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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346 字
更新於: 2025-05-19
這個世界上的魔法生命體本就多樣紛呈,而在這之中,魔族的分化尤其為最。你無法以人類的邏輯去理解這些生物如何從「情緒」中攝取能量;這些異類如何僅憑記憶、渴望或氣味維生;那群靠夢中恐懼維生的夢魘,祂們將噩夢視為甘露,而淫魔們……至少他們的食糧還遵循某種生理學上的邏輯。
被俘的靈魂已被硬生生撕離肉體。血肉或許早已被隨意丟棄,像是換過一次手的舊衣,而他們之所以尚存於這世界,原因單純得近乎可悲——亡靈領主的進食便是「同化」,而同化必須發生於活著的生靈之上。
新生的亡靈領主並沒有強大到能夠操弄所有的一切,嚴格說來,祂能操弄的,僅僅是那些已經落入祂掌心、被同化成「祂」的靈魂。那些尚未完全融合的殘片,那些尚存自我、掙扎求存的意識,依舊可以抗拒祂的意志,暫時倖存。
也幸虧如此,人類不需要擔心亡靈領主偷偷潛入城鎮之中,若亡靈領主真有能力隨心所欲地操控靈魂,直接血洗街頭巷尾就足以將整個城鎮變為一場亡者的盛宴——還談什麼抵抗?別說攻打魔王了,人類乖乖獻上王座算了。
直到這一刻,混亂的腦袋恢復正常,大魔導師終於找到答案。
亡靈領主的幻境能夠用蛛網比喻。
靈魂被一個個繭給包覆著,空間獨立的同時也相連,如同神經末梢彼此傳導,這給了大魔導師操作的空間。他的魔力透過看不見的因子傳遞著,失去的同時又不斷吸取著不屬於自己的力量來到身上。
塔季楊就是一座來者不拒的祭壇,一個不挑食的蠱養池。無論是敵人的詛咒,還是環境中洶湧的惡念、怨恨全被他接收。
這些能量透過契約的紐帶——正慢慢迴流至朱利安體內。
朱利安抬起了自己的手,上面的紋路與帝卡手上的圖騰一模一樣,皮膚正散發著不詳的黑色光芒。當初他沒能改變傳奇大魔導師製作的圖騰,能夠奪來主控權全靠蠻力以及運氣,或許還有一點時間差帶來的優勢。
死者的靈魂如何跨越時空?招魂術大多是騙人的玩意,朱利安可沒有成為死靈魔導師的天賦。思考最終會導向玄學,靈魂、又或者是一些玄之又玄的說法,大魔導師只能推論帝卡此刻的存在,是由契約殘留的魔力與深埋其中的詛咒交織而成的產物。在亡靈領主的網中,當多重術式互相干擾,當過去與現在的魔法在錯誤的座標上重疊,當複數的意志發生碰撞……
就像一段殘留在咒語底層的後手,在錯誤執行後理所當然地啟動靈魂的殘影當作備案。
他不是帝卡本身——至少,不是完整的帝卡。儘管他擁有完整的意識、有思考,有判斷,有記憶,有情緒……朱利安試圖窺探過去的傳奇,他嚮往冒險,也嚮往毫無錯誤的英雄——但他並不愚昧,也從不拒絕質疑。
他有許多問題想問,如果不是在這樣的狀態下。
「我要出去。」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並不困難,帝卡只是將雙手抬起,圖騰的形狀在半空中浮現。龍之契約的圖騰的形狀從虛空中浮現,如光線交錯形成的立體陣式,靜靜懸浮在兩人之間。下一瞬,整個幻境的重力似乎發生傾斜,空氣開始流動。
時鐘開始轉動——無形卻又無比真實。時間的線被調動,周遭的景象正在快速流轉。
朱利安看著埃伯利.帝卡,過去的傳奇大魔導師面對他,語氣淡漠卻帶著一絲幾近殘忍的冷靜。
「這取決於你。」他說,「鑰匙不在我手上。」
歷史能夠掩蓋過錯、美化戰爭,把殺戮粉飾成正義,把謊言歌頌為預言;它塗白屍骸、包裹謊言,將殺戮裝扮成正義,將征服者歌頌為預言者。
幻境中,光線漸漸轉暗,一幕幕圖像像是被捲入漩渦,然後又靜靜浮現。
年輕的大魔導師看見一對幸福的夫妻。
埃伯利.帝卡在晉升傳奇之前,僅僅是一位丈夫,一個準備迎接新生命的普通人。
他的妻子活潑漂亮,正倚在窗邊,笑著回頭,她的肚子已經隆起得如一輪飽滿的月,再過不久,他們就會迎接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莉莉絲撲到帝卡的懷裡,捧著丈夫的臉親了好幾口,笨拙的魔導師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記得回擁,露出傻氣又愚蠢的笑容。
