刻意揉在一起。表面上條列得很清楚,但實際運用時,總會浮出一層難以說明的模糊感。

像是——魔力生物,與詛咒生物。

文獻裡習慣把它們分開處理,彷彿是兩條毫不相干的軌跡。但真的是這樣嗎?

魔力生物,是由魔素組成的生命型態,沒有固定實體,形態隨魔力流動而變。最典型的例子是妖精。當某片區域的魔力濃度達到臨界,這些魔力生物便會凝出實體——那是所謂的「高等妖精」,擁有智慧與自我意識,甚至能與人類對話。

而詛咒生物……那些則像是被污染、扭曲、或者說,被什麼東西逼迫著成形的產物。可能是魔力生物被異質侵蝕後的殘餘,也可能是魔物在長期受詛咒環境中產生的變質。噬魂獸、詛咒魔獸……分類雖異,但有一點共通: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詛咒的一部份。

我盯著光面資料的頁面片刻,腦中忽然出縣一段聲音——

「想理解詛咒,先理解它和生命之間的關係。」

這不是哪篇論文的引文,也不是我看過的哪段資料內容。就像某個人,在耳語般提醒我。

《詛咒生物與魔力生物》——她曾經提過的那本書。

上次進限制區時,我翻過它一部分,內容太多,只來得及粗略記下幾個片段。很多關鍵段落當時還沒看清,現在回想起來,倒是愈發覺得有些脈絡需要重新拼接。

我關閉資料,確認通行狀態仍在有效期限內。

站起身,沿著熟悉的動線走向限制區入口。

走到門前,我從口袋取出鑰匙,嵌入鎖槽。

門鎖應聲轉動,光紋一圈圈亮起,魔導門靜靜地開了。

當那道沉靜的空間再度向我敞開時,我腦中浮起一個念頭——

……她今天,會不會又出現?

我剛踏進限制區,就看見她了。

希諾亞坐在靠牆的長桌邊,雙腳隨意地交疊著,後背微微倚著椅背,整個人像與周圍融為一體似的沉靜。她沒有動作,卻像早就預料到我一定會來一般,用那雙冷淡的眼睛注視著我。

「只是隨口提醒一句,沒想到你動作倒挺迅速。」

她的語氣平得毫無起伏,連帶著將我的腳步都微微定住。

腦中剛才那句話再次清晰地閃過:

「想理解詛咒,先理解它和生命之間的關係。」

不是自己的想法,也不是從任何書本或聲音裡聽來的。剛剛的那句話,分明是從我的腦海深處直接浮現。

我凝視著她的臉,腦中一個念頭緩緩成形:

——難道,是她直接把想法塞進我腦子裡?

她居然有這種能力……

「你現在才想到啊?」

她微微偏頭,冷淡的眼神像在審視一個讓她極度失望的學生:

「你的表情寫得跟答案一樣清楚,剛剛那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真是浪費我提前開口。」

我下意識地想掩飾點什麼,卻明顯晚了半拍。

她似乎確認了什麼般,語調又帶了點不耐:

「到現在你才反應過來,那句話是我直接塞進你腦袋的?」

語氣裡沒有任何起伏,卻字字精準地戳進我的自尊。

我沉默了。

她輕輕哼了一聲:

「遲鈍。」

她幾乎是直接甩出這個詞,毫不留情,也懶得給我任何掩飾的空間。

片刻後,她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口問道:

「所以說……你該不會連我是誰都還不清楚吧?」

語氣沒什麼改變,字句卻透出一絲淡淡的嘲弄,以及難以察覺的落寞。

我抬眼迎上她的視線,眉頭不自覺地蹙了起來,但最終還是沒能立刻作聲。

她捕捉到了我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視線似乎停頓了一秒,但她嘴角並未上揚,目光也很快便從我身上移開:

「原來如此,果然不只是你遲鈍,也許我……真的被徹底忘了也說不定。」

她說這句話時語氣依舊平靜,沒有譏諷、也沒有難過,但那份平靜卻像某種難以捉摸的陰影,緩緩在我心底蔓延開來。

「不過,也無所謂了。」她淡淡補了一句,視線從我身上錯開,彷彿對這樣的結果早已習以為常,「忘了就忘了吧,反正那些東西,也已經沒有什麼重要的了。」

我默默聽著,胸口卻莫名地湧上一種無法解釋的焦躁與愧疚,就像置身於一處本該熟悉的地方,卻怎麼也無法辨識出來,腳下明明踏著堅實的地面,內心卻空落落得不真實。

她沉默了幾秒,再次緩緩開口:

「那麼,你今天是想問什麼?」

她的語調依舊平靜,彷彿沒有期待,也並非敷衍,只是單純提出一個問題。

「妳為什麼會覺得……我一定是來問妳問題的?」

我略帶警戒地反問了一句,目光仔細地盯著她的臉。

希諾亞無所謂地聽完,淡然地擺了擺手:

「因為你臉上已經寫得夠清楚了,何況你最近查的那些資料、推測的進度,整個書庫都快被你翻了一遍,連我看了都覺得煩。」

她的語氣沒有起伏,卻像早已將我這陣子的行動摸透了似的精準。

我沒說話,但心底卻微微警覺起來——這女人,究竟知道多少?

