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使影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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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20
清晨霧濃,寒意尚未散開,皇城南門外卻已列起重重儀衛。
羽林軍全副披甲,赤旌齊展。左策右控,各有五百兵士守位,中軍設紫金高座,尚書台使持節恭迎。此陣仗非為賓客,實乃為敵來者張威。
「黎冥使團,至。」馬蹄聲如雷自遠而近,玄甲騎士領於前,一列八騎如斷浪開道。後方四乘寶輦緩緩而行,皆披黑錦金縫,車簾垂下,看不清內中人物。
壓陣者乃使節首領,黎冥太宰之子——黎敬轅,目如鷹,神若刃,衣袍斜襟鐵扣,步步不言,氣勢沉冷如霜雪覆野。
他於殿前站定,朝大炎迎使略一躬身:「奉我國國君親詔,特遣本使團入境查明三事。」
其語雖合禮,語氣卻毫不示弱,聲聲透出壓迫。
他緩緩展開卷軸,聲音清晰傳遍城前:
「一者,我黎冥國三皇子,於大炎設宴歸國途中失聯,至今杳無音信,大炎須給交代。」
「二者,大炎皇太女懷胎三月,據我方所獲情資,其於宴後遭我皇子設局,疑曾受辱,此胎來歷可疑,需驗明胎脈。」
「三者,若此子為黎冥血脈,應歸還黎冥撫養,黎冥血脈不可留於異國,望速速歸脈,以止兩國嫌隙。」
卷軸一合,聲落四野。
大炎迎使面色微變,強自鎮定回應:「皇子失聯,大炎可派出軍隊協助搜查,然驗胎索子之言,過為直白,當由朝堂議定。」
黎敬轅冷笑一聲:「朝堂?你們的大炎朝堂,早有傳言皇太女腹中胎兒不明不白,只是你們自己不敢說罷了。」
他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臉色微變。
迎使拱手退語:「我皇已命開行館三日內接待使團,朝會將議,還請稍待。」
黎敬轅不再言語,只輕輕一甩黑袍,大步入城。
使團隨之進入城門,暗香微動,行經路上似有不明符氣飄散。看似正常的禮制隊伍中,數名白面窄目隨行人,在宮人眼中皆無異狀,唯有巡邏靈犬嘶聲低吼,長舌滴涎,久久不止。
當日午後,行館正式開封接待。
霓霓坐於東宮觀覽來使畫卷時,冷冷一笑,喃喃自語:「這些人來得好像為了談事,其實是來要命。」
錢封坐於霓霓身旁,語氣平淡:「來要妳的命,也來挑戰皇帝的底線。」
霓霓闔上畫卷,神色淡淡:「或許吧...」
窗外寒霜初降,黎冥之風已入中宮。但大炎未寒,天命未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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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鼓三響,群臣列班。
今日朝會格外沉重,從百官神色之間便可看出端倪。
正殿之上,皇帝炎衍身著朝服,沉默端坐。御階之下,文武兩班皆列,氣氛如霜雪壓枝,隨時可能斷裂。
首議之事,便是黎冥使團遞交的三項質疑。
戶部尚書首先出列,語氣拘謹:「啟稟陛下,黎冥使節所言雖帶羞辱之意,然涉兩國關係,且波及皇太女殿下,事關皇脈,不得不慎。」
兵部尚書緊接其後,語氣一轉:「臣認為,不論是否事實,東宮主上自證清白,方為上策。若胎源確無問題,則天下自息;若……若有不明,早斷則早安。」
此言一出,朝堂頓時微動。
刑部尚書立刻厲聲反駁:「胡言!皇太女殿下之身為國本所繫,豈能任人指鼻自證?若開此例,來日敵國又豈無樣學?這不是自證,是自污!」
兩派爭辯升溫,有大理寺卿語帶冷意:「皇太女殿下雖為尊上,然若事涉皇統純正,亦應由宗人府與欽天監聯審胎脈,驗明血氣靈韻是否皇族正脈……」
御史臺官出列補刀:「若胎為大炎子嗣,自無可疑;若有他國皇血混染,當早除之,毋使異種入宗,污我血統。」
群聲如浪,一句句看似忠言,實則字字逼命。
炎衍始終未語,只敲著玉案,眸光陰沉,似在等待某人出聲。
忽聞內侍傳呼:「皇太女殿下駕到!」
群臣驚然回首,只見霓霓一身朝服端正,未著鳳冠,僅挽發以銀簪,氣色清潤,步履穩定。
她未繞側道,直上丹陛,於階下行至御階之下,轉身面對百官。
「本宮今日到此,並非應召,而是自來。」聲音不高,卻穿透整座大殿。
「本宮胎孕三月,血脈靜穩,自知所懷為誰之子,何時而孕,何處而成,時日皆可查,紀錄皆存。」
她一字一句,眼神堅定:「本宮從無被黎冥皇子接觸玷汙過,何來的黎冥血脈。況且...各位大臣莫不是忘了本宮出身何處,世上有避子湯這一丹方,各位有所不知?若真受黎冥皇子所辱,本宮亦會服用避子湯,絕不讓大炎陷入他國口舌之中。」
她聲音再起,鳴堂如雷:「今之朝堂,竟任外邦細作之言作證,令皇族女需證其潔、胎需證其父,天可問,理可容?」
「若大炎之正統竟須靠他國之言定斷...」她微一頓,冷冷一笑:「那這皇脈,不如毀了。」
滿殿靜絕。
炎衍微動衣袖,終開口:「太女之言,正朕心意。皇室之子,豈容外邦妄議?」
「朕說她是大炎皇孫,誰敢說不是?」
