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拿著麵團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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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21

「想要借後院來練身體?可以啊,沒問題。」
艾芙揉著麵團,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談晚餐要不要加蛋。
「反正那裏我有時候會種點菜、藥草,不然就是堆雜物或者曬衣服,暫時借給你也無妨。」
肯威坐在一旁,眉頭微挑,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指下意識地頓了一下。
他回頭看了凱爾一眼,難得沒有直接開口吐槽,而是脫口問了句。
「……你真的,確定了?」
凱爾沒有馬上回答。
他只是靜靜地、穩穩地點了下頭。
「嗯。」
他的聲音不大,但那個「嗯」卻比任何一場打鬥還安靜地震住了整個大廳。
「不過,單純健身是沒問題,但不能練武喔?你們知道在訓練場以外的地方動武是違法的知道嗎?」
艾芙抬起頭提醒道,雙手仍揉著麵團,語氣像在跟小孩說「記得鞋子別亂丟」。
「所以你之後要練武,還是得出去找正式訓練場才行喔。」
凱爾點了點頭。這問題他早在暮月休養時就從書上讀到了。
據說是為了防止學員之間私鬥升級、誤傷平民、擾亂秩序等情形,亞歷珊卓在城內對武技活動管制極嚴。
就連拔劍練招也必須登記場地,否則視同違法。
……雖然實際效果不怎麼理想,蒼焰的私下決鬥陋習依舊層出不窮。