「孩子今天也很聽話,來,摸摸看。」莉莉絲抓著帝卡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在跟爸爸打招呼呢。」
莉莉絲的母愛氾濫得過分。
那是一個不怎麼大的村莊,名字幾乎沒被記錄在任何地圖上。土地不肥沃,資源也不富足,在戰爭的年代中生存並不是容易的事情,活著的人大多選擇自私,然而在這個地方卻異常地團結。這裡由莉莉絲與帝卡一手建立起來,村民大多是逃難而來的難民、在戰場上被遺留的傷者,在災難後倖存的兒童。
善意會傳染,會變成習慣,像冬日裡燃起的火。
莉莉絲是那火種,她教人溫柔,也教人堅強。她教孩子們識字、織布、辨草藥,也教他們如何抱緊彼此,在夜裡不因夢中的哭聲而崩潰。
受到她影響的,不僅是孩子。男人們學會低聲說話、學會放下憤怒後該怎麼面對創傷;女人們學會直視苦難,不被恐懼擊潰。他們曾以為自己無法再如同普通人一樣活,但莉莉絲讓他們記起生活的模樣。
帝卡從未懷疑過,只要戰爭結束,只要黎明真正來臨,這樣的日子就能延續——直到永遠。
他錯得離譜。
那天夜裡,風沒有預兆地轉冷,魔力在空氣中騷動,像某種野獸即將甦醒。負責警備的夜班巡警在第一時間發現異常,他狂奔向警鐘所在,,警杖尚未高舉,一枝冷箭便破空而來,毫不留情地貫穿了他的喉嚨。鮮血如泉湧出,他喉間只餘嘶啞的哽咽,他再也拿不起滾落到地上的棍杖,於是他選擇拚盡最後一分力氣,一頭撞向警鐘。
沉重的金屬聲在黑夜中炸響。
屍體從巡守台上掉下,當第一聲尖叫劃破夜空時,村人們還未來得及撤離。
事情發生得太快,魔族踏碎田地而來,如潮水湧入毫無防備的村莊。帝卡在第一時間召喚出防禦法陣,火光與能量在村莊邊緣轟然炸裂,擋住了大部分魔族的主力。但先鋒部隊已經潛入村中,他們如利刃般割裂村民的隊形,火焰與斧刃齊下,讓鮮血灑滿黃土地。
莉莉絲迅速組織婦人,將孩子推進地窖與藏身處,她不再溫柔,聲音像鐵一樣堅硬:「快!一個都不準落下!」
魔族太多,他們沒有準備,也沒有援軍。
自願留下的大多是傷殘者與白髮老者,對於他們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魔族。他們握著工具與柴刀,用絕望築起一面牆。他們沒有高聲呼喊,只有沉默而決絕的目光。
「走!」
「把孩子帶走!」
「就算是拚了這條老命,也會幫你們拖延一段時間!」
「帝卡大人——求求您!」
「一定要和莉莉絲大人一起……活下去!」
當第一位老人撲向魔族、用身軀擋住攻擊時,其餘人也跟上了。
村落正在燃燒。
帝卡在戰火中穿梭,腳步踉蹌。他的魔力不斷消耗,額上的汗水與鮮血混為一體。他親眼看見村民的屍體——有的頭顱已經被劈成兩半,更多人連臉都辨不出來;他看見小小孩童的頭顱滾落在泥地上,無力的雙手仍然緊抓著母親破碎的衣角;看見曾經溫順的家禽,在血泊中痙攣抽搐。
鮮血讓他渾身濕透,他感覺到冷。帝卡的雙腿在顫抖,卻仍然強撐著施法,他沿著血跡找尋,腦中閃過無數種不好的念頭,畫面有些扭曲。再快一點,他對自己說,再快一點——有什麼正在突破,有什麼正在滋生,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魔力如此充沛,力量不斷在體內沸騰。
法杖已經在一次激烈碰撞中折斷,術式在空中破碎,繞指的魔力如同利刃反噬他的皮膚,讓他的指節滴血。戰鬥的痕跡總讓魔導師感到一陣暈眩,他跑過幾名臥倒在一旁的魔族,甚至沒有餘力補上一刀。
他拋下法杖,赤手施法,鞋子在奔跑中脫落一隻也未曾回頭。他摔倒又爬起,撲倒又掙扎,像瘋狗一樣不知疲倦。沿途屍體堆疊,連地形都被血與肉重新塑造。他衝過一片倒塌的牆,看到一地散落的短劍與草藥罐,再往前,是屠宰場。
橫死在地的屍體已經分不清敵我,身上布滿焦灼與寒霜的痕跡。她曾抵抗,直到最後。
然後他看見了她。
莉莉絲。
她擋在最後一名孩童之前,身體搖搖欲墜,渾身鮮血淋漓,單手緊握著一把斷裂的短刀。魔力已然枯竭,連站立都是一種痛苦,她仍堅定地張開雙臂,呈守護之姿。
她問孩子怕嗎?孩子抿著嘴,搖頭。
小小的臉龐髒亂不堪,卻沒有哭泣。莉莉絲笑著,臉上狼狽地抹滿污痕,卻笑得像一個真正的母親。
埃伯利.帝卡是幸運的,命運諷刺得讓他在這時候得以進階。
他成功拯救了莉莉絲,也許還有幾名孩子?
