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在沉默中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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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23
最近查資料的時間總是拖得太晚。
走回研究所的路上,我一邊想著接下來該從哪本書下手,一邊還在腦子裡翻找「希諾亞」這個名字該出現的位置。
有印象,卻拼不起來。像是哪本書的註腳曾經出現過,翻頁時錯過了,再也沒找到。
我沒再深追那條思緒。今天腦袋裡的線已經夠亂了。
到了門口才發現,門沒鎖,燈也只亮著一半。屋裡異常安靜,靜得像是連空氣都躲了起來。
我踩進玄關,連地板下的魔素脈流都平得過頭。那不是正常運作的穩定,是一種……被壓下來的死寂。
我心裡一沉,快步走過走廊,推開休息室的門。
露緹希亞躺在沙發上,側臉埋在手臂裡,呼吸淺淺的。額頭還濕著,皮膚蒼白,像是剛從一場魔力震蕩裡被硬拉回來——乾淨、整齊,卻顯得過於勉強。
我正要靠近,身後響起腳步聲。
「別吵醒她。」
聲音低低的,懶懶的,帶著瑟蘭一貫的語調。但這次,她的語氣比平時沉了些。
我回頭看見她靠在門邊,雙臂交叉,視線沒從露緹希亞身上移開過。
「撐得太久了,才會整個人耗乾。」她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自問自答,「那詛咒的形狀,比我們預期的還活躍。前幾次雖然沒什麼異常,但今天應該是碰上了某個臨界點。」
我沒有開口。
她眼神淡淡地掃過我,像是已經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在她徹底暴走前壓下來了。」她補了一句,像是在回應我沒問出口的事,「用結界穩住她的魔素暴動,沒讓她繼續炸開……算是壓到底線之下了。」
我看著露緹希亞,喉頭微緊。
理智知道這是在承擔成長過程裡的風險,但那種明明已經準備好,卻還是會被擊中的感覺,怎麼樣都壓不下來。
「她撐得不錯了。」瑟蘭的語氣不算溫柔,但說出口的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緩了一點,「只是……詛咒本身的反應也在變。隨著她魔素量的成長,壓制的難度會越來越高。」
我沒說話,但心裡很清楚,她說的話是真的。
我不可能叫露緹希亞停下。她不會接受這種妥協。她學得越快,反噬也就跟得越緊。
「我會想點辦法。」她輕聲說,像是在告訴自己,「畢竟她是我的學生,總不能讓她一路被這東西拖著走。」
她這才看向我,語氣裡像多了點什麼。
「她是個不會說自己累的人,這你知道的吧?」
瑟蘭側著頭,語氣淡淡的,「你要是忙得太久沒回頭,哪天她真的撐不下去,你也別指望她會先開口。」
「所以啊,別光想著翻書——偶爾記得抬個頭,看一下她還在不在你身後。」
我喉嚨動了動,沒為自己辯什麼。
只低聲回了一句:
「……我會的。」
瑟蘭離開後,我獨自繞進露緹希亞平時訓練用的研究間。
門微掩著,推開後,一股還未完全散去的魔素痕跡立刻撲了上來。不是濃重的味道,但那種氣流亂過、扭曲過、又被強行壓回來的空氣感,很明顯。
法妮絲正在裡面打掃。她彎著腰,用長柄魔具一下一下收拾著地上的殘碎結界線與破裂的器具,動作規律,幾乎沒有聲音。
我沒出聲,只站在門邊掃了一圈。
牆角那幾顆原本嵌在四象方位的結界石,現在全裂了。最左側那顆已經碎成了兩半,還有幾處牆面上留著魔力衝擊後扭曲變色的痕跡。
這間房間比我預期的還狼藉。
每一處破裂、每一道燒痕、每一段被熔斷的魔紋……都是她在這裡和那東西搏鬥過的證據。她從來沒說過這訓練到底有多難撐,但這些東西,全都寫在牆上。
她每天都在承受這種東西嗎?
