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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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9
終究是否幸運,我想我將永不知曉。
但父親在一次宴會上邂逅一位精明老沈的財金會計師,隨即在二十五天內被騙去大半財產。這次意外使我家受到一大衝擊,礙於對方的計劃過於周密,報警一來證據已被銷毀,二來也將使父親在此事背後的不單純動機被攤在警方眼底,於是他憤怒的想在賭場將失去的金錢要回來。
必然的劇本無情推進,我家一夕之間由富代之後淪為富代之墓。事件發生後三個月,媽媽接受了娘家的提議,脫離夏氏婚姻改嫁一朱門鰥夫。
那段時間我和弟弟隨父親四處躲債,他天天罵媽媽,在他開始酗酒之後我和弟弟再也不敢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
我自己辦轉學、自己在國小畢業典禮上望著沒有家長為自己拍照的禮堂,弟弟即將上小一,我恨母親留我一人操心每天的晚餐,直到後來,我才發覺國二那年轉至西森國中後,再也不用四海遷家的原因,還是由媽媽一點點的偷攢夫家的私房錢,再寄予債主。
搬至埔原里的那天,我和父親、弟弟三人把卡車上的物品搬進屋內。物品其實很少,不斷地搬家迫使我將所有喜愛的大小東西丟棄,只留下最簡便少量的必要品。
忙活了三個小時後,我受不了新家惱人的霉味,決定先上街走兩圈,認識附近,反正自己和弟弟的物件已經安置妥當了。
而就是在這條路,這條茫然無所至的路上,我遇見此生,或,這十年的摯愛。
她很高,背影挺拔,留著男孩子似的髮型,肩上揹著籃球袋,緩緩搖動像只鐘擺,滴答地打在我心尖上。
我看著她從我眼前走過,下巴微昂,目光射向那無邊無際的天空,嘴角滯住在一個淡漠的弧度,彷彿一層泡泡隔絕了她和這座街道。
她神遊的那個世界好不好玩哪?我心想。
我又跟著她走了三十幾步,她的蓬鬆短髮隨著步伐微微晃動,身姿堅定,我卻從她手臂前後擺動的動作看到一絲不經意洩漏的謹慎和溫柔。
我忽然強烈渴望走在她身旁,用時間將她抽絲剝繭,我又隱約意識到她將是於我而言最特別的存在,彷彿早在宇宙形成之前寫下的註定正將我推向了她。
我小跑步來到她背後,點了點她的肩頭,笑吟吟道:「哈哈!阿仁,好久不見……咦?」
假裝認錯人,再假裝驚訝的順勢搭話,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迂迴操背後作究竟在想什麼,只記得那時我非常緊張,想要創造一個完美的、順利承接下去的第一次相遇。
當她說,她要去打籃球時(這其實顯而易見),我笑著提出央求,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我才剛搬到這裡,想順便認識一下附近。
她認真地注視著我,鄭重的點頭,好的。
那天公車上的溫度宜人清涼,她把靠窗的位子讓給我。
她的目光平靜,不習慣流露感情的面龐,膚質平滑潔淨。
即使之後的多年,對這個人無一處不熟悉,我仍喜歡觀察她的眼睛:單眼皮讓我容易將焦點放在她淺棕的清澈虹膜,幽微的深深瞳孔,在表現出投入和興致時,上挑的眉毛牽動眼眸四周的肌膚,使單眼皮一下摺出淺淺的雙眼皮。
我逗她開口,告訴她我多想和她成為好朋友。她的神色掠過一抹若有似無的詫然,我心想,她對自己的魅力沒自信啊。
而事實上,我和她相識的十年,她帶給朋友如泰山般的安全感,與溫和舒服的君子之氣,若她更在意一下周圍,就會發現愛她及暗戀她的人像夏夜湛明的月光,隱如霧嵐卻無所不在。
