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胎影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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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9
近月來,春風和煦,宮中卻悄然吹起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

原先冷清的嬪妃寢殿,忽有香火旺盛之兆。一帖來自民間的「助孕偏方」,不知何時流入後宮,聲稱乃是名醫祖傳,對調養氣血、促成好孕頗有神效。年輕美人們爭相傳閱,有者更在服用不過月餘後,竟然真的傳出喜訊。宮人奔走相報,不過數日,已有三名美人與一位年輕受寵的昭儀確診懷胎。太醫局每日出入不息,脈案堆疊成冊,欽天監也頻繁入宮,反覆解卦測兆,語多吉語:「皇脈開枝,王朝昌盛;盛春新孕,兆國運隆升。」

消息一傳入御前,皇帝炎衍龍顏大悅。連日設宴嘉獎,凡有喜者皆得金賞玉賜,甚至特旨暫停例課,令後宮諸嬪安心養胎。宮中氣氛一時熱鬧,歌笑盈盈,恍若真正迎來皇嗣滿殿的太平盛世。

然在這片歡騰表象下,王婕妤卻不動聲色地隱去了自己的喜訊。她坐在內殿香榻之側,手捧脈案,望著御醫的診斷良久未語。她知曉,自己也懷上了。這原是喜事,她卻未曾露出半分笑意。

那晚,她於燭影搖曳中展開書牘,字跡端麗,卻隱有幾筆顫動,信是寫給王家家主的,內容並非報喜,而是低聲懇求:「女兒命運不明,所懷非貴寵之胎,宮中風急,懇請父親密使帶來穩胎之法與退咒之策。非為私求,只願保平安無虞。」

書簡繫上火漆,托信使於夜半悄送出宮。信甫送出,她便換上便服,纖身掠出側門,穿過迴廊至東北角舊槐樹旁,那是她與他約定的地方。

他早已等候,侍衛衣甲在月下微光中閃著冷光,卻難掩那張熟悉的臉。他出身微寒,是她在宮外尚為王府千金時的青梅舊識,如今隸屬宮防,職位不高,卻日日守在她宮殿外圍。兩人相對無言,彼此卻已熟稔至骨。

王婕妤低聲道:「你還願……為我守著嗎?」

他答得堅定:「我守你,不論是王家千金,還是皇帝妃子,抑或……一個身懷孩子的女人。」

她眼底濕潤,伸手輕觸他甲衣下的胸膛,彼此貼得更近一分。

唇舌交纏,情意纏綿。這不是第一次,也註定不是最後一次。他們明知此行若被發現,將萬劫不復,卻仍步步深陷。

他為她而來,她為愛而隱。可這一夜之後,誰又能保證這段密情,不會被那早已張開的陰影吞沒?

王婕妤未曾料到,此刻宮中正悄然起漣,災禍將至。而那源自民間的「助孕偏方」根源,竟早已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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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訊未滿旬,災兆已起。

原本應沉浸於喜悅之中的後宮,忽然傳出一聲慘烈驚叫,撕裂夜空。那是一名賀姓美人,方才傳出有孕不足十日,卻在深夜中猛然腹痛如絞,整個人蜷縮於榻上,雙目泛白、口吐血沫。

等太醫趕至時,她已血流滿褥,斷斷續續哭喊:「救我……我的孩子……我的……」

隨後,數名太醫跪於御前稟報:「胎象突變,脈搏逆轉,似有邪氣竄入胞宮……」

皇帝炎衍聞訊臉色陰沉,責令太醫局連夜巡診所有懷胎嬪妃。未曾料想,數日之內,災訊竟接連不斷...