我望著中央那片早已看不出原貌的魔陣基盤,只覺得胸口有點悶。
……換作是我,恐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是否需要茶水?」
法妮絲的聲音忽然響起,一如她的語調——平穩、簡單、無波。
我轉頭,她仍低著頭在收拾,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不用,謝了。」
此時的我,完全沒想過喝什麼。
我轉身準備離開,卻聽見她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
「露緹希亞小姐正在睡眠中。」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她抬起視線,依然面無表情。
「她的睡眠呼吸不規律,眉部微蹙,應為體內魔素仍未完全穩定。」
她說得平鋪直敘,像是在報告觀察結果。
「羅伊先生,您也出現步伐不齊與眼神遲滯的現象,判斷為輕度疲勞。是否需要安排短時段休息?」
我看著她,愣了一下。
「這也在妳的任務範圍裡?」
「我僅對目前的身體與魔力狀態做出綜合判斷,並提出協助建議。」
語氣依舊冷靜,聽不出情緒。但她說的話……明明只是觀察,卻像是某種安靜的守備。
我輕聲回道:「是有點累,但還撐得住。」
她點了點頭,又低頭繼續打掃。
「多謝。」我停頓了一下,又說:「這段時間我不在,是妳跟瑟蘭一直在看著她吧?」
「並非看護行為。」她沒有停下手上動作,「僅為既定責任項目之延伸執行。」
我沒有多說,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這樣嗎。」
她說那是責任。
可……真的會有人叫她做這種事嗎?
她的任務不是只有打掃、補給、維持結界那些?
留下來陪著露緹希亞——是命令,還是她自己決定的?
離開那間研究室後,我回到露緹希亞的休息室。
燈光調得很暗,窗簾半掩,房裡靜得像連空氣都在睡。
她還躺著,側身靠著枕邊,眉心比剛才稍微鬆了一些,呼吸也規律了不少。額角的汗已經乾了,髮絲有些亂,卻仍維持著她一貫那種不會輕易崩散的冷靜模樣。
我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睡得很沉,但被子有些鬆開,我輕輕幫她拉了一下。動作不大,卻在那個瞬間看到她左肩衣物下方浮現出的黑紋——
是詛咒的痕跡。
像墨染開在皮膚上,色澤未退,紋路還隱隱擴張著,雖不劇烈,卻也不曾真正退去。
那東西,從來就沒有放過她。
她從沒喊過累,也沒提過痛。即使在訓練時,也只是照著節奏走,出了問題就想辦法控制,再重新來一次。沒人知道她的身體每次承受了多少,連她自己也不說。
我也沒問過。
但這種事,不該只靠她一個人撐著。
……不行。
不能再等書架上的資料自己掉下來。不能再指望某種理論剛好能對應得上她的情況。
不論是那本書裡提到的「魔力生物」,還是莉薇安說的——妖精契約,或其他什麼方法……我得盡快找出來。
就算只是個方向,也好。
她再這樣撐下去,總會有哪次……撐不住的。
我靠著椅背,讓自己呼吸放慢了一點。
不知不覺間,眼皮變得沉重。
這樣的夜晚,不曉得她過了多少次。
我握緊拳頭,腦中還轉著該查哪一區的書、該翻什麼資料、該向誰問……那些思緒慢慢糊在了一起。
等我意識模糊時,身體早已倚著椅背沉了下去。
鐘聲落下的瞬間,大殿內響起的是一種無聲的安靜。不是缺乏聲音的那種,而是被儀式本身壓住的沉重。
我站在聖都的大禮堂中央,腳下是由純白聖石鋪陳出的徽紋陣列,陽光自圓頂灑下,灑在我的披肩與胸口的七芒金環上。整座聖堂彷彿為了這一刻而存在,所有目光都投向我,肅靜而帶著敬畏。
這是我夢想過的畫面。