「我知道,我會避開禁令的。」
他語氣平淡,但語尾卻不像之前那樣總帶著一絲敷衍,而是清清楚楚的回應。
「你啊……突然這麼正經,還真讓人不習慣耶。」
伊蓮半邊身子掛在椅背上,嘴裡叼著半塊蔥花麵包,含糊地說。
「你該不會是昨天那一摔撞到腦袋了?」
「我倒是希望大小姐你哪天也能從摔倒中悟出點什麼來。」
肯威語氣溫和,頭也沒抬地接話,彷彿早就預判完這段對話流程。
下一秒,一個茶包從伊蓮那頭飛來,肯威不慌不忙地抬手接住,動作乾淨俐落。
「……你怎麼知道我會丟?」
「因為妳每次都這麼做。」
他語調平靜,像是在陳述天氣。接著把茶包放進杯中,舉止一如既往地優雅。
「我聽見凱爾先生說要鍛鍊身體。」
柳月的聲音從廚房那頭傳來,語氣溫緩又柔和,像是一句習慣了叮嚀人的問候。
她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袖口還半捲著,手上沾著些未清的藥草汁痕,笑著揮了揮指尖。
「當然沒問題,練身體是好事……不過也別太勉強了。」
她走到桌邊,目光輕輕掃過凱爾的右手,微笑未減,語氣卻變得柔和又細緻。
「您的右肩之前那一刀傷得深,又延伸到肺部,加上當時右手骨折……即使現在癒合了,肌肉也可能會在長時間壓力下出現微顫。」
她說得既準確又平靜,語句像是棉布輕輕擦過傷口,不帶責備,只有醫者的關照。
「也不排除是毒素殘留的後作用……雖然您的恢復速度比我預期的快,但身體記得的痛,可比腦袋更固執呢。」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輕笑了一聲,語氣多了幾分打趣。
「不然萬一您又撐過頭再倒下,我可是要連夜寫報告還要加班幫您貼藥貼的。」
她語畢眨了下眼,手上已經開始捲起新的草藥準備配劑,像是只是順口提醒,卻又把每個細節都說得剛剛好。
「還有……若您明天真的要在後院鍛鍊的話,麻煩請避開靠牆右側那一排區域。」
柳月一邊低頭拈起一把藥材,語氣平靜柔和,像是在交代廚房用水要關好一樣自然。
「我那邊剛種了一批實驗用的藥草,雖然只是初期培養,但對氣味敏感或皮膚破損的人……可能會產生些不太理想的刺激反應。」
她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
「目前尚未完全排除副作用,不過應該不至於嚴重……頂多可能會稍微癢、起疹子,或者……嗯,會突然想唱歌?」
她說到最後語調略微上揚,嘴角不自覺翹起一點笑意,彷彿是在跟小孩講故事般的輕鬆口氣。
肯威聽候臉色瞬間綠了起來,正想再勸勸凱爾時,柳月這才笑著說。
「開玩笑的啦。我會做好標示,不讓它們擋到各位動線,請您放心。」
她說完,輕巧地將草藥倒入研缽中繼續處理,彷彿從頭到尾只是路過,並順手打理的一角秩序。
肯威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凱爾。
「你還確定要用這個後院嗎?」
凱爾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看了看窗外。
院子裡籠罩著傍晚最後的餘光,天邊那一抹夕陽正慢慢退入暮色,將矮牆與香草叢投下長長的影子。
草叢間蟲鳴初起,空氣中飄著土壤與青草混合的潮濕氣味。
微風透過窗縫拂入屋內,帶著淡淡的炊煙與夜色氣息。
那不是理想的戰鬥場地,也沒什麼像樣的訓練設備,但——
他點了點頭。
「可以的話……我想從這裡開始。」
凱爾看向肯威,誠懇的說。
「所以明天開始可能會請你幫我建造一些設施。」
「噗——咳咳咳——」
肯威差點沒把剛入口的茶噴出來,但又因為緊急吸回去造成嚴重的咳嗽,臉上的表情從「認真聽講」瞬間切換到「我是不是幻聽了」。
「……你說什麼?建造設施?你該不會是想我明天一早就開始動工?」
凱爾點頭,表情仍舊平靜如水。
「……請恕我直言,我的職責是管家,不是土木工匠。」
肯威語氣一貫冷靜,卻已經明顯流露出一絲「你到底想怎樣」的崩潰。
「你希望我明天為你搭什麼?木牆?樁陣?還是用廚房鍋蓋敲一個訓練假人給你?」
凱爾認真地沉吟了一下,像是認真考慮那個「鍋蓋訓練假人」的可行性。
「如果材料有限,也不是不行。」
「……那句話是反諷,不是建議。」
肯威終於深吸一口氣,放下茶杯。像是在強迫自己維持住作為紳士的氣場。
「說真的,我都快懷疑你是不是故意挑這種時候開口,確保我睡不成。」
「不是。」
凱爾搖頭。
「只是覺得……你會幫我。」
這句話說得平穩,但目光卻帶著一種不容質疑的信任。
肯威沉默了一瞬,像是心裡的什麼東西輕輕一歪。他終究還是站起來,走向牆角那間雜物間,邊翻邊嘆。
「……我真是愈來愈懷疑自己是不是養壞你了。」
他從雜堆裡拎出幾塊木板,搖搖頭。
「等你哪天突然跟我說要重建一座城,我大概也會習慣性開始規劃城牆該怎麼畫比較對稱。」
凱爾目光動了一下,低聲說了句。
「謝了。」
「……少說感謝,我可不想被當作習慣性應召。」
肯威語氣一貫平淡,卻轉過頭時微微嘆氣,嘴角壓不住地微微抽動。
「肯威先生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萬能呢。」
柳月一邊用布擦去指尖的藥草粉末,語氣帶著微笑,但不尖銳。
她經過時略側了下頭,像是在半開玩笑似地補上一句。
「連重建設施這種事都能接,艾芙老闆如果哪天要擴建後院,說不定也能直接請您畫設計圖了。」
肯威一邊收拾雜物間的木料,語氣依舊平穩,卻像是習慣性地嘆了口氣。
「我只是碰巧在家族裡學過的事比較多,才不是甚麼萬能的管家......」
他停了一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般低聲補了一句。
「……早知道應該堅持只當室內管家不管外務的……」
就在肯威一邊搖頭一邊把木板堆到牆邊時,廚房那頭傳來一陣鍋鏟碰撞聲與熱氣撲鼻的香氣。
艾芙兩手沾滿麵粉,腳邊還有一個提著蔬菜籃的學徒匆匆跑過。
「柳月,麻煩妳幫我去後廚提醒一聲,叫他們別把木料亂堆後院,還有……注意別踩到香草那區,我剛整理過。」
柳月一聽,點了點頭。
「好的,我這就去。」
她理了理袖口,把剛收好的藥瓶輕巧地塞進腰袋,轉身朝廚房裡走去。
沒過幾秒,她的聲音便從後方響起,語調一貫地平穩帶笑,卻也讓人下意識豎起耳朵聽清楚。
「艾芙老闆說了,請各位注意後院那邊別堆木料,也別踩到靠右邊的香草,那些剛種下的孩子們還很嬌弱喔。」
頓了一下,她又補了一句。
「還有靠牆那排藥草實驗區,我有稍微做了些調整,這次副作用應該不會再讓人唱民謠了,但……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後廚一片靜默。
只聽得見鍋鏟輕碰鍋緣的「叮」一聲,某個學徒手上的蔥段掉進湯鍋裡,有人小聲「哎呀」了一下。
接著,是正在剁菜的一名助手緩緩放下菜刀,語氣小心翼翼地問身邊的人。
「她說的……就是那次讓副廚半夜唱歌還流鼻血那批?」
學徒嚥了口口水。
「那次他唱了一整晚的『馴鹿搖籃曲』,第二天直接缺勤。」
柳月呵呵貽笑,順手將一袋快傾倒的麵粉扶正,又淡定補了句。
「放心,這次我會貼貼清楚標籤的,只要不要太靠近就不會有問題啦。」