她也不管我的沉默,直接問道:

「所以,你是打算透過與妖精或其他魔力生物簽訂契約,來遏止詛咒?」

我對上她毫無波動的眼神,沉默半秒後,還是點了點頭:

「沒錯。為了這件事,我才想向妳確認……妳對魔力生物或詛咒生物的理解,應該遠比書上的記載深刻吧?」

希諾亞微微挑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反問:

「那本《詛咒生物與魔力生物》,你看過了吧?」

「嗯,上次來的時候,大概看過一半。」

她靜靜看著我,接著緩緩道:

「那你應該已經知道,詛咒的本質,其實說白了就是一種特殊的魔素源——不正常的魔素源。」

她說著,目光微微一凝,聲音透出一絲冰涼:

「你可以想像成身體內部突然多出了一塊無法移除的器官,無法自行代謝,也無法排除,還不斷釋放混亂的魔素侵蝕著你的身體——這就是詛咒。」

我點點頭,低聲回應:

「關於這點,我有研究過。解咒術實際上就是透過對應的魔素,去中和、穩定這種異常的魔素源。」

「沒錯。」她淡淡地續接,「與妖精或其他魔力生物簽訂契約,就是在人類與妖精之間建立起魔素源的連結,藉由妖精與生俱來的魔素控制能力,協助人類去壓制、引導,甚至暫時接管那個失控的魔素源。」

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露緹希亞的模樣。如果這種方法真的可行,那麼她體內的詛咒……

「所以,這種方式確實能有效遏止詛咒?」

她淡淡地注視我片刻,然後語氣微微沉了下來: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你最好別忘記——」

她稍作停頓,神情凝重:

「當你將魔素源與妖精連結,彼此之間的靈魂也同時建立了連接。詛咒可以藉此分擔,但痛楚並不會因此減輕半點。妖精的確有能力控制,但那份痛苦他們依然會承受。」

她說這話時,目光冷冽得令人發寒:

「這種契約,對妖精來說,難道不也是另一種詛咒嗎?」

我愣在原地,無法立即作答。

希諾亞淡淡地凝視我,語調再次恢復原本的冷漠:

「你們人類總以為找到方法,就可以安心地解決一切問題。但你們總是忘記得很快——那些所謂『方法』背後,永遠都藏著代價、痛苦,以及你們過去犯下卻不斷重複的錯誤。」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見我久久未開口,希諾亞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多了幾分不耐:

「果然,你什麼都沒想吧。」

她淡漠的眼神微微閃過一絲失望,但隨即恢復了平靜。

「關於妖精跟簽訂契約的方法,我沒打算告訴你。」她語調冷冷的,「因為我不信任人類,更別提你這種來路不明的聖職者了。」

說完,她從桌子上一躍而下,動作隨意而優雅,彷彿想直接結束這段對話。

可就在她落地的瞬間,腳下卻意外地撞到了旁邊那張看起來就放置得不太穩的椅子。

椅子倒地的一瞬間,拖曳著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緊接著撞上身後那個本就殘破不堪的巨大書櫃。

彷彿早已到極限的木架發出一聲令人心驚的斷裂響聲,然後整個書櫃開始失去重心,連同無數的厚重書籍,直直朝希諾亞傾倒過去。

「……!?」

希諾亞愣了一下,抬頭的瞬間瞳孔微微放大,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

「危險!」

我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就衝了上去,用盡全力將她撞倒在地,同時伸出手臂支撐著地面,另一隻手試圖擋住從上方砸下的書櫃與書本。

轟然巨響。

書櫃重重地砸在我背上,疼痛頓時從肩膀擴散開來,我咬緊牙根強忍著。

四周迅速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耳邊只有自己逐漸紊亂的呼吸聲。

慢慢地,我睜開眼。

近得令人尷尬的距離中,希諾亞仍閉著眼,眉頭緊蹙,睫毛微微顫動著,像是在承受著某種疼痛。

過了幾秒,她才輕聲呻吟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睜開眼睛。

她抬頭與我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從疑惑瞬間轉為驚愕,臉頰也迅速染上了一絲淡淡的紅暈。