一名昭儀突然在沐浴後暈倒,醒來時神志不清,喃喃低語:「她來了……那個戴著黑面紗的女人……她說要我的孩子……她伸手從我肚子裡掏……」

旁人聽之駭然,倉皇封口,她卻日日咬指畫牆,畫出的全是血跡斑斑的嬰影。

更有一位早孕的美人,早起用膳時忽然噴血倒地,四肢抽搐,瞳孔張大,至死不閉。那一刻,宮人嚇得跪倒一地,口稱「不祥之兆」、「胎氣反噬」。

後宮的歡喜氣氛在短短數日崩解,變得如臨大敵。

宮中的眼線暗中回報,霓霓端坐於書案前,輕聲喃喃:「邪咒已啟……」

她右掌置於赤焰蓮印之上,只覺灼熱難耐,胎靈微動如驚。

錢封趕來,見她額角沁汗,立即將靈息輸入胞宮鎮穩胎氣。兩人皆不言語,唯眉間壓得更深,沉重如雲。

「這不是自然之變。」錢封沉聲低語。

「是九熄道的蠱咒。」霓霓語氣堅定,「這些助孕偏方,恐怕就是他們埋下的引。」

九熄道一向以斷血脈、奪氣運為術,其咒多以陰胎為媒,內潛蠱毒,表現如福兆,實則為惡種之根。此番災象擴散之急,遠勝過去宮中任何一次胎災。

最可怖者,還在於那些孩子不是死於宮人疏忽,也非自然滑胎,而是彷彿被某種存在,強行奪走。

而此時的王婕妤,亦已感受到不安異動。

她每日在殿中焚香,靜心不語。身邊貼身侍女曾問:「娘娘是否要召太醫再診?」

她只輕聲道:「不必。孩子還在,能撐多久……就看他夠不夠堅強了。」

夜裡,她獨坐窗前,撫腹而語:「若你是我與他的緣,我會為你撐到最後一刻……」

此時窗外夜風拂簾,空氣中隱約傳來一聲嬰兒啼哭,不似人間之聲,更似從幽深處傳來。

她驀然起身,燈燭瞬滅,身影沉沒入夜色之中。

後宮,已非樂土。這場災變,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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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後宮接連出現滑胎與神智異常之事,宮中表面的安寧早已被撕裂。從內侍口耳之間的低語開始,謠言如霧般蔓延,繞過重重禁衛,逐步浸入東宮的每一層簾幕。

霓霓腹中胎兒已滿三月,身形逐漸顯懷。侍女們每日煎藥、調膳、巡房,謹慎如履薄冰。太醫巡診時更是額上冷汗不止,只敢連聲稱「胎象穩妥」,卻不敢多言半句。因為他們知道,整個宮廷,正在將目光集中在這位東宮主上皇太女殿下的肚腹之上。

最初的話語是溢美:「太女娘娘果然福澤深厚,產下一對龍鳳已是天命,如今又懷有新胎,皇脈興旺,國運可期!」

但不過數日,語風驟變:「後宮之亂,自她顯懷始。」
「她的胎從無異象,難道……奪了旁人的氣?」
「聽聞駙馬一月未曾入宮,胎氣卻愈見旺盛……可疑。」

更有陰毒者暗中散言:「駙馬雖名正言順,然靈胎異象連年,太女之腹會不會……另有根由?」

此語一出,即便東宮嚴守內防,也無法阻絕人言可畏。宮女私語、侍衛低談,已開始影響侍從士氣,連嬤嬤們亦不敢隨意應聲,深怕被誤為傳話之口。

霓霓並非毫無察覺。當夜,她坐於香案之前,正在聽取一名探子暗報。探子回稟,消息源頭雖多,但其中有數則言論出自尚書府內一名幕僚之口,似有刻意引導風向之意。

「尚書府……」霓霓指尖輕敲桌面,紅燭光中雙瞳微眯。

錢封自側屏步入,欲言又止,終還是道:「我去查。」

霓霓搖頭:「不。此事你不必出面。」

「為何?」他眉頭微皺,明知流言對她傷害極深,卻被命留在殿中。

「你是駙馬,是我的夫君,也是孩子們的父親。」霓霓轉首望他,語聲不急不緩,「此刻你若動,就坐實了那些人口中的『心虛』與『遮掩』。」

她眼神堅定,神色從容,無懼無怒,卻有股令人敬畏的寧靜。

「我命人追查,是為澄清;我讓你靜觀,是為正名。此胎是我與你的骨血,我們該光明磊落、不懼流言,但若我們先動聲勢,反而中了他們的激將。」

錢封沉默片刻,終低頭應道:「我聽妳的。」

霓霓起身,走向窗邊,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低聲呢喃:「他們都說你們奪了旁人之氣……但為娘親知道,你們是這世間最溫柔的氣息,是娘親與爹爹最珍貴的延續。」

風起簾搖,赤焰蓮印微微泛熱,彷彿腹中的胎靈感應到母親心聲,在靜夜之中輕輕躍動。

那一刻,霓霓心中早已明白這場宮中的「風聲」,絕非偶然。

她要查出來,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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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風聲乍止,東宮萬籟俱寂。霓霓半倚錦榻,閉目入眠。