剛升上高一時,開學的第三個禮拜,一次放學我和她一起走在往書店的路上,幾位穿著校服的女生遠遠地朝著我們的方向招手。
「是在找你的嗎?」我輕輕推了一下她的手臂。
「好像是,同班同學。」她朝著那方向點了點頭,隨後移開了目光。
女生們興奮的互相對視。尤其她們之中的某一位,嬌羞的捂住了臉,其餘人均曖昧的嘻笑起來。
「那位好像對你很感興趣喔。」我輕笑。和她並肩一起走,讓我忽然覺得很有安全感。
「是嗎?」她疑惑的注視著我,彷彿在我眼中就能找到答案。
「嗯,你是容易使人淪陷的類型吧。」我笑著挽起她。
「什麼類型?」
「使人感覺很可靠吧!冷靜、穩定,或替別人著想的特質,應該也很有吸引力。」
「這樣啊……那麼,什麼樣的人會對我淪陷?」她擰眉深思,用很認真的語氣問。
「我怎麼知道?」我笑了:「兩種說法都有,『人容易喜歡與自己相似的人』和『人容易喜歡和自己有相反特質的人』,所以不管是誰都有可能喜歡你吧?」
她的表情彷彿對這個答案並不滿足。那時距離我發現自己真的喜歡她,還有一段時間,因此那次她雖是帶著期待試探我,我卻沒有給出明確的回應。
其實我沒有告訴她的事,還有很多。
Querida,你是這麼真誠、溫柔,對我有無比的耐心,在我察覺不到的地方施展你的體貼。對我而言,有個能隨時讓我感到歡喜和放鬆的方法,那就是想著你的臉龐。
你的心善良純淨,像七仙女沐浴的湖水。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是天使;如果你有一點傻,那就是傻在眼裡只有我,都不知道真正的天使其實是你……
我心情激盪的任思緒奔騰,飛行的速度亦未減慢一絲。
操縱身體的熟練,自動閃躲樹枝、蜘蛛網,揮動翅膀產生的振動從翼梢傳達身上的每一處,不知何時已飛出青翠的綠林,進入市區。
自空中望去,塞車的高速公路擠滿了甲蟲似的一輛輛小轎車,此起彼落按著喇叭宣洩憤怒。我滯空尋找目標,心中祈禱甲蟲陣當中,有一台車會抵達台中,最好是離依然的租屋近一點,不,只求是我認得的路就好……
雖然複眼的視線不如人眼的解析度高,但一輛醒目的「黑貓物流」的卡車還是吸引了我的目光。這喚起了我寄居於十三歲人身時的回憶,那時搬家至新竹一家雜貨店樓上的加蓋鐵皮屋,雜貨店門口常有「黑貓物流」的小貨車駐足。
我沒有再猶豫,俯衝而下之際,感覺自己可以是一隻遊隼,或者一粒子彈。
司機的手抵在搖下的車窗上,隨著法式老派情歌的節拍輕輕敲點,絲毫未因塞車而惱怨,反而帶點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得意。
我的心臟怦怦而跳,放手一搏吧,我的體型在蝴蝶中不算太大,基於對自己控制這副身體能力的信任,要從那半搖下的玻璃車窗的縫隙中穿過不難。只要那司機不突然關閉車窗,或者受到驚嚇後,用兩公升的水瓶攻擊我,這賭博就算贏了一半。
我驚訝於變回蝴蝶後,仍會在緊張時想深呼吸,調整身體的水平角度,血液和新鮮的空氣充盈兩翅,由複眼詮釋的世界,使我擁有全景的視角,我感到一陣暈眩,穿過車窗縫隙時颼颼的聲響過後,我發現自己伏在了司機坐著的椅背上。
那一大片聳壁應該就是司機的脖子吧。我心想,悄悄鬆了一口氣。法式老情歌仍在唱著。
車流漸漸順暢,甲蟲一隻一隻輪流飛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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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工作室後,我直奔「犬窩」。