無數次想像過的——站在這裡,穿上這件袍子,接受大主教的冠授與聖環,成為神意的代行者。
一切都與我過去渴望的一模一樣。
但不知道為什麼,胸口卻有種空空的感覺。
像有什麼該在這裡的東西,卻沒出現。
「你看起來不像是在享受榮耀的樣子。」
我轉頭,是艾利斯特。她就站在我右側,身上的披肩如昔,聲音仍然沉穩。
她的神情與往常一樣端正清明,卻在盯著我看時多了幾分審視。
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她沒有露出驚訝,只淡淡地回:「既然能忘掉,那應該也稱不上重要吧。」
我沒接話。
那種違和感越來越強烈。像整個場景都被精準打磨過,卻唯獨遺漏了一塊無法忽略的缺口。
艾利斯特輕聲道:「你一直不是個會迷失的人。現在在懷疑什麼?」
「沒什麼……」我下意識回應。
但就在那時,我的視線掃過台下,忽然停住了。
在眾多來賓之中,有一道剪影格外清晰。銀白的髮、深灰的披肩,她就站在那裡——
露緹希亞。
她看著我,沒有笑,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站著。眼神像在提醒我什麼。
我愣住了。那股說不上來的空洞感,瞬間對上了輪廓。
……是她。
我忘記了她。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像是多了一個聲音的頻道。低沉的、突兀的、從底層湧出的聲響慢慢灌入耳裡,打破原本一切的神聖感。
「……你怎麼了?」
耳邊傳來艾利斯特的聲音。我沒有回答。
露緹希亞動了,她轉身往出口走去。
我下意識往前追去,穿過聖袍、群眾、錯落的座席,但她的背影始終在前方,像永遠追不上的幻影。
四周的聲音開始混亂。從最初的祝福與掌聲,變成低聲的疑問、然後是質疑、再來是責備、最後,是帶著刺的詛咒與謾罵,如海嘯一般從各個方向拍來。
「這就是你選擇的道路?」
「他忘了她。」
「怎麼能這樣……」
「他不配站在那裡。」
那些聲音從四面八方擠過來,像帶著重量的低語,一層層往我身上壓。
我喘著氣穿過人群,想看清每一張臉,卻發現那些面孔都模糊得像褪色的畫。
直到我抬頭,看見高台上的艾利斯特。
她還站在原位,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眼神冷得發沉——不是責怪,而像是一種不能理解的遺憾。
那一眼,讓我內心產生了一個聲音。
「你真的走到了這裡,卻忘了你原本要守住的是什麼?」
我繼續往前跑,終於,在遠遠的通道盡頭,看見了她。
露緹希亞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她沒有逃,只是站在那裡,像在等我追上來。
她的臉色很淡,連一絲驚訝都沒有,只是看著我。眼淚靜靜地落下,沒有聲音,卻比一切都真實。
我想喊她的名字,但聲音哽在喉嚨裡。
她輕聲開口,像隔著一整段時間才傳到我耳邊。
「……羅伊。」
那瞬間,一團藍色的火焰從她胸口升起。
沒有風,沒有聲響,只有那一抹乾淨到殘酷的光,把她整個人包住。
火焰吞沒她的身影,就像吞掉一段記憶,沒有留下任何遺骸,也沒有給我機會。
我衝了上去,但腳步像陷在空氣裡,每一步都遲了半秒。火焰消失時,我離她只剩幾步。
卻什麼都碰不到了。
我猛地睜開眼。
空氣裡一片靜。
呼吸還亂著,胸口一下一下地跳,像剛從高處墜下。額角有一層微汗,視線花了一瞬才對上焦。
身邊是熟悉的牆、昏暗的燈光、還有她——
露緹希亞依舊安靜地躺著,側臉朝向我,呼吸穩穩地落在枕面,黑紋也早已隱沒於衣料之下,彷彿從未出現過。
什麼都沒發生。
可那團火、那聲音、那表情,全還留在眼底。
我坐在原位,手指收得緊緊的,才發現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胸口裡那股悶著的東西還沒散去,像燒過的痕跡,只是沒再燃起。