桌邊的肯威聽著廚房裡傳出來的聲音輕嘆了一口氣,抬起茶杯小小地啜了一口。
「她總是講得輕描淡寫,像在說今天天氣,但你最好聽進去。」
他語氣平靜,帶著對熟人才能理解的無奈與敬意。
伊蓮則在一旁笑得像看戲一樣,還補刀。
「我記得之前有人差點拿她實驗的藥草當香料呢。」
「那人還活著嗎?」
「活著啊,只是醒來之後就一直很認真在跟糰子討論人生問題還唱了一首歌。」
「......」
艾芙嘆了一口氣,甩甩手上的麵粉,抬頭看向眾人。
「好了好了,別只顧著聊天,該幫忙的趕快過來,外頭的客人已經開始進來了,還有一批麵團還等著發酵呢。」
「欸~我才剛坐下耶。」
伊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語氣拉得長長的,像貓一樣黏著桌緣不動。
站在一旁的肯威瞥她一眼,語氣一如往常的平靜。
「大小姐今日的反應速度仍是一如既往地迅速。」
「這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伊蓮狐疑地看向他。
「我只是闡述事實。」
肯威回答得極為自然,一邊捲起袖子,一邊穿上圍裙,連表情都沒變。
艾芙忍住笑意,眼角瞥了兩人一眼,順手把麵糰分成幾份。
「肯威,你去右邊那桌。伊蓮,妳幫我把高筋麵粉拿過來,別再假裝死掉了。」
伊蓮「嘖」了一聲,不情不願地起身。
「我是優雅地坐著,才不是假死啦。」
肯威假惺惺的點頭認同。
「高貴與偷懶的界線有時候的確難以分辨。」
「我聽到了喔。」
「我知道。」
艾芙看著兩個沒大沒小的僕從苦笑了下,轉向站在一旁的凱爾。
「凱爾,你也來試試吧。」
凱爾微微一頷首,走向桌邊,視線落在那團看起來柔軟又帶點黏性的麵團上。
「……我可以試著學。」
「記得先去洗手喔。」
「喔。」

