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名與不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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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9
她還站在那裡。

書架間的光線偏暗,只能勉強辨出輪廓。身形不高,卻站得筆直,絲毫沒有退讓的姿態。水藍色的長髮束得利落,髮尾安靜地落在肩後,額前垂下幾縷碎髮,在靜止的空氣中仍隱隱浮動。

她的眼神沒移開過,透過那副圓框眼鏡,注視著我。安靜、銳利,像是在等我開口,又像是在衡量什麼值得被翻開。

「……你到底是誰?」

她挑了下眉,像這種問題她已經聽膩。

「名字不重要。你又不是來這裡認識朋友的。」

語氣平淡,像在翻舊書,目光卻像釘子一樣釘在我身上。

「你不是書庫的人,卻能出入限制區。還能看出詛咒氣息。」我說,「總該有個理由。」

「解釋這種東西,通常是做錯事的人才需要準備的。」

她走近幾步,袍角微微擺動,腳步聲幾乎聽不見。

「那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觀察。」語氣輕得像風吹過紙頁,「有趣的書,不是只看封面,也不是看作者叫什麼。要翻開來看,才知道值不值得讀。」

「……我是書?」

「你比書還會裝。」她嘴角輕勾,語氣像是故意壓低的笑聲,「昨天說只是『好奇』,今天就翻詛咒殘卷。轉得挺順,聖職者先生。」

「你很在意我查什麼?」

「不,我在意你查得這麼熟,還裝得這麼像不經意。」她語調不緊不慢,「裝模作樣的人不少,但你這種裝到自己都快信了的,我頭一次見。」

「如果我早說了目的,妳會相信?」

「不會。」她笑了下,「起碼比現在這副樣子誠實。」

她的聲音低了一點,原本那種懶洋洋的語調也收了起來。

「你身上的那東西不是不小心染上的,是你自己留的。你知道它從哪來,也知道它牽著誰的痕跡,卻一句不問,一動不動,就這麼讓它待在你身上,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我看著她,語氣平穩:「我問不問,應該輪不到妳來評論。」

她嗤了一聲,眼神像是漫不經心地掃過書頁。

「當然不輪到我。可那東西貼得這麼近,我聞得比你這個主人還清楚,也總該反應快一點吧?」

她的眼神沒什麼起伏,卻像在等我自己想明白什麼。語氣一點一點沉下來,像在整理結果。

「你讓它待在那裡,是因為它讓你安心,還是……你早就不覺得它是異物了?」

我們對視了幾秒。

最後,她像是補上一句不準備讓我逃開的話:

「這跟信仰無關,跟你這個人有關。」

她挑了下眉,像沒料到我會回這一句。

「妳分辨得這麼準,又盯得這麼緊——聽起來,不只是路過聞到而已。」

我語氣不重,卻沒藏著鋒。

「到底是對它感興趣,還是……對它在我身上的樣子特別在意?」

她沒立刻接話,嘴角卻慢慢揚起了點笑意。

「所以只要有人記得味道,就代表他自己也髒過一次?」她語氣輕得像在翻書,「這邏輯還挺像你們教會一貫愛用的那種,乾淨歸乾淨,髒也得歸你。」

我沒回。

她見我沉默,語氣收了一點,卻咬得更深。

「不過你還挺聰明,至少沒裝作我只是個接待員。」

她的語尾壓了下來。

「我在這裡看書、聽人、記錄……像你這種人,從進門那刻起,我就知道,遲早會走到這條走廊來。」

我挑了下眉:「看來妳挺會看人?」

「比你想得準多了。」她語氣輕巧,像拿著杯茶在晃,「你一進門眼神就往限制區飄,步伐也有節奏,只有嘴上還在裝『只是隨便看看』。挺麻煩的,裝得那麼費事。」

她語調沒起伏,但話丟完就自顧自往書架那頭走了兩步,指尖沿著一排書脊慢慢劃過。

「這裡什麼人都會進來。」她像在說別人,「有人是因為命令,有人是為了證明自己懂得比別人多。」

她的手停在某本書上,沒翻,只是輕按著書背的凹痕。

「也有幾個——走進來時連自己想找什麼都不知道。」

說得輕,像是對某種模式的歸納。但語氣的尾巴留得很長,像是給我聽的。

「他們翻書、查資料、做筆記,動作都挺像那回事。可真翻到了什麼,就猶豫了。」

「那妳呢?」

她指尖停了幾秒,才緩緩收回來。

「我?」她像是笑了一聲,「我早翻完了。」

聲音不大,卻像某頁泛黃紙張在空氣裡輕輕闔上。

「剩下的時間,就看看還有誰會翻到同樣的地方。」

「……既然妳早翻完了,還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

我語氣不重,只是順著她剛才那句話問出口。

「既然會對他人的行動這麼敏感,還能辨氣息、評推論——說明妳在這裡觀察了很久了吧?」

她沒馬上回話,只是指尖在書架邊輕敲了一下,像是在壓住什麼不想脫口的字。

「那妳的目的呢?」

我話才落下,她的視線就稍微沉了些。

「……那跟你沒關係。」

語氣不像之前那樣游刃有餘,反而短了一寸,像是懶得多說,又像是不想給我更多。

「我留在這裡,是我的選擇。」她補了一句,像是把話題徹底畫下句點。

我看著她的反應,沒有追問。

她明顯不想讓話題往那裡走,我也不打算強逼。沉默停了幾秒,我開口。

「我明白。」語氣很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也有不想說的部分。」

她沒回應,只微微側過身,像是這種「理解」她聽過太多次,不太想接。

過了幾秒,她語氣有點低,但很清楚地說:

