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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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9
我的記憶,十年的雙重記憶正雙軌並行駛向腦海無垠的盡頭。
「她」是誰?
我平靜的接受了邏輯與感知、理性與感性導向的唯一真相:「她」是夏雲蝶,而我本該是永遠徘徊於玉山山腳下的寬青帶鳳蝶。
我想到我摯愛的那人,想到她的臉龐使我漸漸從強烈的不安徬徨中冷靜。在思緒的飛轉中,我用驚人的效率學會如何飛行,並離開了我棲居的那朵敗花,往玉山底部全速飛去。
這座坡我和依然不久前才來過,或許是幾分鐘前,或許是幾天……腦海中正清晰播放的回憶使我無暇遐想。
夏雲蝶本該是「她」的名字。
她自小嫻靜,高冷典雅的氣質,從秀美的臉孔中散發,大家閨秀般的從容,這是她的魅力。
她和其他孩子一樣,學步、學語,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不過生疏的親戚關係與天性使然,造就她拘謹壓抑的封閉人格。
成長過程中她受盡寵愛,從小娃娃一直到即將蛻變成少女,儼然已出落得亮麗大方。
夏父那時仍仗著夏爺爺遺留下的雄厚資產揮霍無度,帶妻兒至世界各地遊山玩水,偶爾也在台灣四處晃晃。
夏母翻相簿時心血來潮的提議,次日就得已實踐。抱著襁褓中的夏小弟,他們來到夏母心心念念的故鄉,並在玉山山腳駐留一陣。那年她十二歲,遇見那隻孤獨的寬青帶鳳蝶。
透過腦海裡奔馳的記憶,我看見她將初見我的那一幀奉為聖像,不知不覺轉化為一切行動的憧憬。
她貪戀我那對黑天鵝羽毛鋪底、綴上碧綠寶石般的翅膀,飛舞時敏捷從容的姿態在她眼波掀起驚鴻一瞥,微風拂來,我在空中畫出的一次小小迴旋使她堅信,我與她之間曾有過的故事。
她奔向我,一心著迷使她像玻璃罩子裡的玫瑰,聽不見任何外界的聲響,卻屏氣凝神為了傾聽我羽翼揚起的微弱嗤響。
蝴蝶是否在笑?是否在吟唱讓她深深渴望的曲調?她驚奇自問,歡喜得幾乎發狂,手舞足蹈讓激動的淚水拋向無垠的藍天。
我顫抖回憶著她愛上我的過程,一邊沿著矮灌木飛行。
她伸出手。我覺得她身上香香的氣息很宜人,繞著她的頭髮飛舞,最後停在她的額頭上,因為那片光滑發亮的肌膚最像我出生的池塘的臉龐。
她這麼小,卻已經有超齡的智慧,那張臉稚嫩無暇如白瓷娃娃,冰冷細緻,無一絲縫隙任人進入她的心房。
我吸附她,用觸角輕撫那片我出生的池塘,不知何時她已被我完全吸收,我托起她十二年的每一個畫面,感受到上位者檢視砧上肉的俯視,我的心頭冒出一個強烈的想法──我會成為她,我將取代她…喔,怎麼可能?我為自己大膽荒謬的渴望感到可笑,即使我深信,我比她更適合成為她。
突然,一陣暈眩襲來,我的身體失重墜落,我感受到風蹂躪我的翅膀的刺痛,軟軟掙扎在空中的六肢,泥土氣味的邪惡歡迎……等等,那是什麼感受?如果那時我上過一堂國文課,或是和一個漁港小販聊過十分鐘,我會說,那就像透抽被俐落剝皮後,又猛地被塞進另一隻透抽的皮衣一樣。
當下是沒有任何感官能力的,但與夏雲蝶交換身體後,我被強烈的噁心和不適包裹,同時我忘卻了作為一隻寬青帶鳳蝶時經歷的一切,取而代之的是趴在夏雲蝶額頭上時,連結到的、她的記憶。
我是被弟弟搖醒的。
四歲男孩留了稀疏柔軟的雞冠頭,長得一點都不可愛,眉毛皺成一團毛線,咿呀的朝著我撲來,我不得不張開雙臂接住了他。
弟弟是我入住人形後,第一個擁抱的人類,溫暖的像顆小火球。或許那個不慎的擁抱融化了我的心,我毫不違和的認為自己,或者說過去十二年來的夏雲蝶,自弟弟出生以來就愛他入骨,雖然隱約發現自己當下的熱烈親情之愛,似乎瞬間就勝過了十二年間記憶中對家人所懷的所有愛意,但,有何不可?