不久,她再度踏入那熟悉又神秘的靈胎空間。

銀光瀰漫的幽境中,昭玄與昭璃已等候在前。哥哥一臉凝重,妹妹則皺眉低語,一見霓霓現身,兩人立刻衝上前,一左一右擁住她的雙臂。

「娘親,妳終於來了!」昭璃語帶急切,「我們好像聽見有很多小孩子……在哭。」

「他們不在這裡……但聲音好像很近但又很遠,很亂,很痛……」昭玄說得斷斷續續,眼神卻明亮而銳利。

霓霓微微一震,低頭輕撫兩人:「你們感應到後宮的異象了?」

「嗯。」兄妹齊聲點頭。

「那些孩子……有的,好像被抓走了……有的……已經不見了。」昭璃的聲音中帶著不安,「而且娘親肚子裡的兩個弟弟,也不好...」

霓霓神色驚疑,循著兩人指引望去,只見不遠處的靈光團中,旭陽與旭輝正圍繞著兩顆泛著黑氣的小光團緩緩旋轉。

兩人緊抿著唇,有意識地互動,配合無間。旭陽以金光之線牽引,小心拉出纖細如絲的黑色氣絲;旭輝則雙手盤旋於光團之上,一道道柔光落下,似在填補那黑線所造成的破口。

「他們在做什麼?」霓霓靠近,忍不住出聲問道。

昭玄答道:「弟弟們的身體裡,有一點點壞東西……像是被什麼東西碰過,留下髒髒的氣味……」

昭璃也補充:「旭陽弟弟和旭輝弟弟正在幫弟弟們拔出那些壞氣。」

霓霓怔住,眼眶泛紅。

她望著那兩團還未具形的小光團,光芒雖柔卻略顯暗沉,像是遭受驚嚇後仍未完全平復。

「這是蠱咒……」她喃喃低語。

「所以娘親,妳不能讓那種氣息靠近妳肚子裡的弟弟們!」昭璃眼中閃著淚光,緊緊抓住霓霓的手,「妳一定要保護好他們,好嗎?」

「娘親也要保護好自己……」昭玄低聲補了一句,語氣固執,卻分外真誠。

霓霓含笑點頭,抱住三個孩子的靈影,一字一句道:「娘親會的,為了你們,也為了你們的弟弟。」

銀霧輕漾,她的意識逐漸遠去,回返現實。

赤焰蓮印在她醒來之際尚有餘熱,而她的眼神,已然堅定如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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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隱,風聲不止。後宮胎災之亂漸成朝堂焦點,原本屬內宮之事,卻隨著太醫出入頻繁與東宮顯懷之事一同傳至朝中,數名大臣私下議論,轉瞬蔓延為朝堂議題。是日朝會,眾臣各立班首,朝氣未至,寒意已滿。

戶部侍郎率先奏言,語聲鏗鏘:「臣有一事不得不奏,近來後宮傳出多名妃嬪滑胎,胎象不穩,實乃國運未定之徵。然唯東宮主上之胎,三月安穩,氣盛異常,臣不解其因,憂其後果。」

語畢,百官低聲竊語,朝堂之上騷動微起。

右諫大夫亦上前進言:「東宮本為國本,惟近來流言蜚語已傷朝綱。民間有聲,稱太女之胎異象頻出,恐非尋常。更有細作傳言,黎冥國得此消息,或將遣使來觀……若其子為黎冥國血脈,將成天下笑柄!」

他話未說完,殿上數人低呼,氣氛凝滯。

炎衍端坐御座之上,神色未動,唯指節輕敲玉扶手,聲音壓至極低:「愛卿的意思是……皇太女之胎,不可存?」

此話一出,朝堂噤聲。

良久,刑部尚書緩步而出,沉聲開口:「皇上息怒。臣等並無冒犯東宮之意,惟今日傳言四起,諸侯異動,黎冥細作未盡掃清,如今國勢動盪,若任由異論滋長,對皇太女殿下、對駙馬,對陛下威信皆有損害。」

「臣等所言,非懷疑其胎之正當,而是……若風聲再擴,唯有先堵其口,方保皇統無憾。」

「何謂『堵其口』?」炎衍眼神冷冽如霜,語氣漸重,「你說清楚。」

刑部尚書低頭叩首,語如刀落:「當斷則斷。」

此言一出,殿中溫度驟降,群臣齊齊屏息,無人再敢續言。

龍椅之上,炎衍眉頭緊鎖,眼神如夜海般深沉莫測。片刻後,他緩緩道:「皇太女有駙馬隨侍在身側,皇家血脈堂堂正正,誰敢妄議?此事……朕自會查明,無需再議。」語畢,他長袖一拂,冷然退朝。