「我跟你不一樣。」

不是反駁,也不是防衛,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劃界線。

我想了想,回道:「不見得有什麼不一樣。」

「我沒打算藏自己的來歷,」我接著說,「我確實從聖都來的……但我已經不是聖職者了。」

這句話說出口時,她的神情變了一點。

不是明顯的驚訝,而是一種小小的停頓——像是她沒預料到我會這麼坦白,也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她的視線落回我身上,話沒開口,卻像多看了我一秒。

「這種話要是被誰聽見,可是會被定成異端的。」她語氣還是那副不咬人不快的調調,「你們聖都的人,不是最講究誓言和身份嗎?」

「那又如何?」我語氣不快,但每個字都壓得清楚,「不管是謊言還是事實,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只做不讓自己後悔的事。」

她安靜了一瞬,像是在斟酌這句話該被歸到哪個類別——愚蠢、天真,還是……其他。但最後,她只是冷冷一笑:

「真是奇怪的聖職者。」

那句話落下時,我腦中閃過某個聲音。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我。只是以前那人語氣裡沒有這麼多刺。

「既然你這麼堅持立場,」她語氣一轉,語尾多了點熟悉的諷刺,「那你鬼鬼祟祟查詛咒、翻前紀歷史,是打算翻出什麼?想學誰當叛徒?還是準備寫新版教義?」

我看著她,語氣如常:

「我沒打算對一個連名字都不說的人解釋太多。」

她看了我一眼,眼角微微往上挑,像是對我這種「連名字都要講清楚」的習慣產生了一點無奈的好笑。

「……怎麼,連名字這種東西都要交換制度?」

語氣還是那樣銳利,但聽得出來少了先前那股針鋒相對的力道。

「希諾亞。」

就這麼簡單地說出來,沒特別強調,也沒給多餘解釋。

「你記著也行,但記錯了別來問我第二次。」

我聽見那名字的瞬間,腦中像被什麼輕輕敲了一下。

不陌生,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不是什麼老故事裡的名詞,也不是教義抄本裡的註腳,更像是……最近碰過的什麼東西裡出現過,但一時找不到落點。

我微微皺眉,試圖把那段模糊的印象從腦海裡抓出來。

她盯著我,像是注意到了我的反應。

「怎麼,認識我?」語氣還是輕,但眼底那一點期待壓得不太住。

我搖了搖頭,「沒有,只是覺得名字有點印象。」

希諾亞沒再說話,表情平靜,卻安靜得有些太刻意。像是心裡有什麼話閃過,但決定不說。

「……也是。」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自語,「時間也過那麼久了。」

我聽見了,卻沒接。

她也沒給我機會接。下一秒語氣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俐落接上:

「那麼,輪到你了吧。」

希諾亞雙手抱臂,語調恢復熟悉的慵懶與帶刺:

「查詛咒、翻前紀歷史……你到底想從裡面挖出什麼?真要說服我,你不是在寫一份異端名單的話,現在是個好時機。」

「不是什麼驚天的理由,也不是為了寫什麼名單。」

她沒接話,只用那種「這我早就猜到」的表情看著我。

「我親眼見過一場詛咒發作。」

那句話落下時,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停頓,很輕微,但確實收斂了些。

「不是書上那種。什麼理論裡的分類,也不是教典裡所說的神罰。是那種——站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撐著不發出聲音,卻快要被撕裂的樣子。」

空氣靜了一下,像是在等下一句會不會更靠近真相。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那種東西,會被寫成那樣。」

希諾亞沒馬上開口,只是手指輕搭著書脊,像在思考某頁文字該不該翻開來給我看。

「你是想知道它本來是什麼,還是想知道……寫書的人,是不是故意寫錯了?」

「都有。」

「你想知道那是什麼……然後呢?」
她語氣一挑,像是對我終於開口說點像樣的話感到半分驚訝,半分無趣。

「我想知道怎麼解除它。」

希諾亞輕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哪句書裡寫太多次的詞。

「這種事,聖職者應該最清楚吧?」

「照理說是,但我辦不到。」

我看著她,不閃躲。

「那東西黏得太深,錯得也太徹底。傳統的手段沒有用,我試過了。」

她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手指在書脊上敲了兩下,像是在幫我把話句點。

「那就放棄不就好了?這點書上都寫得很清楚不是嗎?」

「『解除不了的詛咒,是神所降下的懲罰。』」

她唸得不急不慢,語氣幾乎平靜,但句末帶著明顯的諷刺味。

「雖然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不想承認自己無能,或方便一點,順便處理掉『有問題的人』罷了。」