揉麵團的分工迅速展開。
肯威袖口一挽,雙手落在麵糰上時像在對待一塊完美對折的白襯衫。動作簡潔、乾淨、有力,幾乎每一下揉壓都維持一致的節奏與角度,像在演練什麼儀仗步伐。
「這不是麵包,是軍操吧……」
伊蓮一邊揉一邊碎念,結果兩邊麵團大小不一,捏著捏著還偷偷塞了果醬和不知道哪來的奶油進去。
艾芙瞥了她一眼。
「我記得我沒說可以自創口味喔。」
「創新才有競爭力嘛!」
她理直氣壯地回嘴,還揉出一個看起來像狐狸頭的麵團,擺在桌邊得意展示,只不過光速被肯威吐槽。
「那看起來像被壓過的貓。」
「……肯威你這傢伙是不是眼睛有問題啦!」
伊蓮氣朝肯威揮拳,但都被肯威靈巧躲掉。
坐在角落磨藥的柳月抬起頭,語氣輕柔、帶笑意地補了一句。
「我倒是覺得……比較像一隻長得有點辛苦的小貓,可能沒吃飽。」
她話音一落,嘴角還掛著溫和的笑,像是在安撫又像在順手添了一把火。
「連柳月姐姐你也背叛我?!」
伊蓮一臉受傷的望著艾芙,要不是眼睛被眼罩遮著,說不定還會留下幾滴眼淚。
「我只是忠於視覺感受啦。等你揉出一隻狐狸,我再幫牠貼眼罩好嗎?」
柳月嘿嘿一笑,繼續磨著藥。
大廳裡,大家的笑聲和伊蓮的咒罵聲此起彼落。
而凱爾則是靜靜坐在桌邊,低頭看著眼前那團原料。
他照著艾芙先前的示範,一步一步來:先按壓、對折、再揉、再轉──看起來很用心。
但不知道從哪一步開始,那團麵糰開始失控。
太用力,壓得麵團像裝甲板;太執著,每一下都揉到緊繃;太專注,忘了它只是一塊該溫柔對待的麵團,而不是黏性炸藥。
等艾芙巡過來時,看見凱爾桌上那一團……嗯,比麵團更像某種黏性的戰場裝備。
「……你是在拷問它嗎?」
凱爾抬起頭,臉上帶著一點不解。
「我照你說的做了。」
「我知道,但你不需要用處決的力氣。」
艾芙苦笑著走過去,輕輕拿起那團「屍體」,試著重新整形。
「揉麵是要讓它放鬆、延展……不是讓它認命。」
她一邊幫他捏回變形的麵團,語氣柔和得像一團溫熱的毛巾。
「……這不是火場,也不是任務,也不是要你拿命去換的東西。」
艾芙停頓了一下,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柔和卻清澈如鏡。
「你之前煮過飯吧?雖然一開始很糟,但後來幾樣常做的就慢慢穩下來了……不是嗎?」
凱爾微微一愣,眼神一閃,像是沒想到她會知道。
她沒抬頭,只是繼續揉麵團,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輕輕撫平某個傷痕。
「這種手感……是練習過的手才會有的。你只是還不習慣而已。」
艾芙把重新恢復原狀的麵團遞給凱爾,眼神中沒有審視,只有溫柔與理解。
「這不是戰場,你可以失敗,重新來幾次沒關係。吶,再試一次吧?」
凱爾接過麵團,看了看自己仍然不受控顫抖的右手。
這雙手,曾握著槍、匕首、炸藥,將一切阻擋在前方的敵人化為沉默。
它習慣了反應、強制、摧毀,習慣了動作準確、目的唯一。
它不是用來表達溫柔的器官,而是為生存而鍛造的兵器。
可現在,它握著的是麵團——溫熱、柔軟、毫無威脅。
它沒有鋒芒,沒有血腥,只有等待被理解、被引導的黏性。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煮飯,那個他為了煮飯而站在爐火前的夜晚,那鍋明明只是白米粥,卻煮得焦黑,那時的他也曾經這樣笨拙地站著。
女孩嘗了一口後皺了皺眉,卻還是笑著說「不難吃。」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有些事情,並不是為了戰勝才去做的。
是為了讓某個人,能夠好好地、溫暖地,吃下一口東西。
他吸了一口氣,將右手輕輕放上麵團。指節依舊發抖,但力道變得不同了。
不是控制,也不是征服,而是嘗試著,將眼前的事物,做好一點,再好一點。
就像那時一樣,他曾反覆失敗、一次次調整,只為了在某個平凡的夜裡,煮出她最喜歡的那道菜。
不是為了勝利,而是為了看到她笑著說。

