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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凱爾的背影走上樓梯。
他沒說一句話,只是在喝完杯中那口水後,像是習慣般地站起,轉身,離席,步伐沉穩無聲。
當他消失在樓梯轉角、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響時,餐廳內再次歸於安靜。
艾希沒動,只是默默地望著那樓梯的方向,一動不動,彷彿想從那道門後的沉默裡聽出些什麼。
她把刀叉放下,沒發出任何聲響,卻換來一旁沙發傳來細微的椅子摩擦聲。
「有看出些甚麼嗎?」
肯威坐到了她對面,手裡端著一杯剛泡好的茶,慢條斯理地攪拌著。
艾希側了下頭,沒回答。
肯威沒追問,只是微微嘆了口氣,手沿著杯沿輕敲了兩下。
「他呀……還在想。」
艾希微微挑眉,終於轉過眼神。
「想什麼?」
肯威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桌上的木紋,像是在斟酌怎麼開口。
「想關於他接下來,要選擇甚麼。」
他的語氣不重,但在空氣裡卻顯得格外明確。
「……選擇......嗎?」
艾希垂下眼,語氣低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等對方補充什麼。
肯威沉默了幾秒,才慢慢開口。
「他沒說得太明白……但我猜,他現在正處在一個選擇的岔路上。」
他頓了頓,看了艾希一眼。
「那傢伙說,如果想回到從前那樣得花上許多時間,但是慢慢訓練、復健他願意接受。不過他也說了……他連自己都還沒找回來。」
「他沒表現得很明顯,但我聽得出來,他可能……真心想過,要不要就這樣放下,當個普通人。」
肯威說這話時語氣很輕,像是怕洩漏了對方太私密的心思。
「不過你也知道,那傢伙的『普通』……從來就跟我們定義的不一樣。他現在的經歷、身份,哪一樣不是被人盯著的?」
他苦笑了一下。
「所以,他才會躊躇吧。一方面不想再拖累別人,一方面又怕自己一旦不再戰鬥,就連保護別人的能力都沒有了。」
肯威搖了搖頭。
「我沒有催他做決定,只是跟他說,如果真想站起來,那就從這裡,也就是後院開始。」
艾希沒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視線落在那盤幾乎吃完的牛排上,一動也不動。
整整過了幾十秒,安靜得連杯中水聲都聽得見。
然後,肯威放下杯子,輕輕開口。
「妳不是只為了吃早餐來的吧?我想你應該有事情要找他。」
語氣不重,卻像是一記平靜的箭,正中靶心。
艾希的手指頓了一下,沒接話,也沒反駁。
就在這時,廚房方向忽然傳來伊蓮和亞倫的大叫。
「妳這個笨狐狸又拿走我剛放在這裡的藥草了吧!」
「我才沒拿!是妳自己放哪裡忘記了吧!」
「屁啦!我很確定我放在這裡!一定是你拿走了!」
「想打架是不是啦!來啊!」
眼看廚房傳出來的火藥味越來越重,肯威偏了偏頭,無奈嘆氣。
「……我去處理她們,妳自己想想吧。」
他起身離開,腳步聲輕盈,轉瞬就隱沒在廚房的喧鬧聲中。
艾希仍坐在原地,過了幾秒後,才輕輕吐了一口氣。
她抬起手,插起剩下的牛排,慢慢咀嚼。
沒有調味,也不特別美味,但她還是吃下了最後一口。
她緩緩起身,拿起椅背上的風帽,卻沒有立刻戴上,只是捏在手裡。
「……我知道了。」
她聲音不高,但比平時多了一分柔軟。
此刻午後的光線正好從窗外斜灑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細長。
那雙修長的腿步伐穩定,樓梯吱呀作響,每一步都踩在沉默與責任之間,沒有猶豫、沒有回頭,也沒讓她的腳步慢下半分。
艾希站在房門前,沒馬上敲門。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扇門,彷彿能透過木板看見凱爾坐在裡頭的模樣。
然後,她抬起手,輕輕敲了三下。
□
屋內的凱爾還坐在床邊,額頭抵著交握的手背,右手指節微微發顫。他的思緒像被封進濃霧裡,找不到方向。
那三聲敲門聲落下時,他原本放空的意識像是被打撈起來。
不急不緩的節奏,不像陌生人,也不像急事。
凱爾睜開眼,眉頭微皺。
他知道是誰,從節奏與腳步聲就能判斷。
他不討厭她,但現在......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片刻後,凱爾站起身,走向門口,在門把上遲疑了幾秒,最後還是將門打了開來。