「……你打算這樣壓著我多久?」

她的語氣明明該是冷靜的,尾音卻帶了點慌亂,甚至有些微顫抖。

「抱、抱歉……!」

我連忙用力撐起身體,一手推開背上的書櫃與壓在上頭的書籍。書本落了一地,我的後背也隱隱作痛,雙手更是險些脫力。

希諾亞連忙從地上坐起,動作比起平時多了一些急躁,連髮絲都有些凌亂,她手忙腳亂地拍了拍衣服,眼神完全不願與我對上,只聽見她小聲地咕噥:

「……變態。」

我聽得一清二楚,正想辯解,卻感覺頭頂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伸手一摸,溫熱的觸感自指尖傳來——是血。

看來剛才一本厚重的書正好砸中了我的頭,現在傷口已經開始往外滲血,視線也逐漸變得模糊。

「嘖……這個時候……」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摸出聖冊替自己治療,卻猛然想起浮空書庫禁止攜帶任何施法道具,聖冊現在根本不在身上。

「喂……你沒事吧?」

希諾亞看出了我的異狀,語氣裡的慌亂越發明顯。

「我……」

話還沒說出口,眼前的世界便開始劇烈搖晃,連支撐身體的力量都完全消失。

「人類!?」

隨著希諾亞那聲罕見而焦急的呼喊,我感到身體徹底失去平衡,然後整個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最後一刻,僅剩的意識裡,能感覺到她慌亂的腳步快速朝我靠近,聲音中甚至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惶恐:

「你怎麼了?喂、人類……!」

意識在這裡徹底中斷,沉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逐漸從黑暗中緩緩浮起。

首先感受到的是後腦勺冰冰涼涼的觸感,似乎有什麼東西輕柔地覆在額角的傷口上,帶著一股清涼與舒緩。接著我逐漸察覺到,自己正躺在一個柔軟且帶有些許溫度的地方。

……什麼東西?

我微微睜開眼,視線一開始還有些模糊,直到清晰起來後,才驚訝地發現希諾亞的臉正近距離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而我現在……正躺在她的大腿上。

我有些驚訝地倒抽了口氣,想要馬上坐起身,但一動之下,頭頂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別亂動。」

希諾亞皺著眉,輕輕按住我的肩膀,語氣有點無奈但仍維持平靜:「我正在用水系魔法治癒你的傷口,你這一亂動,傷口就更難好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只能尷尬地停下動作,僵硬地躺回原位,乖乖地等傷口恢復。

房間裡安靜下來,只剩下她施放魔法時水元素輕柔流動的聲響。我躺著,不自覺地聽著她平穩的呼吸聲,內心不知為何升起一絲無法言喻的尷尬。

終於,她低聲開口:

「……好了,可以起來了。」

我慢慢坐起身,伸手摸了摸額頭,傷口的疼痛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冰涼感。

希諾亞收回手,也輕輕揉了揉自己膝蓋的位置,避開我的視線,低聲問道:

「剛才為什麼要幫我?明明我前一秒才拒絕了你,什麼也不願意告訴你。」

我稍稍愣了一下,回想起方才的情景,接著只是簡單地說:

「……沒為什麼。只是當下身體自己就動了。」

她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樣子,微微瞇起眼睛,不客氣地吐槽道:

「蛤?你是笨蛋嗎?」

我稍稍愣了一下,視線垂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如果當時真的什麼都不做,總覺得不太對勁。」

我抬起頭,平靜而認真地望著她:

「不論妳跟我是什麼關係,只要不是敵人,遇到危險時伸出援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希諾亞聽到這話,整個人像是愣住了似的,雙眼微微瞪大。她停頓了好一會兒,視線飄忽地移開,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但她並沒有解釋,只是低聲地、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你是我見過第二個這麼做的笨蛋。」

她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但語氣明顯比剛才柔和了些許,甚至還帶了一絲微弱的感情:

「總之,剛剛替你療傷算是還了你的人情,現在我們互不相欠了……」

她說著,卻又猶豫了一下,最後才用極輕的聲音補上一句:「……不過還是謝了。」

我靜靜聽著,隨後也輕聲回應:

「我才該謝妳。」

我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物,感覺氣氛緩和了不少,才又繼續開口道:

「另外……關於妳剛才說的那些事,我承認自己確實沒考慮到妳說的那個問題。」

我語氣轉為堅定,語調沉穩地補充道:

「但不管怎樣,這並不會改變我想解除那個詛咒的想法,因為……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

希諾亞沉默片刻,沒有回話。

我看了看資料讀取器上的時間,意識到自己該離開了,便輕聲地說道: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先走了。」

希諾亞沒有攔我,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目光平靜地望著我,最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下次見。」

我也輕輕地回了一聲:

「嗯,下次見。」

轉身離開時,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始終靜靜地落在我的背影上,直到我離開那扇門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