「這次,好像真的有比較好吃喔。」

而與這裡艾芙柔聲指導的氛圍不同,餐桌另一側的氣氛明顯熱鬧許多。
「大小姐,您那隻狐狸……已經快變成鼴鼠了。」
肯威語氣平靜,動作依然不疾不徐,雙手在麵糰上如規矩對折文件般準確無誤。
「哪有!這明明是進化版的狐狸耳朵,長得比較時尚啦!」
伊蓮氣鼓鼓地舉起她那團已經塌陷、還黏著餡料的「創作」,彷彿擺在拍賣會場上。
肯威看了那團麵糰一眼,沉默了三秒。
「……」
他的眼神像是在分析該從「藝術」、「醫學」還是「災害預警」的角度切入評價,最終,他只是垂下視線,繼續揉自己的麵糰。
他沒說話,但那沉默比任何吐槽都更有殺傷力。
「你倒是講話啊!我都拿出來展示了耶!」
「我一向避免對未完成品妄加評論。」
「你是說我這團連『完成』都不算嗎?!」
「我什麼都沒說。」
「……你、你這人太過分了啦!」
「大小姐,請您先冷靜,憤怒對麵糰發酵並無益處。」
伊蓮氣到把麵團一拍,粉塵飛濺,手指指著肯威。
「你再說一次我就把這團狐狸麵糰塞你嘴裡,讓你親自體會什麼叫做創意甜點!」
肯威仍然面不改色,只是優雅地避開她甩來的麵粉碎屑。
「大小姐,我僅是陳述事實。」
「我陳述你的鼻樑現在很安全,想不想讓它重溫當年我三拳的回憶?」
「……」
他終於沉默了兩秒,然後不疾不徐地抬起雙手。
「我錯了,請大小姐開恩。」
「哼哼,會怕就好。」
伊蓮哼哼插著腰,一副勝者的模樣,然後湊到肯威身旁指著那些整齊完美的麵團。
「你這樣揉真的有比較好吃嗎?」
伊蓮挑眉,一臉不信邪地盯著肯威手下那團規矩到過頭的麵糰。
「看起來像你平常整理的帳本,一板一眼,連一點氣泡都不敢冒。」
「那至少代表它平穩、節制,能長期保存。」
肯威語氣如常,連抬眼都沒有,只專注地把麵糰對折成完美的對稱圓。
「那我的狐狸耳朵就是藝術品!造型前衛、風格自由!」
「……也確實像妳每次的花費明細一樣,風格極其自由。」
「欸欸欸?你現在是在嫌我帳目亂嗎?」
「......我沒有那意思。」
他頓了頓,語氣平靜得幾乎沒有波動。
「只不過昨天那些泡芙的帳我可還沒上報,若大小姐能將花費稍加節制,帳本或許真有機會如這麵團一般平整……老爺或許也能比較欣慰。」
伊蓮張口,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只能瞪大眼睛。
「你居然把我跟帳本還有老爸綁在一起講欸!你這人太狠了!」
「我只是舉例說明,並無冒犯之意。」
「……我記下來了!你等著被我在報銷單上報兩份!」
「那我屆時會直接轉交會計室審核。不過老爺近來對實用型花費特別關注,大小姐若能自行籌措,或許正好能展示您的獨立能力。」
「哼哼哼哼哼哼哼!」

凱爾抬眼看向另一側的餐桌,看著肯威與伊蓮你來我往的鬥嘴,輕輕嘆了口氣。
從醒來到現在,他已經見過不少次這樣的場景。
明明是主僕,卻總像是一位管不動又捨不得罵的父親,在默默收拾任性女兒的鬧劇。