艾希站在門外,沒戴帽子,髮色與瞳色都恢復了原本的藍色。
她沒有先說話,只是低頭看了凱爾一眼,像是確認他還站得住,然後才默默走進來。
凱爾沒有阻止,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關上門,轉過身,看著艾希在房間正中央停下腳步。
接著兩人就陷入短暫的沉默。
「……你有事就說吧。」
凱爾打破沉默,語氣不重,卻很明顯是在防守。
艾希的視線在他身上略微停留,像是觀察什麼。
她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將手中的帽子輕輕放到桌上,然後才淡淡地開口。
「自從你出了暮月後,你的右手……一直在抖。」
凱爾側了側頭,眉頭更深了些。
「……你甚麼時候注意到的?」
「早就看到了,而且我沒有瞎。」
艾希淡淡地說。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
凱爾低下視線,沉默片刻,終於開口。
「這不是毒的問題。」
艾希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是點了點頭,接著走過去坐上床沿。
「柳月把毒的成分報告給我看了。」
「你中的是混合毒素——神經壓制劑、持續性劇毒,還有……」
她頓了頓,語氣微微壓低。
「有一種奇怪的顆粒殘留。柳月說……像是『骨灰』。」
凱爾眉頭一動,但沒出聲。
艾希輕輕呼了口氣,像是把壓在心裡的話說出來。
「她說,那種氣味……只有那些『還沒完全死透的東西』才會留下來。」
她頓了幾秒,語氣更加輕緩。
「也許……是想讓你撐不過去,但又不能讓你馬上死才下的狠手。只不過毒素可能意外中和了,所以你才沒事。」
說完,她只是垂著眼,看著凱爾那隻還在微微顫抖的右手,以極低的聲音說。
「……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凱爾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迷惑。
「為什麼……要突然道歉?」
艾希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頭,視線停在他的右手上。
她像是在找合適的字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坐著,幾秒後才開口。
「……那一刀。」
她語氣很輕,輕得像怕驚動什麼。
「從角度看,是你被圍攻時中的,左後側,斜上三十度。劍勢偏快,不致命,但……」
她話停在那裡,像有什麼卡住了。
「那時我離你……只有不到十步。」
她緩緩吸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膝上的外套布料。
「我應該第一時間就衝上去保護你,而且你中毒的第一刻我應該立刻就要看出來……」
她沒抬頭,聲音卻比平常低了一階。
「但我沒看見。你沒說話,沒露出異狀……我以為你沒事。」
她的聲音慢了下來,像是說出口的每個字都費了很大力氣。
「……但這不是藉口。」
她終於抬起頭,眼神平靜,但那份平靜之下壓著什麼東西。
「這是我的錯。我應該保護你——那是我的責任。」
她輕聲補了一句。
「……這種程度的疏忽,在戰場上叫『失職』。」
空氣凝滯了一會兒。
她低下頭,像是把什麼藏回語句後面。
「我不知道該怎麼補救……但我會記住這次錯誤。」
短短幾句話,沒有任何情緒性語句,甚至沒有表情。但凱爾聽得出來,她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
「......」
房間又靜了下來。只剩燈光下微弱的呼吸聲與牆上的掛鐘滴答聲。
凱爾沉默良久,低頭望著自己仍有些顫抖的右手,又看向艾希,隨後坐到她身邊。
「……你沒必要為這種小事道歉。」
他的語氣依然低沉,卻不是冷漠,而像是某種體悟後的釋然。
艾希抬起頭,有些怔然地看著他。
她想開口反駁,卻發現自己竟一時間無言。
小事嗎?那可不是小事。
那日她在醫院中失控、差點凍傷凱爾的模樣依舊歷歷在目。她不是第一次無法控制自己,而那一次,甚至還是在雪莉留下她後,第一次對人發狂。
她也記得,在那場突襲行動中,自己專注於壓制敵人、分配人力,卻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凱爾的異狀,直到他幾乎被壓制、甚至中毒。
這些……在她眼裡,哪一件能算是小事?