我沒被她的話逼退,語氣依然。

「我不這麼認為。」

她挑了下眉,像是不太相信我還能說出什麼能讓她改觀的話。

「詛咒不該出現在任何人身上。」

「如果真的出現了,就一定有理由。不是神的罰,也不是命裡該承受的『惡果』,而是……被遺留下來的東西。」

這回她沒立刻插話,只是靜靜看了我一會兒。

「很難相信這種話會從一個聖職者嘴裡說出來。」

她的話音剛落,空氣停了一拍。

我看著她低頭翻書的動作,忽然覺得這場對話從頭到尾都像是她在提問,我在回答。

「那妳呢?」

她的手指動作微頓了一下,但沒抬頭。

「留在這裡,看書、聽人、記錄……聽起來很規律。」

我語氣平靜,不快不慢。

「可妳不是這裡的職員。」

她把一本書抽了出來,隨手翻了幾頁,像是在拖延時間,或是單純沒打算否認。

「不是接待員,也不是學者,更不是來查資料的。」

我看著她。

「那妳到底是誰?」

希諾亞翻書的動作一停,像是這句話正好翻到她不想讀的那一頁。

書合上了,聲音不大,但落在這空氣裡顯得格外清楚。

「名字剛說過不是嗎?」

她語氣輕飄飄的,像在糾正我記憶出錯,又像是在打發一個問太多的小孩。

「還想要什麼?家譜、學派、魔素適性,還是想看我進書庫時蓋的認證印?」

語調半真半假,帶著熟悉的笑意,卻明顯沒打算正面回答。

「不過如果你就是對『我為什麼在這裡』這種問題特別執著的話——那我建議你還是去翻翻三層左邊那排禁閱整理櫃,至少那裡的東西還有可能回答期他你想問的事。」

希諾亞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希望你別讓我感到無趣,人類。」

語尾剛落,她的身影便在書架與光影之間消失了。沒有聲音,也沒有腳步聲,就像她原本就不屬於這裡,只是短暫借用這片空間與我對話。

我站在原地,沒追過去。

這種來去自如的行動方式,讓我大致能理解她不是普通的書庫使用者。她能自由出入限制區,對詛咒的分類與氣息掌握異常準確,還能在短時間內看穿我並不完全站在聖都那一邊……這樣的存在,絕對不是「碰巧在這裡」。

但她的名字——希諾亞。

我確實聽過。不常見,但也不容易記錯的發音,可我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不是文獻裡的術者,也不是學院的名單。或許只是最近接觸的資訊太多,把某些細節給壓了下去。

我暫時沒去追這個念頭,轉身依照她剛才說的方向前進。

三層左側,禁閱整理櫃。

那排書櫃標記清楚,封面多數為深色,分類標籤多為灰與黃之間——警告、風險、限制、需簽署備忘等字眼貼得密密麻麻,像是要把讀者本身也框進審查範圍內。

我沿著書櫃翻找,指尖掃過一冊冊裝訂痕跡斑駁的書冊,直到停在其中一本。

《詛咒生物與魔力生物》。

書封黑得發啞光,標題幾乎與底色融合,邊角磨損得厲害,看得出被翻過不少次。

我將它抽出,翻了幾頁。書中所用的文字是舊格式,與現代常用的法術記述方式有明顯落差。雖然我曾在教院學過古文系統,但那些知識多年未用,要讀這本書,得花些時間重新適應。

腦中突然浮現出莉薇安曾經說過的話。

——「如果單靠道具沒辦法,那麼與妖精接觸或許是另一條路。」

我視線落回書頁,果然看到裡面有一節專章,提到了魔力異常狀態下的「魔素共振」與「靈種借位」概念。雖然寫得晦澀,但大致意思是:某些詛咒型態會對魔力循環造成破壞,透過引入與詛咒無直接衝突的「魔力生命體」──例如妖精、靈契體──有可能暫時讓不穩定區域獲得轉換空間。

如果這段理論是對的——或哪怕只是有可能成立的話……

或許,我能找出一種比護符更實際的方式,去穩定露緹希亞體內的詛咒。

我翻到下一頁,視線剛落下,護腕上的晶面亮了一下。

時間提示浮現在空中——原來我已經在這裡待了這麼久。

我合上書本,輕輕理了下封皮的折角,把它放回原位。

這些內容……得找時間再來細看。

我轉過身,離開了這片靜得過頭的書櫃區,腳步踩在地毯上沒有聲音。浮空書庫的空氣依舊清冷,像是從我進門那刻起,時間就在這裡靜止了一樣。

直到走回大廳,光線才重新喚醒我和這個世界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