……也習慣了。

他沒打算介入,也沒有刻意多想,只是默默地看著、聽著。
或許,能靜靜地看著這樣的日常,也不算什麼壞事吧。

麵團揉好後,幾人陸續洗手、收拾工具,艾芙將最後一籃麵團送進後廚,交給學徒準備送入烤爐。
傍晚的陽光慢慢被月光取代,大廳裡瀰漫著麵粉、香草與茶香混合的暖意。柳月也結束了藥草處理,收好器具後端來了一壺熱茶,眾人自然地在圓桌邊坐下。
空氣中還殘留著剛才混亂與笑聲的餘韻,但此刻一切都安穩下來,只聽得見茶水輕聲入杯的聲響。
艾芙舉起茶壺,笑著環視眾人:
「要加糖的舉手喔。」
「我要我要!」
伊蓮立刻舉手,甚至還晃了晃手指。
艾芙轉頭問了問凱爾。
「凱爾呢?」
凱爾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咦?奇怪耶——」
伊蓮歪著頭。
「你之前不是都會加糖嗎?怎麼突然改口了?」
凱爾聳了聳肩,語氣平靜。
「……現在得控制飲食。要恢復狀態,還是得忌口點。」
他話說得雲淡風輕,但語尾那一抹自律的堅定,卻讓艾芙悄悄點了點頭,沒再多問什麼。
這時,廚房那頭傳來一陣開爐的聲音。沒多久,一名學徒小心地端著鐵盤走進大廳,熱氣和麵香一同湧出來。
「剛出爐的第一批樣品來囉——」
幾塊色澤金黃、形狀各異的麵包被擺上桌,其中有幾塊圓潤光滑、表面裂紋完美地綻開,還帶著淡淡的奶油香。
艾芙聞了聞,點頭。
「這幾塊是剛才你們揉的,進烤箱時有先標記。我讓他們先烤一批當樣品——試吃看看吧。」
艾芙伸手取了最標準的一塊,輕壓表面感受彈性,再折開斷面確認組織,滿意的說。
「發酵良好,火候適中。」
柳月看了一眼那裂紋完美到像手術刀切開的麵包,輕聲補了一句。
「連麵包都長得這麼工整,真的是典範級管家。」
肯威聽到兩人的讚美後並沒表態甚麼,只是一臉寫著「這是管家的職責」的得意。
凱爾則取了自己那塊,低頭咬下一口,沒有說話,但眉頭似乎放鬆了一些。
至於伊蓮......她原本堅持要做狐狸造型麵包,結果因為太過「藝術」被肯威強制招回重揉,雖然餡料還是偷偷塞進去了,但外型至少變成了標準的圓團。
「真是沒天理……我那隻狐狸多有特色啊......竟然變成這麼普通的造型......」
伊蓮一邊滿臉怨氣的哀嘆,一邊咬了一口自己的麵包。霎時,內餡意外地流出些許奶油與果醬,讓伊蓮瞬間雙眼發亮,一臉驚喜的看向肯威。
「居然?肯威你竟然也偷塞東西?!」
肯威嘆了口氣,一記手刀輕輕敲在伊蓮頭頂。
「......我有幫你改了你原本那三倍餡料的比重,你那東西要是真進烤箱可是會整個糊掉黏在裡面的。」
伊蓮聳聳肩,繼續大口吃著麵包。
艾芙沒理他們的拌嘴,轉頭看向凱爾那邊的籃子。
「你那幾團……有進步喔。」
凱爾微微點頭。雖然他揉出的麵團比不上其他人完美,有幾團還看得出明顯的反覆補救痕跡,口感也偏向「很有嚼勁」,但也算是紮實合格,不會塌、不會裂。
就在這時,廚房那頭傳來一連串急促但不紊亂的腳步聲。幾位學徒推著小木車或抬著湯鍋魚貫而出,將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餚擺上大廳邊緣的長桌。
「這邊放燉肉!小心燙!」
「醬汁還沒拌,等會再補。」
「烤根莖類來一盤——不要混到甜點盤了啦!」
艾芙站在一旁監督整個出菜流程,時不時還彎腰幫學徒拉平桌布或遞過餐叉,一切都像已經重複了百遍的流程,自然而流暢。
凱爾的目光不知何時落在了最左側那個木盤上。
幾塊色澤略深、形狀不算完美的麵包正靜靜躺在籃中,被學徒整齊地放在了「麵包區」的最前排。
他一眼就認出,那幾塊是自己的。
沒有誰特地強調,沒有人誇讚,學徒們只是照著順序,將它擺在那裡,如同它本就該屬於那個位置。
凱爾望著那排麵包許久,手指緩緩放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見自己做的東西,不是被武器試用、不是戰術實驗、不是身體本能的延伸——而是被當作「食物」,準備讓人安心吃下去的成果。
那種熟悉卻又陌生的沉靜感,在他胸口悄悄浮起。
而門邊那串小鈴鐺忽然響了幾聲,微弱的風聲隨之灌入大廳。
「歡迎光臨~」
學徒的招呼聲跟著響起。
傍晚的最後一道霞光被門外踏進來的旅人擋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帶著夜風與路塵的氣息。第一批客人走了進來,熟門熟路地將披風掛上牆邊的木鉤,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往餐檯方向移動。
「今天好香啊,這湯……還有這麵包,是新口味?」
「我記得以前沒有這種奶香味耶,好像加了什麼……」
「你們該不會有新廚師了吧?」
艾芙擦了擦手,從廚房口探出頭來笑道:
「沒有換人,是我們今天幾位『特別製作單位』幫忙揉的。」
她語氣輕快地朝圓桌那邊一指,剛喝完茶的幾人集體頓了一下。
「……不是吧?」
伊蓮放下茶杯,瞪大眼睛
「這......這些是要給客人吃的?!」
「不然妳以為剛剛是在做美術作業喔?放心啦,你剛剛吃了都沒事,那就沒問題了。」
肯威頭也不抬地回應。
果然,有人夾走了凱爾那一塊,也有人拿了伊蓮的,剛咬下一口就眨了眨眼。
「……欸?這裡面有奶油跟……果醬?」
「這.....吃起來挺有嚼勁的......」
「那盤看起來特別好吃,我要再去拿一個——欸沒了?!」
凱爾靜靜坐在原位,看著一塊又一塊麵包被端走、撕開、咬下,然後有笑聲、有交談、有客人舔了舔手繼續再拿起新的一塊,滿意的吃著。
他沒有表情,卻有什麼在內心深處慢慢、緩緩地鬆動了。
他低下頭,沒說話,只是重新握住了放在膝上的雙手,手指指節微彎,像在確認什麼,又像是靜靜感受餘溫,但他能感受到,他的右手不再繼續顫抖了。
「走吧。」
凱爾耳邊響起一個平穩的聲音。
他抬頭,肯威已經站起身,微微側著身看他,手輕輕朝餐檯的方向比了比。
「餐檯那邊剛補了新一輪菜色,還有你做的那批麵包......聽說快被搶光了。」
凱爾點了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
「現在這身體……想恢復戰力,每一餐都不能馬虎。」
他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補給清單。
「難得聽到你自己說出這句話。」
肯威輕笑了一聲,抬手拍了拍凱爾的肩膀,兩人並肩起身,一前一後朝熱食區走去。
柳月遠遠望著他們背影,嘴角微微上揚,只是靜靜地笑了笑。
餐檯那頭,正忙著補菜的艾芙抬起頭,語氣帶著一貫的調侃。
「記得提醒他別光拿肉不拿菜,今天的根莖類可是我親手切的喔。」
「我會監督他——」
肯威話還沒說完,凱爾便淡淡地接了話,語氣冷靜得像是在報告訓練成果。
「我知道如何維持營養均衡。飲食控制這方面……我一向很擅長。」
艾芙挑了挑眉,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只要不挑食,都是我心中的好人。」
肯威聳了聳肩,正準備走向餐台,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
「對了,亞倫呢?一整個下午都沒看到她。」
凱爾停了一下,才想起來似的回答。
「……還在補眠。」
「那我幫你盛她的份吧。」
「不用。」
他語氣平靜地說。
「我會親自拎下來。」