「……不是小事。」
她低聲回了一句,語調不強,卻帶著明顯的不甘。
凱爾抬眼看著她,像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多辯。
因為他懂。
他也曾是戰士,他太清楚「失職」這兩個字的分量。哪怕只是遲了一步、慢了一招,哪怕是隊友自己堅持硬撐,那份自責與愧疚,會如影隨形。
但他也同樣明白,那不是該用道歉去衡量的東西。
「我知道你在意。只是……我沒事就好。」
這話聽起來輕描淡寫,卻反而讓艾希感到更加無所適從。
她的眼神閃了閃,指節輕抿住自己的袖口,像是不知該怎麼把心裡那份補償的念頭說出口,但凱爾的不在意,卻讓她連補償的方式都找不到。
艾希的指尖捏住袖口,指節緊了緊。
她低著頭,半晌才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所以,你現在在選擇什麼?」
凱爾愣了一下,沒有回應。
「肯威說……你在考慮,是不是該回到過去的樣子。」
艾希語氣依舊淡淡的,沒有情緒起伏,但那句話落下時,房間的空氣像是凝了一瞬。
凱爾看了她一眼,眼神沒有敵意,卻依舊沒有回答。
只是沉默。
艾希望著他,想從他的表情裡找出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
有些人總是這樣,有些話,從不說出口。
她看了一會兒,最後像是放棄似地站了起來。
「……我會想辦法幫你的。」
語氣輕輕的,沒有多餘的承諾,也沒有多餘的情緒。
她說完,沒等凱爾回話,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帽子準備離開房間,就在她推開一點的瞬間,身後傳來低沉的一句話。
「艾希。」
她一頓,沒回頭,卻停下了動作。
片刻的沉默後,凱爾低聲問道。
「如果一個人……只是想安穩地活著,但命運卻偏偏不肯放過他,那他該怎麼辦?」
不是質問,也不是傾訴,只是一個像是喃喃的疑問。
但這個問題,卻像一枚針,悄悄地穿進了她心底最深處的傷。
她依舊沒有回頭,但低聲開口。
「……那就撐過去。」
語氣平穩,像是在陳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哪怕再痛,再不甘,也只能……撐過去,才能留下來。」
她聲音很輕,卻也沒有遲疑。
「至少……還活著的人,是有選擇的。」
說完這句,她沒有多等。
輕輕地拉開門,走了出去,只留下腳步聲遠遠落下。
房間又陷入沉靜,只剩牆上的掛鐘發出微弱的聲響。
凱爾坐在床上,望著對面亞倫的空床,許久都沒有任何動靜。
他閉上眼,彷彿還能聽見艾希那句話的迴音。
「至少……還活著的人,是有選擇的。」
是啊,還活著的人,的確是有選擇的。
只是那些選擇,從來不輕,並不是只有「逃避過去」或「當個英雄」這麼簡單。
他垂下眼,望著掌心。
他從來都不是沒選擇,只是……他一直不敢承擔那些選擇背後的後果。
「想活著」,這想法從不錯。
但若只是活著,那就只是在等著下一次受傷、下一次讓別人代他擋刀。
若不保護自己,依靠他人,這就只是單純的苟活。
他緩緩坐下,指節握緊又放開。
不是決心,而是某種「逃避不了的事,該來了」的預感。
他低聲呢喃。
「……也許,是該做點什麼了。」
語氣仍舊輕,卻沒有了剛才的猶疑。
這,或許就是決心誕生的那一刻。
□