爺爺像保養古董那樣的照顧自己,幾年來不見老態,眼裡的光反而越發的晶亮。最近他嘗試學太極拳,並重拾早期的興趣,開始研讀易經,不亦樂乎。
我在犬窩的廚房煮玉米排骨湯,爺爺在一旁看著。悶在烏黑的大陶鍋裡,一邊回憶著小時候他傳授給我的食譜,我撈起湯上浮末,湯飄出了清幽的肉香。我們在犬窩用完生日晚餐,爺爺把玩著我遞過去的木雕小麻雀,笑得像個小孩子,而我的心情像梅雨前爛漫的晴天,盈滿了恬然溫煦。
犬窩熄燈,比爺爺高的我墊起腳拉下了鐵捲門,在夜幕下陪他散步回家。
爺爺問起這禮拜的安排,於是我談起即將去參加婚禮的事情。
「婚禮啊……」爺爺把手鬆鬆的背在身後,讓我能輕易挽著他的手臂,「確實是很有趣的儀式。」
「爺爺,你的婚禮是什麼樣呢?」我突然感到很好奇。
「嗯……老伴娘家傳統,辦得是古早婚禮。結婚時我穿大紅馬褂,她著鳳冠霞披。我在學校認識她,天天看著她的臉,但那天,尤其是在洞房,揭開頭蓋的剎那,她特別美,但像突然跳過個門檻,我赫然發現,她是我的新娘,那身分、刻骨銘心的情緒,和一輩子的承諾在心中種下,絕非三言兩語可以道清。」
錢幣般的碎光灑在爺爺的臉頰上,證明了記憶可以使人永遠幸福。
「哇……」我不由得動容。
「然然,如果你和雲蝶要結婚,可以來找我。」爺爺忽然回頭看著我,語調很柔和。
爺爺用最簡潔的話語,表達了他完全的支持。他什麼都明白……正因如此,才能溫柔至斯。我心頭一暖。
「一定會的啊。」我笑著把爺爺挽得更緊,下巴靠在他的軟帽上:「孫女結婚,爺爺一定要出席的。」
回到家時,已經近十點。
客廳和餐桌的燈都是亮的。
「我回來了。」我脫下鞋子,一面側耳傾聽。
鳥巢椅後面,雲蝶拿著牙刷緩步走出來,我瞄見她的腳趾上塗著閃亮的黑色指甲油。
「上午沒什麼事做,就去買了一瓶。」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縮了縮腳趾頭,青筋在白皙的皮膚下游動,像未命名的海鰻。
「和你的膚色很搭。」
我讚美,心中感到驚訝,她曾經很嫌棄指甲油,說不好聞又傷指甲。
她臉上的神情凝固在有點羞怯的狀態。
我將背包放在沙發上,阻止她把牙刷放進嘴巴裡:「等等,我有帶吃的回來喔。」
「什麼吃的?」她一愣。
「薑汁豆花一碗,配料大豆、花生、花豆、芋圓。」我把宵夜從背包裡拿出來,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嗯,還有爺爺釀的梅子酒。」
「我喜歡吃大豆、花生、花豆。」雲蝶的目光停駐在那碗豆花上,一字一字的說,似乎在回味著什麼。
「嗯,我知道。」我微笑地點頭,走向廚房拿湯匙給她。
她盤腿坐在地上,靠著茶几攪動豆花。我在她對面坐下,靜靜看著她吃。
「你愛我,對嗎?」她一邊緩緩咀嚼,一邊問。
「是的。」
她審視著我,轉移了話題。
「我去『女王雪莉』拿禮服了。」
「喔,在這裡啊。」我瞄見沙發上躺著的兩件禮服。
「我原本挑的那件,我換成另一件了。」
唔。一起到店裡挑選的時候,她可是對那襲亞麻色輕紗禮服一眼鍾情呢,甚至想要直接買下來。
「這樣啊。」我揭開裹著禮服的朦朧衣套:「看起來很典雅呢。」
「嗯。」
是古典式的禮服,材質細緻,僅一色夜空藍,卻在小波浪裙褶上做了很多功夫,不失華麗。
我微微一笑,將衣套蓋好,回頭望向她。
雲蝶正拈起一張衛生紙,折成方形輕點櫻唇的湯漬。
感受到她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隔閡的高貴,我不禁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