代價僅僅只是一個村莊以及永遠無法降生於世的孩子。
莉莉絲流產了。
朱利安邁步向前,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碎裂的記憶上。腳下的泥土未乾,尚帶著昨日戰火留下的餘燼與血。他又走了幾步,卻遲遲開不了口,張著嘴,卻像被某種無形之物勒住了喉嚨。語言變得蒼白無力,他只能睜著眼看著眼前的殘局,內心洶湧的情緒如海嘯般將他拉向深淵。
那很奇怪,這股情緒唐突出現,將他的胸腔填滿——那些情感朱利安從未經歷過,他還太年輕,以至於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怒火與悲哀交織的混濁太過鮮明,對現實的憎惡與自身無能的羞恥則讓人感到瘋狂。他回過頭,望向那位曾經被他仰望的傳奇——可他看不清那張臉,看不清那雙曾帶領無數人走過黑暗的眼睛。
「履行你的職責,小魔導師。」
「什麼職責?」朱利安啞聲問。
「做出選擇。」
那一刻,時空彷彿塌陷,朱利安的思維被拉入另一個深層的脈絡。他的靈魂被強行與帝卡的情感接軌,彷彿與帝卡完全同步,以至於他幾乎跪倒在地。大量記憶與情緒如洪流般湧入腦海,痛苦、希望、挫敗、堅持——一切的一切在剎那之間填滿他的靈魂,脹得令人幾乎窒息。
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那情緒將他的胸口完全塞滿,大量的訊息一下子擠入了腦袋之中,在短短的幾秒鐘,他經歷了接下來的數幾年時間。
他努力找尋能讓莉莉絲恢復健康的方法,用魔力吊住妻子最後的氣息,捧著一卷又一卷的古籍,翻遍塵封的書櫃與破敗的遺跡。他走過高山與沼澤,只為尋得一株傳說中的草藥。
戰役中存活的孩子被送往其他城鎮,在莉莉絲的堅持下託付給值得信賴的善良人家——戰爭太容易讓人失去依靠,孩子們不能只學會仇恨,他們要學會原諒,學會釋懷,學會接受。
畫面再次發生改變。他們待在馬車顛簸的車廂,莉莉絲坐在那裡,身軀虛弱,面色慘白,眼中卻仍有柔光。他們又去了幾個城鎮,最後一個地方也沒有找到能夠治癒莉莉絲的藥物。虛弱的妻子已經連旅途的震動都無法再承受,他們終於在一座山林間找到了最後的歇腳處。
莉莉絲安靜地躺在床上,面容消瘦得讓人心碎,昔日那充滿生氣的眼神,此刻被死灰的光澤所取代。
她微笑著,看著他,用似乎隨時都會消失的虛弱聲音開口:「可以答應我一個願望嗎?」
他沒有回答,莉莉絲自顧自地接著說道。
「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繼續我們沒有完成的事情,好嗎?」
「就像我們曾經的家園一樣……大家都幸福地彼此相依,一起歡笑、哭泣,然後——這次一定能夠把壞人都趕走……」
「有這麼多人代替我陪在你身邊……一定、可以再次幸福起來吧……」
「我真的……真的好想,繼續待在你……身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從深水之下傳來的回聲,斷斷續續地飄散在空氣中。「帝卡」俯身,額頭貼著她冰涼的手背。
「莉莉絲、莉莉絲!不要放棄……不要……」他幾乎是在乞求,「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我已經找到了方法了!」
他的聲音終於崩潰,變得破碎而歇斯底里。他緊抓著她的手,如同溺水者緊抓著最後一根浮木。
龍。
那傳說中擁有祝福與治癒之力的古龍——牠們能夠救她。
一定可以。
朱利安想,已經快要沒有時間了。