亞倫跪坐在藥草堆前,眨著眼看著手中兩疊乾葉,她已經分了好一陣子,但蒲公英跟車前草看起來還是像一對雙胞胎。
「嗯……這兩個真的不一樣嗎……?」
她捧起一把葉子湊到鼻尖聞了聞,又偷偷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伊蓮。
「我覺得它們乾了以後……好像聞起來都一樣耶……」
「那是因為你鼻子不靈。」
伊蓮不客氣地吐槽,伸手就把她放錯的藥草撈出來丟回原籃。
「這是清熱的,那是止咳的,艾芙如果看到你亂放會把你趕去後廚洗鍋子。」
「欸......我不是精靈嘛……」
亞倫嘟嘴,小聲反駁,然後又低聲嘀咕。
「那個叫凱爾的……應該也分不出來吧?」
這話一出口,伊蓮眉頭一挑,還沒開口,一旁正收拾藥袋的肯威先出聲了。
「妳錯了。」
亞倫一愣,抬頭看他。
肯威繼續綁繩,但語氣卻帶著一絲莫名的認真。
「他在分藥草這件事上,是個天才。進門第三天,艾芙還沒講完分類,他就能靠氣味分出三十二種藥草。」
伊蓮撇撇嘴,語氣裡聽不出佩服還是忿忿不平。
「而且還記得住什麼時候摘的、曬了幾天、乾度大概幾成。」
亞倫眼睛睜大了點。
「哇……這麼厲害喔?」
肯威點了點頭,滿臉驕傲。
「嗯。雖然他平常不愛講話,但觀察力比妳想像中細。」
亞倫怔了一下,過了幾秒才低聲問。
「……可是我在蒼焰的時候聽說,他失蹤過好久。但現在他回來的消息也傳了開來,每個人都在討論他的話題。」
伊蓮手下的動作微頓,沒接話。
肯威則靜靜地說。
「那段期間,確實很混亂,我們也聽了不少流言蜚語,但都不是真的。」
亞倫想了想,又問。
「那個……『神子』的稱號……是怎麼回事?」
伊蓮一邊挑草,一邊嘖了一聲,語氣像是聽膩了這話題。
「學院裡的八卦啦,別當真。」
肯威補充道。
「那是他還在學院的時候,因為表現太過優異,加上說話少、性子冷,結果就被亂傳什麼『神明挑選的戰士』啦,『神族降世』啦……」
伊蓮翻了個白眼。
「還有一派說他就是雪莉大人裝扮的,又或者說是『武聖』的後代之類的。總之每個人都在瞎掰。」
亞倫瞪大眼。
「哇……這也太誇張了吧?」
「他失蹤後,那些聲音反而更大了,因為大家什麼都不知道,只能自己亂補空白。」
肯威聲音平靜,卻語帶一絲無奈。
「但他從沒回應過這些傳言,也沒解釋過,但......當時的他確實挺強的。」
亞倫歪著頭,手上還捏著一株半乾的車前草,小聲問。
「那他怎麼會突然……消失那麼久啊?」
她語氣帶著單純的困惑與一點不安。
「感覺他現在……好像也沒什麼厲害的樣子……甚至有點虛弱?」
這句話讓原本埋頭挑草的伊蓮停了下來,肯威也安靜了幾秒才開口。
「我也不知道,但他剛被發現時,傷得很重,是那種……根本不該活下來的傷。」
亞倫眨著眼。
「很嚴重嗎?」
伊蓮點了點頭。
「......他的心臟被貫穿,右手骨折,左半身嚴重燒傷,右肩到右胸被砍出一道深深的缺口,肋骨插進肺裡,連脈搏都測不到,還燒到四十度以上……」
她的語氣不自覺放輕,像是在回想某個讓人胸口發悶的畫面。
「柳月小姐說......他那種狀況,正常人根本沒辦法活下來,但凱爾他......撐住了。」
肯威補了一句。
「而我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這半年到底經歷了什麼。」
亞倫輕輕「哦……」了一聲,低頭望著手裡的藥草,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小聲說。
