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焚毀中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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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29
澎湖無雨。
天光如遲疑的死者,自鉛灰色的雲層背後緩緩滲出,死白、乾涸。
風從海面席捲而來,鹹味夾著濕意,鋪天蓋地地吞噬營區。
即使砲聲暫歇,空氣中仍殘留著硝煙的腥與餘震未散的驚惶,像某種記憶的延長線,勒緊了整座島嶼的咽喉。
南方海面曾閃過數團炫目的火光,飛彈在外海炸裂,水柱騰起數層樓高,翻掀出巡邏艇的碎波。
那不是誤擊,是刻意的迴避——一場死亡預告的盛宴,一場羞辱劇的開場白。
自凌晨四時起,中共艦隊即於澎湖南方三十浬處集結;六時整,準時展開所謂「實彈演訓」。
砲火織成環狀,對準馬公,彈著點精準地落於預先畫好的虛線範圍內,像一圈無聲的圈套,宣示著那條生死交界線。
每一次轟鳴,像在耳膜與心肺上鑿下一行冷酷的譴責:
「你們之所以活著,只因我們還允許。」
國防部無聲,外交部沉默;華府不語,東京亦未表態。
南韓則陷於選舉熱潮,李在明聲勢逼近五成,親中勢力日益擴張。
整個台海,靜默如墳。而澎湖,如卵石之危,在這場無聲的羞辱劇中成了無觀眾的主角,獨自上演一齣無人喝採的犧牲悲劇。
行政院發言人聲稱:「這是訓演,不是開戰。」
但上校何翊瑞早已不再聽。他靜坐在防衛指揮部的冷掩體內,手中握著一顆來自斗南的糙米糰——那是第七日民間送糧時鄉親用農舍碾米機碾出的主食,表面乾裂,混著粗糠與雜草碎片。這,是他們最後的米食。
「第三哨昨夜未見敵軍登陸,但偵測到強雷達掃描與低頻干擾,判斷為電子戰信號。
凌晨一點半,後側民宅瓦片震碎三片,應為近海震波所致。」參謀報告。
他僅點頭,摩挲著已裂開的望遠鏡筒。那是父親昔日留在八掌溪畔的舊軍裝備,如今鏡面模糊,只映得出無盡黑水與敵艦燈火。
他步出指揮所,走進風中。
營區中央,數十名士兵在舉行簡短默禱。沒有神職人員,只有一名下士破嗓唱著《梅花》。
音律微弱,卻仍拚命頌唱。何翊瑞沉聲對連長說:
「砲聲雖遠,羞辱很近。他們不殺我們,他們想看我們自殺。」
午後,中共無人艇出現在澎湖北方海域,開啟電子干擾裝置,癱瘓防空雷達四十分鐘。
第七守備連一名年輕士兵在濃霧中誤判敵情,連開三槍,驚動整座基地。軍方急電中央——無人回應。
「士兵想開第一槍,不是為了擊中敵人,而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
記憶如廢墟般堆積,1954年簽署的《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早在1979年美中建交時成為歷史浮屍。
雖仍有《台灣關係法》,卻模糊不清。此刻的對峙,美軍連一步都未越過。
台北新聞台冷淡報導:「總統府高度關切澎湖情勢。」而立法院正為預算凍結爭執不休,無人真正關心:澎湖,還剩幾包口糧?還有誰活著?
午夜,何翊瑞寫下第三封遺書。這一次,不是寫給家人,而是寫給全體官兵:
「我們沒有選擇戰鬥的權利,卻被迫背負退讓的恥辱。
倘若明日彈盡,我等將燃身成炬,照亮最後一寸國土。不求援兵,只求後人記得:我們不是敗於敵人,是死於棄守。」
他封好信,鎖入抽屜。或許永遠無人讀到,但他必須寫下。
凌晨兩點,監測點接連回報電磁異常,疑似敵機模擬低空飛行穿越。
防空系統反覆重啟,技術人員疲於奔命。在值勤室內,一名年僅十九歲的林姓士兵,誤判實彈來襲,情緒崩潰。
「我們快死了對不對?你們都不敢講,是不是都在騙我們——」
他被架離哨所,哭聲在樓梯間迴盪,像整座島嶼夜裡破碎的迴音。
而台北市政府發布聲明:「特定媒體報導不實,局勢在可控範圍。」
但澎湖的將士與百姓都明白:崩塌的不是屋瓦,而是信任。
清晨六點,馬公港傳來一聲悶響。一名老兵舉槍自盡,身上佩戴民防章,口袋裡留有紙條:
「我曾打過仗,但這一次,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還有祖國。」
軍方要求封鎖消息,維穩軍心。何翊瑞卻命人將紙條貼於營門,蓋上紅印。他說:
「我們不是死人,我們還能看見真話。」
中午,第五批補給船自台南出發,卻在嘉義外海遭共艦攔截,被迫調頭。
台灣海軍未出動任何艦艇支援。媒體僅報導「船隻延誤」,無人敢言真相。
馬公醫院血漿告急,抗生素斷絕。軍醫低聲說:「再不補給,不打仗我們也會病死。」糧食僅剩三日。
軍方決定合併軍民糧儲,引發民怨。在文澳街,一名便衣軍官與民眾爭執時舉槍示警,畫面流出,引爆輿論。
「軍隊要餓死了,台北還在凍結預算!」一名老婦哭倒在市場邊。
而總統府還在抱怨「阿兵哥沒飯吃」、各部會發文喊窮,甚至有人用「杯子蛋糕」慶祝執政周年。
傍晚,東南風轉強。導彈模擬打擊撼動堤岸,水泥裂痕如傷口蔓延,孩童驚哭,居民逃往西嶼。防空系統三度誤報,整座島像回到了戰後初年的荒亂與懼懼。
「不論真假,爆炸皆視為實彈,絕不低估。」他下令。
他在指揮所設立信件回收箱,讓士兵輪流書寫家書。紙薄墨暈,一封信寫道:
「爸,我們沒有輸。可我怕,我們快撐不住了。這裡沒人說投降,也沒人說撤退。我不恨敵人,我只是怕我們會死在沒人記得的地方。」
署名處,只有一行字:
「第十日,澎湖。」
風仍未止,海浪持續撞擊岸石。這一夜,澎湖雖未正式開戰,卻已如亡國。而何翊瑞,仍站在指揮所窗前,看著破碎的天光慢慢淹沒整座島嶼。
他知道——
戰爭,從不是在爆炸聲中開始的。
戰爭,是在所有人選擇閉眼、閉耳、閉嘴的那一刻,悄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