「在玉山山腳邂逅一隻寬青帶鳳蝶,牠停在我的額頭上,一陣恍神後牠不見了,但受到感觸與啟發的我霎時間決定要好好愛護弟弟,對世界充滿熱情和希望」,合情合理的劇本就這麼披著樸素的皮,隱藏它虛假的身份,植入我的心底。
緊接著母親來了,她擦了淡淡的脂粉,腰肢苗條,蛇一樣隨著她的步伐扭擺,她笑得很溫柔,小花一樣甜美。
「小蝶,你跑哪裡去了?」她問道,眸裡盈滿慈愛,貴婦氣質如絲巾般籠罩著她的白皙的肩頸、臂膀與雙腿。
我說,有漂亮的蝴蝶,繡了一身星星的碎片,後來牠吻了我。
母親笑著一手牽起弟弟,一手牽起我。
「這樣啊,想必是幸運的徵兆。」她說。
我高興的笑了,而後我們找到爸爸,在一間木屋中度過一晚,回到家中準備繼續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
「夏雲蝶」順理成章成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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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睡得太沉而沒聽到鬧鐘鈴響,我從夢中驚醒,匆匆梳洗打扮。
無暇準備早餐了,我計算著剩下的時間,在巷口的早餐店買好早餐,停下來等紅燈時可以吃。我穿上靛藍色束袖短上衣,下套白色牛仔短褲,在廁所的鏡子前隨意照了一下,卻差點被突然冒出來的雲蝶嚇一跳。
她披散著長髮,眼鏡握在掌心裡,愣愣的望著我,我不禁憐惜她略見憔悴的臉龐,想說點寬慰的話,面對她疏離的神情又令我不知所措。
「你醒了呀……我快要遲到了,沒辦法做早餐。」我猶豫著一下,看了一眼手錶,柔聲道:「你要照顧好自己。去買粥來吃吧,先讓身體有力氣,才能好好思考。」
雲蝶低下頭,輕聲道:「謝謝你。」
「我晚上會幫爺爺慶生完再回來,你知道吧?對不起,這幾天你的狀況不太穩定,我很想陪著你,但爺爺的生日,我想把晚上的時間留給他一個人。」
「沒有關係……謝謝你。」
「啊,你要記得去洗衣店領我們明天要穿的小禮服喔。」
「……嗯,我會記得的。」
內心升起一股茫然和陌生,我上前擁她入懷,在她的耳邊落下一枚吻:「我愛你。」
她的肩頸微微一僵,呼吸變得急促,像是有點慌,我再次感受到害怕她會離開我的心情,關上門後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了不安:我答應過,我會等她。
剛踏進工作室,穿著紫色溜溜鞋的胡雲鎬滑到了我面前,笑眯眯的遞給我一杯咖啡。我道謝的接過,胖哥從一室打開一室和二室之間相通的玻璃門,探出頭宣布,十點鐘需要開會討論一件新的室內設計案。
我和眾人一起點頭說好。討論結果,我將和稚嫩更甚於我的何秋兒,及老道的安迪學長一同搭夥處理此案。
我喜歡我的工作,接案的不確定性在專業上增添了趣味和變化,使我能永遠享受手建造住屋的躍躍欲試。
逼近十二點,同事們訂的外送已經在門外等了,我與何秋兒一起走到小花園的入口幫按鈴的外送員開了門,順勢牽出我的腳踏車。
「依然姐,你怎麼都不和我們一起訂外送啊?」何秋兒隔著牆揚聲問我。
「走遠一點,可以發現更多好吃的。」我說。
「哇,好吃的?依然姐,明天帶我一起去好不好?」何秋兒的眼鏡從牆上探了出來。
「好啊。」我說,騎上腳踏車,「那我走了。」
「好!晚點見。」
我找到一家雅緻的簡餐小店,點了雞腿排飯。
上菜前,我發訊息問雲蝶吃飯了沒。
那遲遲未見的「已讀」像打鼓時明顯的漏拍,使人介意。我強迫自己不要往偏執狂的路途歪倒過去,於是點開了另一個聊天室。
「我好想你們喔,什麼時候可以出去?」郭懿婷的頭像每天都會換,是她當天早上起床後記錄下的嘟嘴自拍。
「多自拍。」她時常不厭其煩的推薦:「記錄一生中最美的樣子。」
這群組是高中畢業典禮當天創的,原本取名「三人小天地」。過了幾天郭懿婷吵著要改叫「中女三仙子」群組,沈杏珍道,會有名不符實之嫌,郭懿婷一氣之下將群名改為「L比例過半」,說,這樣就名實相符了吧。
我只覺好笑,沈杏珍也默默妥協了。如今五年過去,我們的群名仍是「L比例過半」。
沈杏珍一開始考上的是南部的科技大學,後來一年後轉回了北部的大學,她一向用功努力,已經決定唸完碩士後,要去國內科技業巨擘面試,一邊準備申請攻讀國外的博士。
郭懿婷則是如願進入了她喜愛的地球科學研究所,在各地四處夜觀,不亦樂乎,似乎還準備著手撰寫此方面的書籍。五年來她的性子一點也沒變,不過外表越發亮麗,她曾試著和學長交往,但戀情只維持了三個禮拜,對方便提出了分手,想來是女神學妹的形象已經破滅殆盡。郭懿婷倒是不甚在乎,那次分手罷便不再花心思在戀愛上,她說她心裡只有屬於星星的座位,沒有男人能坐得下。
「上個月月底才一起去採草莓喔。」沈杏珍回覆,像在提醒。
「我記得啦,那已經是上個月的事情了欸。難道你不想我嗎?」郭懿婷傳了一枚氣鼓鼓的貓咪貼圖。
「很想你。」沈杏珍回:「也很想韋依然。」
郭懿婷隔了兩分鐘才回:「你的教會是不是有免費的餐會,這星期天。」
「對。你們要來嗎?韋依然你要和你女友一起也可以喔。」
「我回去問問看她。」我打字。
郭懿婷發了個黃毛小雞格格竊笑的貼圖。
「要不要一起住?我們可以星期六先去宜蘭玩,住民宿,星期天早上再回去參加餐會。」沈杏珍提議。
「欸很讚欸……」郭懿婷回,連發了十個眼冒愛心的貼圖。
我拿起玻璃杯,忍不住用力吸了一肺檸檬水的香氣。水面倒映出我無意識抿緊了的唇。
我還在霧裡,但觀察雲蝶的狀況,宜蘭住宿四人行能夠成立的機會,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