「所以……他現在只是還沒恢復嗎?」
肯威沒立刻回答,沉思了片刻,他抬起眼,看向亞倫與伊蓮,語氣平靜得近乎無聲。
「我問你們。如果一個人想要過普通的生活,但命運卻偏偏不肯放過他,那他……該怎麼辦?」
伊蓮的手指微微一頓。
亞倫眨著眼,看起來沒聽懂,或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伊蓮皺了皺眉,像是在斟酌,又像在壓抑什麼,最後還是嘟囔了一句。
「這不是他說了算嗎……如果真的能過普通的生活,誰不想啊……但如果選擇躲起來,就得忍受那些本來能守護的人可能會受傷吧。」
她說完,低下頭繼續挑草,語氣雖輕,卻多了一絲悶悶的不甘。
亞倫想了一會兒,然後歪著頭說。
「我不知道欸……」
她抓了抓臉頰,有些困惑,但語氣卻意外堅定。
「但如果命運真的很壞,那是不是……就該打回去?」
肯威聞言一頓,眉角微動。
此時樓梯傳來腳步聲,三人循聲望去,只見艾希正一步步走下樓梯,身形俐落、氣場沉靜。
她掃了一眼三人,沒有說話,僅在肯威身上停留了一瞬視線。那眼神像是剛從某段思緒裡抽離,藏著什麼沒說出口的東西。
伊蓮歪頭。
「艾薩?你在找凱爾嗎?」
艾希沒有回應,只輕輕把視線挪開,走向餐廳的方向。
肯威只是目送著她的背影,眉心微蹙。
他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麼,但總覺得,她也許正經歷著與剛才他們談論的那個問題,類似的什麼。
艾希輕輕推開店門,回頭朝他們說。
「艾芙說,傍晚會派人來拿這批藥草。妳們別分錯了。」
語氣平淡無波,但和往常一樣,不留情面。
亞倫撇撇嘴,露出苦惱的表情,伊蓮倒是很有活力的回應。
「嗯!知道了。」
艾希沒有多留,只是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她的腳步並不急,卻也不像是想停下來與人交談的樣子。彷彿那些未說出口的話,依舊壓在心裡,未曾真正釋懷。
亞倫看著她的背影,小聲說。
「……她好像有點難過的樣子?」
肯威沒回應,只是繼續收拾著藥草,像是把這句話也收進心底。
□
旅人之家的門輕輕關上。
陽光比早上更強了些,街上多了幾分人聲與喧囂,風從遠方吹來,裹著午後市場的香料氣味與灰塵。
艾希深吸口氣,穩穩的邁出步伐。
她的腳步穩,眼神清,外人看不出絲毫異樣,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段對話,那句問題,還懸在心底,像沒落下的刀。
『如果一個人,只想過平凡生活,但命運卻偏偏不肯放過他,那他該怎麼辦?』
他問得很輕,語氣裡卻沒有期待答案的成分,像是單純想讓空氣承受那句話的重量。
那不像是一個普通人該問出的問題,更像是經歷許多滄桑、掙扎後的人才能如此雲淡風輕的問得出來。
艾希不知道他是怎麼撐過來的。
但她很清楚,自己是一路撐到現在不是因為夠堅強,而是因為別無選擇。
她的腳步經過一處熟悉的巷口,微微頓了一下。
那裡曾經是她與雪莉短暫停留的地方。那年她還小,還常常因為自己的身分、容貌與血統而被人避開。她總是低著頭,躲在角落,直到那天,雪莉蹲下身拍拍她的肩,語氣溫柔卻堅定地說。
『撐過去,艾希。不是因為你忍得住,而是因為你要證明——你值得被看見。』
那句話,陪著她走過太多年。
再往前幾條街,就是艾莉離開前最後一次與她說話的石階。