那頓晚餐的味道——現在想來,似乎比預期中熱鬧許多。
桌上的食物從燉菜到湯品,再到那幾籃被擺得亂七八糟的麵包,終究還是被人吃得乾乾淨淨。
伊蓮大口咬著自己塞了過多果醬的「創意麵包」,一邊嚷嚷說要研發第二代,還說要幫狐狸耳朵安裝內餡倉。
柳月只是在她身後淡淡遞上了胃藥與熱茶。
亞倫則是在凱爾第二次敲門未果後,被他乾脆破門而入、整個人從被窩裡拎起來,扛到樓下吃飯。
她全程睡眼惺忪,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就吃掉了一整盤肉丸加三塊麵包,最後趴在桌邊打了個飽嗝,便又自己爬回房繼續補眠。
晚餐結束後,餐廳的燈光逐漸轉暗,熱鬧聲漸漸遠去。客人們一一結帳離開,腳步聲混著門口風鈴聲在夜風中搖晃消散。
伊蓮早已吃到睡著,被肯威半抱半背地送回房間安置好。
他隨後拿著帳本返回大廳,靜靜坐在角落的燈下,開始整理今日的營運與開支,神情一如往常沉穩專注。
柳月則留在廚房,與幾名學徒一同清洗鍋碗與檯面,時不時指導幾句該怎麼擦拭藥草用具。
艾芙則坐在櫃檯後方,一邊清點收來的錢,一邊寫下今日的營收記錄,偶爾還順口與柳月聊幾句。
閒聊間,也傳來一則消息:
明天肯威與伊蓮將返回蒼焰學院上課,因此凱爾原本拜託建設訓練設施的事情,得暫時延後到下午處理,早上得自行應付。
至於柳月,則是被暮月院長強制要求放長假一段時間,好好休息與調養。
她自己說得雲淡風輕,卻也笑著補了一句。
「這段時間我就待在這裡,順便多關注一下你身體恢復的狀況。」