——那一刻,實在太真實了。
門扉被輕輕推開時,我還未完全從那場夢境裡的餘韻裡抽身。
「你們睡得還真熟啊。」
是瑟蘭的聲音,語氣一如既往帶點慵懶與笑意。
我抬頭,她靠在門邊,一手撐著門框,掃了我們一眼才補上後半句:
「早上了。太陽曬屁股囉。法妮絲早就把早餐準備好了,只等你們兩位貴客起駕。」
我揉了揉眉心,坐直身體,一時之間腦子還有點混亂。
剛要起身時,身旁傳來一聲輕響。
露緹希亞翻了個身,眉頭微蹙地睜開眼,像還未從深眠中完全清醒。她望了望我,又看了看房裡的光線,眼神有一瞬間的迷茫。
「……這裡是……哪裡?」
我側過身,語氣不自覺地低了幾分。
「研究所的休息室。」我頓了頓,視線落在她臉上,「身體還好嗎?有哪裡不舒服嗎?」
她怔了一下,似乎沒預料到我會問得這麼直接。
「……沒、沒事。」她語氣有些輕快得過頭,像是想用語調先撐住氣氛,「應該是昨天訓練……暈倒了吧。」
她撇開視線,手指輕輕碰了下額角,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只是不經意的動作。
「……我記得昨天訓練時,好像有點太過頭了。」
語氣刻意放輕,「不太清楚後來怎麼回來的……但應該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吧。」
我沒有立刻回應,只靜靜看著她。
她低著頭,一開始只是簡單地拉了拉毯子,眼神始終沒有與我對上。
但過了幾秒,她還是忍不住抬眼,視線在我臉上停了一下。
像是這才發現——我沒睡好,眼神還沉著,連呼吸都還沒穩下來。
她微微一怔,隨即垂下眼,手指在毯角捲了一下。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她說得很輕,但語氣明顯變了。那不是為了交差的「沒事」,也不是想逃避的「我很好」。
「真的沒事了,已經沒那麼難受了。」
她頓了一下,又輕聲補上,「我沒說不是因為要隱瞞……只是想讓你可以放心一點。」
語速比平時慢了些,語尾也輕,像怕驚動什麼似的。
她不是習慣這樣說話的人。但那一刻,我聽得出來——
她是真的想安撫我,用她會的方式。
我原本還想說什麼,但話卡在喉嚨裡,找不到開口的角度。
讓她別再撐著?問她為什麼不說?
那種話我說得出口嗎?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冒什麼風險,只是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在扛著。
而我——
連她倒下的時候都不在。
「兩位可別在這曬恩愛喔,老師我可是在這邊眼睜睜看著,內心很受創的好嗎。」
瑟蘭的聲音忽然響起,語氣仍帶著一貫的調侃,但比平常低了半拍,像是怕打破什麼。
露緹希亞微微一震,臉頰迅速泛起一點紅意。她輕輕轉過頭,耳根也染上淡淡的顏色,視線慌亂地落在毯角。
我也怔了一下。
那原本壓在心口的一團情緒,在她那句話落下後,像是被悄悄鬆開了。
沒再往下墜,也沒再壓著我喘不過氣。
「既然你們都醒了,就快去吃飯吧。」
瑟蘭轉過身,伸了個懶腰,語氣依舊隨意。
「不吃可是會被法妮絲唸喔。她可是把茶壺擦了三次,等得比我們還著急。」
我點了點頭,轉頭看向露緹希亞。
她也輕輕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也點了點頭。
什麼都沒說,卻像是說了夠多。
我們一同離開了休息室。
走廊靜靜的,魔素在地板下安穩流動,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