聲落如鐵,群臣無人敢言。朝堂安靜了整整半刻鐘,才由禮部尚書顫聲請旨結議。
霓霓轉身,望向御階上那冷然卻微動的父親,微微一禮:「兒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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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散後,天色微晦。
群臣退盡,殿中只餘風聲與靜語。炎衍未即歸宮,而是轉入御書房,屏退左右,孤身對燈,眉目沉靜如山。
玉案之上,一物靜靜放置...那是王婕妤今晨所遣之物,一枚護胎玉珮,色澤溫潤,繫以朱紅綾線,下懸親筆小函:
「臣妾不求貴,不求榮,唯願孩兒平安,為君解憂。若孩兒有幸見世,願以此心守國...無怨。」
炎衍執玉端詳,指尖輕撫字跡,眼神卻無一絲波瀾。
他想起今朝霓霓那番言辭,聲聲擲地,句句剖心。
他也記得那些冷言建議「若其子為異種,宜除之;若為己脈,亦難以服眾。」
他閉上雙眼,似是避開什麼。
霓霓是他的女兒,是大炎唯一皇脈,是他與皇后多年遺恨中,唯一剩下的血之延續。她聰慧剛烈,性情如火,他知她苦,也知她倔。可那股骨子裡的尊貴與驕傲,卻也最像自己年輕時。
可正因如此,她太不適合坐在那尊貴的王座之上。即使她擋得了外患,擋不住天下的猜疑。
反觀王昭蘭,出身端方,性情柔婉,行事細密而知進退,最重要的是...自她來到皇宮,從不主動要求什麼。就連遇喜,似無聲卻強勢,讓朝堂、後宮、甚至百姓都有了另一種想像的可能。
炎衍沉思良久,忽問身後暗角:「那孩子,如何?」
暗影中一人現身,是皇后所派太醫,輕聲回道:「胎兒已三月整,胎象穩定,氣息平順……」
炎衍默然,並未追問,只揮手讓人退下。
他端坐片刻,緩緩自袖中取出一卷未展的摺子,隱約可見署名「禮部左侍郎」。
那是建議另立皇子副冊、備位之議。
炎衍長嘆一聲,將玉珮合於函上,擱回案上,喃喃自語:「朕……不能只倚一線。」
風起燈搖,他背影高大卻沉重,御筆未動,天下的重擔,壓在心上一筆未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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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透窗,霓霓著斗篷入皇后寢宮。
皇后倚床而坐,精神雖稍勝前日,氣色仍淡。侍女們退得遠遠,只留母女二人相對而坐,燈光將兩人影子拉得很長。
皇后望著霓霓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神柔和又壓抑,良久才開口:「你腹中的孩子……如今傳得滿城風雨。」
她語聲低微,手指緩撫著佛珠,卻握得極緊:「外人我都不信,可我最怕的是……你騙我。」
霓霓一怔,眼底微閃,不急著答,靜靜看著娘親一會,才伸手將皇后的手包住:「娘親,這孩子是錢封的。」
皇后眼神一動,似有震顫,嘴唇抖了抖:「可是……那晚,你被下藥,你昏過去……萬一……」
「女兒昏過去前,錢封早到了,」霓霓語氣穩定,「黎冥皇子連女兒的手都沒碰到過,女兒只有過錢封一個男人。」
她聲音不大,卻極堅定。
皇后目光顫動,像是從懸崖邊緣拉回一線,她低低說:「那就好,那就……」
「娘親在怕什麼?」霓霓輕問。
皇后輕歎,目光遠遠地望著燈火:「怕他不信你,怕他嫌棄你,怕你心碎,怕敵國奪子,也怕你父皇……另起新儲。」
「王昭蘭的胎像穩固,似乎有機會誕下...」
霓霓點頭,聲色如常:「是阿...但懷胎十月,變數太多,她才剛熬過三個月而已......」
皇后抬眼看她,目光中滿是憂色:「你爹……他已不年輕,若那是個男胎...會不會……」
霓霓搖頭一笑,語中帶刺:「那個孩子若真是皇嗣,應該早被盯上了。」
她靠近母親,在她耳邊低語道:「娘親,那些滑胎的嬪妃明明也都把胎護的好好的,怎麼會莫名滑胎,甚至幾個體虛的嬪妃還因此喪命。又為什麼唯獨她平安無事?若不是有邪法護體,那就是她腹中的胎兒不是皇脈。」
皇后一怔,眼中浮現一抹驚疑。
霓霓繼續:「九熄道的蠱咒針對的是皇嗣血脈,不僅是那些滑胎的嬪妃,連女兒也受到了影響,只因為我們腹中的胎兒皆是皇嗣。女兒的胎氣不是很穩固,還好有駙馬與守墓一族協助設陣護胎,王昭蘭她有什麼?若僅是市井偏方,那她的孩子不會到現在還穩坐在她的腹中。」
她語調雖冷,眼神卻誠摯,握著皇后的手,輕聲補上一句:「女兒的孩子會活下來。是因為有駙馬,也有蓮印護身。我不會讓他輸。」
皇后眼眶微紅,握回霓霓的手,輕輕道:「你也別輸。」
霓霓一笑,眼中閃動著幾分少女未褪的驕氣:「我不輸。生來是皇女,怎能輸?」
那夜,皇后睡得格外安穩。御醫診脈報出脈象平和,連幾日沉鬱氣血都有所舒緩。
霓霓離宮時披風未系,披髮任風,立於宮牆外回望片刻,低聲自語:
「我既身懷大炎的命脈,就不許旁人借命入局。」月光下,她步入東宮迴廊,影子筆直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