嘛......也不算什麼壞事吧。

凱爾推開房門時,迎面而來的是一片寧靜——
除了亞倫悠長的打呼聲,與她那在棉被裡糾纏成奇怪角度的睡姿。
屋外風聲微起,窗邊還殘留著未完全關緊的風鈴聲。
他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
夜空如深海般寧靜,層層星光像是被風輕輕攪動的碎銀,在無邊的天幕上緩緩流動。
整座城鎮沉睡在那銀藍色的輕紗之下,燈火微弱,像深夜裡依稀閃爍的心跳聲。
風輕掠過,像某種無形的手掌,輕柔地撫過他的臉頰與髮梢,帶來一絲不確定卻真實的溫度。
凱爾站在窗前,靜靜望著那片滿天星河。
夜空像一張鋪展無聲的畫布,星光如細沙般灑落,輕柔地覆在這片沉睡的世界上。
他心中某個許久未曾波動的角落,彷彿也被這夜色輕輕觸碰了一下。

——上一次這樣抬頭看星星,是什麼時候了?

腦海中浮現的,是灰濛濛的城市天空,被霓虹與霧氣吞沒的夜,或是一連數週的陰雨天。
那時的夜空,從來沒有星星。
如今,這片閃爍著銀光的天幕近得像能伸手觸碰,他不知不覺看得出神。
直到他聞到一絲若有似無的氣味,才回過神來。

……是麵粉的味道。

他低頭尋找味道的來源,最後才發現,是自己衣袖上殘留的那一點白粉。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雙曾經只為毀滅而舉起的手,今天握過麵粉、揉過麵糰,烤出了第一塊,讓人飽足的麵包。
他沒有笑,但眼神柔和了些。
風從窗外掠過,指尖感到一絲涼意。他輕輕闔上窗戶,轉身回到房內,褪下那件沾著麵粉的上衣,從衣櫃中挑了幾件乾淨的換洗衣物,走進澡堂,沖去一身的疲憊與塵埃。
熱水落下的聲音像是沉靜的一場雨,將今日的雜亂與聲音一點一滴地洗淨。
回到床上時,他躺下,闔上眼。
那晚的夢裡,沒有硝煙,沒有血色。
只有一片溫熱、鬆軟,像是剛出爐的麵包。
像是那雙手第一次學會溫柔時,悄悄留下的記憶。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