百官皆拜伏退下,唯有少數人仍神情複雜,悄然對視一眼。而在朝堂事畢的同時,這一場風暴的餘波,已悄然傳入後宮深處。

王皇后聽聞此事之時,正於暖閣中誦經靜心。宮女尚未說完「大臣議及……打胎」之語,她便一聲悶哼,手中佛珠斷裂,眉眼瞬間泛白。

「放肆……真是放肆!」她扶額喘息,聲音微顫,「竟然有人敢……敢這樣議論本宮的女兒……!」

太醫入內急救,診曰驚氣攻心,氣逆傷脈,需靜養數日。

而霓霓此時正在御花園小殿內靜坐,錢封守於側,眼神凌厲。她已知消息傳入外廷,卻尚未動聲,只淡淡一句:「且讓他們多說一日。我會親自上朝。」

錢封聞言,欲言又止,終是低聲道:「我陪妳。」

霓霓轉首望他,輕聲一笑,語氣如劍:「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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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會,晨鐘三響,大殿之上氣氛凝重。

炎衍坐於御座之上,雙目沉若深潭,未語先寒。群臣按序就位,卻無一人敢率先開口。沉默如霧,盤旋於紫宸之中。

良久,禮部尚書出列,斂袖躬身,語帶試探:「啟稟陛下,昨夜接獲邊關飛鴿急報,黎冥國第二批使臣已過鴻關,三日內可抵皇城。使臣來意,遽聞三皇子在出了大炎國境便失蹤,此次來訪為探詢皇子下落,亦提及……皇太女殿下腹中之子,是否與其皇子有關。」

殿中瞬時沸騰,如投油入水,議論紛起。

「三月前國宴之事,皇太女殿下曾遭黎冥皇子私約出宮暗動手腳,案發第二日殿下親上朝堂指證,因此將黎冥國使團驅逐出境。皇子返國途中失蹤,黎冥國指我大炎下手,興師問罪也只是時間問題!」

「若其子真出自黎冥皇子,大炎血脈污穢已成……不如將其交還,以絕後患。」

「是啊,與其將異族皇嗣納入宗譜,不若平息外憂,保大炎安穩。」

幾位年長大臣齊聲附議,語氣竟有默契鋪排,顯然非一時衝動。殿上聲聲重壓,逼向御座之上,亦逼向未曾現身的那位主角『炎霓』。

炎衍沉默不語,眼神逐一掠過眾臣。長袖低垂,掌中握著一封未拆的奏摺,那是黎冥使臣於邊關遞交的正式函文。

在眾人以為皇帝將開口之際,殿門忽然傳來銅聲清響。

「皇太女殿下駕到!」

滿殿驚愕。

只見霓霓一襲丹霞正服,鳳冠不戴,髮僅以玉簪束起,神色凝定,緩步入殿。雖顯懷孕之態,卻步履穩健、氣息如山。

她至殿心,不跪、不拜,掃視群臣,聲如磬音:「本宮聽聞朝堂議論本宮胎息,言其非皇裔,疑其黎冥血脈,更欲以此胎交換萬邦……」

她聲音一頓,眼神掠過那幾位建言「交子止亂」的大臣,冷笑一聲:「可曾問過本宮意見?」

眾臣面面相覷,無人敢答。

「又可曾問過那位黎冥皇子現在下落何處?」

「又可曾問過本宮腹中之子是否願意隨你們出賣?」

她一步步逼近,聲音由冷轉銳:

「你們所謂保國,是保你們自己的官帽罷了。若本宮腹中之子真出自異族血脈,陛下早已將本宮幽居於宮,何須由各位大臣們在此大放厥詞。」

「此胎是本宮與駙馬所出,便是大炎子嗣,皇脈正統。誰敢言其不祥、污穢?那是辱罵本宮、辱罵駙馬,更是在打皇室的臉面!」

她最後一字如雷炸響,群臣齊聲低首,無人再言。

炎衍抬眼凝視霓霓,長久不語,終緩緩道:「皇太女之言,已表朕意。此胎為朕之皇孫,誰再言妄語,罪加三等!」

聲如金鐵,殿中震懾。

太女鳳袍揚起,目光再掃眾臣,語氣沉靜如雪:「吾兒不僅是本宮與駙馬的骨血,亦是大炎的正統血脈。若再有人提及便是辱君,所犯之罪不須本宮在提醒各位吧...」

殿外朝陽初升,赤焰蓮印於衣領之下微閃,彷彿早已知曉,母親將為它挺身而出。

這一日,朝堂記下了皇太女第一次公開正言護胎、以身鎮壓全局的時刻。

從此,無人再敢輕言「交子止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