那天黃昏,風很冷,艾莉背著包袱站在門口,神情平靜得近乎冷淡,但語氣卻不一樣了。
『小子,別學我。不要走上我的路。』
她頓了一下,補了一句,像是怕自己說不清楚。
『你有自己的路,你能選擇,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艾希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
她只是把那兩句話埋進心底最深的地方。
然後抬頭,望著前方交錯的光與影,低聲說。
「……我還活著。」
語氣輕,卻像是為自己留下的回答。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
只是把那兩句話埋進心底最深的地方,隨著腳步一點一滴壓進石板縫中。
午後的陽光在街頭逐漸拉長,她走得筆直,直到前方的人聲漸遠、光線漸暗,來到了一處無人的小巷。
那是一段她早就熟悉的路,通往暮月城邊緣的舊街巷,狹窄、靜謐、無人過問。
她掃了眼四周,確定無人尾隨後,才緩緩摘下帽子,指尖掠過眉心,一道幾不可見的藍光閃過。
黑髮瞬間褪去,露出如湖面般的深藍長髮與清澈的雙瞳。
下一刻,前方巷底的陰影處,一道黑影無聲的走出,身形高大沉默、雙劍從腰間垂落、甲冑無聲。
卡爾現身,沒有問候,沒有聲音。
她只是站定,微微頷首,彷彿這就是一場早已默契成型的會面。
艾希輕聲開口,語調低冷。
「柳月從他體內提取的粉末,帶到了嗎?」
卡爾微動了一下,從披風內取出一個封印良好的金屬匣,遞了過來。
她打開金屬匣,一股乾燥陰冷的氣味襲來,混著淡淡的灰燼與碎骨腥味。
她只看了一眼,便掀起指尖的風,輕輕一吸。
氣息中帶著熟悉的錯亂與衰敗,像是經過煉化的屍骸粉,但又摻了其他更深層的東西。
艾希的眼神沉了沉,闔上匣蓋,語氣壓得極輕。
「……屍靈骨灰。」
她沉默了幾秒,像是斷定了什麼。
「我馬上上報。」
卡爾望著她的側影沒有回話,只低頭,像是默認,又像根本不需要回答。
艾希右手舉起,指尖流動著如月夜般的深藍魔力。
微光如水波蕩開,一隻羽翼輕盈、身形優雅的鳥類從她掌心緩緩浮現。
那是艾拉,她的使徒。
牠通體覆著深藍色微光,羽翼間點綴著星辰般的光點,每一次振翅都像撫過夜空掀起一圈波紋,美得令人屏息。
「對漢娜.路易斯女王留訊。」
艾拉停在她的肩頭,雙眼泛起魔法光芒,虛空中浮現出女王徽印。
艾希看著那道徽印,語氣依舊沉靜,卻不像以往那般冷硬。
「昨日柳月已經分析完讓目標中毒的毒素,除了能至人死地的神經毒素外,還確認混和了煉製過的屍靈骨灰。」
她頓了頓,視線微垂。
「但目標中毒後只出現暈厥,並沒有任何反應。」
沉默片刻後,她又繼續說。
「也許……與妳期待的事情有關。」
「只不過他現在的處境很微妙。有人明確針對他下手,而且時機……準確得過頭。」
她眼中掠過一抹寒光。
「這不是巧合,也不是測試。」
「是獵殺。」
「對方身份未明,但可能是某個競爭者……或者是——」
她停頓了一下,嘴角扯出一點淡淡的冷意。
「那些老不死搞的鬼。」
她不再多說,只是輕聲吩咐。
「訊息傳遞,記錄歸檔,加密等級三。」
艾拉輕鳴一聲,展翅飛旋,夜空波紋般的羽光在空中畫出一圈幽藍弧線,然後如流星般隱沒無形。
空氣靜了片刻。
「走吧,巡邏。」
話音剛落,她身上那層深灰衣物忽然閃起一抹如火焰般的粒子光。
下一瞬,白色的長大衣如羽翼般在她身上展開,織有金線的聖騎士紋章閃耀其上,正是雪莉昔日所穿的制式款式——簡潔、潔白、無懼。
她沒有回頭,一躍而起,身影筆直地落在鄰近屋頂上。
卡爾緊隨其後,無聲無息地拔地而起,宛如影子與刀鋒一同隱入夜色。
亞歷珊卓的黃昏拉下最後一抹光線。
巡邏,開始了。
但。
街角一處廢棄樓房的頂層,一道黑影蜷伏在破碎窗框後,目光如釘般鎖定著旅人之家的門口。
他已監視了整整兩日,等待著奇蹟的發生。
幾分鐘後,目標出現在一樓的公共區域。
他走得穩,臉色正常,呼吸平緩,甚至與伊諾家那位「忠犬」打了聲招呼,還有說有笑——至少從肢體動作判斷是如此。
黑影瞇起眼睛,眉心微微抽動。
「……不可能。」
他低聲吐出這句話,聲音像沙礫一樣粗啞。
「他居然……沒事?」
黑影迅速翻開記錄卷軸,對照毒素配方——神經抑制、持續性侵蝕、屍靈骸粉融合……每一種都經過驗證,每一種都該能拖垮一個精英戰士。
「……還是說……毒素混合後產生中和反應?」
「不對,那批還是實驗階段,理論上雖然穩定……但也不該完全無效。」
他低聲呢喃,語氣壓低,仍帶著一絲錯愕。直到他忽然想起昨天下午,那個倉皇趕回來的身影。
影子咬了咬牙,眼神掠向旅人之家的側門。
「……要不是那個柳月插了一腳……」
他低聲咕噥,語氣裡第一次露出焦躁。
「她回得太快……而且手太準。」
柳月的名字在情報圈裡不算陌生,她是亞歷珊卓軍中少數的醫護長,有幾次本該救不回來的人,硬是被她從死神手裡拽回來。
這女人不只手法刁鑽,還極少循常規行動,對敵我判斷更像一條游移不定的線。
「真該把她一併處理掉。」
但。
街角一處廢棄樓房的頂層,一道黑影蜷伏在破碎窗框後,目光如釘般鎖定著旅人之家的門口。
他已監視了整整兩日,等待著奇蹟的發生。
幾分鐘後,目標出現在一樓的公共區域。
他走得穩,臉色正常,呼吸平緩,甚至與伊諾家那位「忠犬」打了聲招呼,還有說有笑——至少從肢體動作判斷是如此。
黑影瞇起眼睛,眉心微微抽動。
「……不可能。」
他低聲吐出這句話,聲音像沙礫一樣粗啞。
「他居然……沒事?」
黑影迅速翻開記錄卷軸,對照毒素配方——神經抑制、持續性侵蝕、屍靈骸粉融合……每一種都經過驗證,每一種都該能拖垮一個精英戰士。
「……還是說……毒素混合後產生中和反應?」
「不對,那批還是實驗階段,理論上雖然穩定……但也不該完全無效。」
他低聲呢喃,語氣壓低,仍帶著一絲錯愕。直到他忽然想起昨天下午,那個倉皇趕回來的身影。
影子咬了咬牙,眼神掠向旅人之家的側門。
「……要不是那個柳月插了一腳……」
他低聲咕噥,語氣裡第一次露出焦躁。
「她回得太快……而且手太準。」
柳月的名字在情報圈裡不算陌生,她是亞歷珊卓軍中少數的醫護長,有幾次本該救不回來的人,硬是被她從死神手裡拽回來。
這女人不只手法刁鑽,還極少循常規行動,對敵我判斷更像一條游移不定的線。
「真該把她一併處理掉。」
他咬了咬牙,掏出一顆烙有黑印的通訊晶石,但片刻後卻又收了起來。
影子沉默地望著樓下的窗燈,眼底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陰影。
凱爾的身影消失在屋內,語笑如常,彷彿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收回視線,低聲自語。
「……那就再觀察幾天吧。」
然後,他像從未存在過一樣,與夜色融為一體。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